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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梁军中军。
这里曾经是洛阳七贵之一,内史令元文都旧邸,元文都被王世充所杀后就一直空着,如今却成了梁军的中军,也就是江州总管丘和驻足之所在。
巧合的是两人都受封为鲁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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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已经进入盛夏时节,太阳火辣辣毫无遮掩的挂在天上,让洛阳城中的人们感受着它那无与伦比的热情。
江州总管,领左骁卫大将军,加银青光禄大夫,鲁国公丘和衣衫单薄的坐在一张石椅之上,他的背后是一颗老树,张牙舞爪的将枝叶伸向天空,在地面上撒下片片阴凉。
丘和已年近七旬,须发皆白,可身体依旧很好,声如洪钟,能吃能睡,典型的长寿之相。
他是鲜卑人,祖籍便在洛阳。
洛阳丘氏不是什么大的门户,只是丘和身体很棒,子孙众多,光儿子就生了十五个,加上女儿,足有儿女四五十人。
若天下人都像他这样,战争再打上些年好像也没什么……
从阴湿的交州,再到烟雨迷蒙的江州,然后北上回到故乡洛阳,节奏转换的有点快,让这位洛阳土著很不适应。
就算在室外阴凉之处,那汗也是不要命的往外冒,让丘总管不停的擦汗,衣服也湿哒哒的粘在身上,感觉非常难受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的威严。
他周围做着的三个幕僚也很不适应,只是他们足够年轻,还能忍耐,不像丘总管那么狼狈而已。
只有江州司马参军高士廉表现最好,心静自然凉嘛,嗯,也不对,是他心里很凉才对,因为他从襄阳哪怕晚走只一天,他可能就要成为唐军的俘虏了。
唐军的进军速度太快了,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梁军派出去的斥候如同虚设,洛阳这里几乎刚得到唐军出弘农的消息,唐军骑卒的身影便已出现在了洛阳周边。
渑池,宜阳等地根本没什么消息传回来,估计即便没有陷落也差之不远矣。
…………………………
丘和不停的用布巾擦着汗,看上去很是失态,也有些滑稽,可他那拧起的眉头,阴沉的脸色都表明他的心情很糟糕。
他的长史卢百岁正在跟他说着洛阳现今的情况,显然不可能是什么好消息。
“洛阳现有一万四千余户,丁口不足三万,大多都是女人和孩子,青壮都被征入军中,多数都战死了,老弱也都在前两年饿死了,我派人去问了问,应该是女人和孩子无法长途跋涉跟随王世恽去关西,所以便都留了下来。
她们很多都聚于红玉坊周遭……大军入城未久,可很多人已经去过那里……看来是不用赈济了……”
几个人神色各异,但他们对洛阳的惨状是有所预料的,只是剩下些女人操持贱业活了下来……实在让人五味杂陈。
显然他们初入河南,对河南的残酷景象认识还不够深刻。
尤其是江州总管丘和,以及江州司马高士廉,他们都出身洛阳人家,如今重回故地,那感受几乎如锥刺骨。
高士廉想起不见踪影的亲族们,即便是早有预料,此时也感觉心烦意乱,狠狠的道了一声,“王世充,李密之辈真是罪该万死。”
其实他真正认为该死的是杨广……而这些人都已经死了,骂上两句他们也听不见……
丘和则想起了当年洛阳之繁盛,一大家子人给他过生辰时的热闹,以及被派往交趾时那一群群送行的亲朋故友。
人老了总爱回忆,于是一张张面孔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旧时容颜,饶是丘和心事极重,此时也是叹息一声。
“昔日繁华,尽去矣……”
可这并非缅怀的好时机,也只稍稍感慨,身为大军统帅的冷漠便占据了上风,算计了一下,丘和心中竟还有了些轻松。
洛阳丁口不多,那么洛阳的粮草就能支持更多的时间。
想到这里,他随口便问,“以如今之粮草能让大军支撑多少时日?算出来没有?”
另一位幕僚并不迟疑,张嘴便来,“仓曹报说现有粮草皆以入库,节省些的话,能供大军四月糜耗,时日再多的话,怕是军心有变。”
听到这个,几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四个月之后……洛阳已经入冬,粮草断绝之下,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众人心头都变得沉甸甸的。
会不会断粮?还不很清楚……。
唐军来的快如闪电,首先断绝的便会是大军粮道,只希望……唐军的骑军不会太多,无法对大队的运粮队伍形成威胁吧。
此时高士廉问道:“最后从承休过来的粮队几时到的?”
幕僚干巴巴的答道:“一天以前,今天本该有粮队到来,但没等到他们,应该是退回承休了吧?”
其实没来的不光是粮队,还有关于唐军的各种探报,可以想见的,大军各部的斥候损失会非常严重,这源于他们对唐军战力的严重低估,显然此时他们还没有深刻的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还只是觉得唐军来的太快,打乱了他们有条不紊的作战计划而已。
丘和又擦了把汗,侍从再次送上沾了清水的布巾,“传令各部谨守城池,无我军令不得放一人出入。
还有,士廉你派心腹出城向南,探一探襄城郡的情形,大军的粮道不能断下来,若来敌不多的话,看来大军要首先保证粮道畅通才成了。”
高士廉闷声应了,和丘和一样觉着有些窝囊,敌踪放现,十余万大军就有了困守孤城的感觉,对士气上的打击无可估量。
丘和和他想的差不多,进入洛阳之后,还想着仔细编练诸军,如今看来动作要加快一些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丘和的亲兵统领匆匆走了过来,稍一施礼便走近丘和,附在他耳边低声嘀咕了一阵。
丘和点着头,汗出的好像更多了些,良久才沉声道:“把人带过来吧,这里没什么外人。”
须臾之后,一个浑身是土的军卒被带了进来,身着皮甲,皮甲上除了尘土之外还染着些血渍,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汗水混着土在他脸上弄出一道道的痕迹。
这显然是一个经历了厮杀和逃亡的斥候。
他隔着老远便行下军礼,丘和招了招手让他近前说话,他才战战兢兢的行了过来。
“说吧,都探到了些什么。”
“禀报将军,奉秦将军将令,刘营正领着咱们二十人往渑池方向哨探,于渑池十余里处遇敌,小人等拼命厮杀,还是没能逃回来,人太多了,都骑着马,缀着咱们只数里,便追上来了……”
可能是回想到了当时的情景,他恐惧的连连咽了几口唾沫,身子也有些发抖,声音也抖动了起来。
“刘营正他们都战死了,小人和其他几个也被人拉下了马……在原地等了足有一天,有人拿着一封信给小人,便放了小人……”
说完抖抖索索的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由侍从呈给了丘和。
高士廉几个人都是面沉似水,被人放回来的斥候带回来能是什么好消息了?无非是劝大家投顺而已。
丘和低头看了看,顺手拆开,只看了开头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这是他的八子丘行恭的亲笔书信,前半段都是在说家中的事情,让这封书信看上去更像一封家书。
丘行恭随侯君集守韩城,降唐之后如今在那边任职右骁卫府司马,他的大哥丘师则任左监门卫将军,随大将军庞玉去凉州了。
他的弟弟丘行掩则在少府任职,除了他们三个,其余兄弟都有官职在身,可谓是除了老父亲,其他人都还好的样子,让父亲不用担心家中之事。
然后……就是劝降了……
洛阳丘氏在李渊当政之前就都搬去了长安,是洛阳门阀逃散的明证。
可这真是让人太尴尬了,丘和抓着皱巴巴的信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怒是怒不起来,心底反而颇为欣慰。
战乱阻隔,家书断绝已久,一大家子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实在让人揪心。
尤其是亲眼看到如今洛阳的惨状之后……
家人尚且安好的消息对他本人而言毫无疑问是天大好消息,但作为江州总管,大军之主,却不能流露出半点的喜悦。
稍稍览阅过后,便愤然作色,狠狠的将手中信笺撕了个粉碎,“贼子,安敢如此?”
“勃然大怒”的他指着那斥候便厉声道:“临阵投敌,还敢回来乱我军心,拿下,斩。”
好不容易才逃回来的斥候稀里糊涂的便掉了脑袋,其他几人见总管如此大怒,纷纷相劝,也都知机的不再问那信是谁写的,又都写了什么。
许久,丘和才从“暴怒”状态平静下来,环视众人道:“嘿,竟然以俺家人为挟……手段何其卑污,又如何能让豪杰俯首?”
众人一听便已明了,又都开始称赞总管不为亲族安危所动,果然高义云云……只高士廉暗地里叹息一声,总管的家人原来去了关西,可俺的家人又在何方?
过些日子是不是也会有书信送到俺手边来呢?那可就太好了,到时俺也撕碎了让人抓不住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