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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军在三台战败之后,石勒被迫收缩全部兵力,聚集周边物资,固守襄国城。
襄国终究是羯赵的都城,虽说原本不过一座普通县邑,因为立国时间不长,也未能加以扩建,终究加厚城墙、增筑城堞等固防手段,是陆陆续续一直在搞的。因而石勒觉得只要上下一心,指挥得法,应该有希望坚守半年甚至于更长的时间。
倘若华军迟迟不能攻克襄国,周边郡县的百姓因为战争而耽误了农时,又被羯兵几乎夺尽存粮,到时候衣食无着,是肯定会起乱的。倘若华人物资足够充裕,自可加以赈济——不过可能性不大——若不充裕,则势难久持,要被迫退回漳水以南去,则羯赵政权未必没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故而石勒先在城内大索,不但把明显降意不坚的段匹磾兄弟等一概斩杀,还将赵人(故晋人)平民全都空身逐出城外,独留国人(胡羯等)守城。并且他急召程遐,自冀州搜掠存粮,聚集兵马,返都来勤王。
可是祖逖都已然列阵襄国城下,将城池团团围困起来了,却始终不闻程子远的消息……石勒为此恼恨,甚至于呵斥其后程氏,导致程后与太子石弘拜伏请罪,泣血叩首,好不容易才使石勒暂时消了气。
那么程子远为啥不来呢?原因也很简单,他来不了……
程遐自至冀州,即分派兵马,四处剿匪,顺便搜掠物资。但盗匪之生,本就源于石赵政权在冀州涸泽而渔,迫使百姓铤而走险,如今不但不加以赈济、安抚,反倒变本加厉,则盗势愈演愈炽,也就是情理中事了。
尤其当祖逖北伐,连战得胜的消息传来后,冀州很多大族、豪门,也不禁蠢蠢欲动起来。
冀州高门,向以博陵、清河两家崔氏为首,其下赵郡李氏、河间邢氏、渤海高氏等等,多数谨守门户,不肯轻率出仕于赵——就跟河东的裴氏、薛氏一般。一则天下方乱,局势晦暗不明,越是大家族,进退越须谨慎;二则这些高门子弟,也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无文的胡羯,不愿屈身相从。
而相对的,羯赵政权想要尽快稳定地方,料民抽税,就不能不一定程度上依靠这些地头蛇,不敢迫之过甚;只要各家肯装模作样出一两名远支子弟,仕至郡县,算给割据政权面子了,也便暂时相安无事。石勒麾下世家出身之臣,比方说荀绰、裴宪、傅畅等等,多数都是孤零一人,远离家族,战败为俘,由此才被逼迫出仕的——在原本历史上,这路货还有刘琨旧部的崔悦、卢谌等等。
同样原本历史上,要等到拓跋氏入主中原后,拓跋焘强征范阳卢玄、博陵崔绰、赵郡李灵、河间邢颖、渤海高允、广平游雅、太原张伟等至平城,才开始一步步地,把这些中原世族绑上自家的战车。
故此,终后赵一朝三十三年,都不能彻底臣服那些河北世族,则如今立国不过数载,便即兵败如山倒,河北世族又岂肯继续与之敷衍、周旋啊?这万一华军来了,以从贼为藉口抄杀我等,根本就没处说理去嘛。
于是世家纷纷出手,于暗中煽动民乱,以为将来降华的晋身之阶。一时间,河北盗贼之势大炽,不再跟从前那样,只是拦路劫夺商人、行旅了,小势力逐渐雪球一般滚成大势力,开始烧杀村镇、攻掠城邑、驱逐戍兵。
——倘若张宾在这个时候妄图从幽州返回襄国,估计不用程遐设谋,就自然会在半道上被人给砍了——而且有能力、有意愿砍他的,还不止一两支队伍。
程遐时在高阳郡治博陆县中,竟被四方流民、盗匪数万之众团团包围起来,别说运粮资助襄国,率兵返回勤王了,就连孤身逃归的可能性都跌至了谷底,只能笼城固守……
继而以博陆为中心,动乱迅速向西、北两个方向蔓延,冀州流民纷纷前往幽州就食,幽州乃亦盗贼纷起。即便张宾临行前,在幽州的布置还算是比较牢靠的,终究主要兵马都早为孔苌率之南下,剩下不到一万之众,因而只能谨守几座中心城市而已,就连打通相互间的交通线都很难办到。
消息传到辽西,慕容翰坐不住了,当即上奏其父慕容廆,要求发兵西进,去规复幽州。
慕容廆就此事写信跟刘琨商议,刘琨初时不愿。因为原本说得好好的,你得先助我攻打高句丽,以防崔毖借了句丽兵来夺平州,要让我先解决了后顾之忧,咱们才能并立西向啊。但是温峤劝说刘琨道:
“羯贼前在荥阳战败,不料竟成土崩之势,导致幽、冀二州群盗纷起,赵兵难守。如此大好时机,千万不可错失,一旦我先东向破句丽,则恐平州方定,而羯贼已灭,幽、冀俱入官军之手,大人乃无尺寸之功。
“大人昔为晋之柱石,而于华朝,几无建树,即便天子仍重大人,大人尚能觍颜与故人(指祖逖)同朝乎?且二州既乱,百姓涂炭,大人既受国家上公之赏,岂能置若罔闻?崔毖无谋,句丽远夷,未必敢来侵扰平州;而即其来也,我虽失平,却能得幽、冀,足可抵偿——进退之间,还望大人三思啊。”
于是刘琨最终决定,派出刘演率兵三千,会合慕容翰,去攻幽州。然而此事却为慕容皝所沮——怎么能让大哥你再立功劳,再占土地呢——反复劝说慕容廆,与其规复幽州,不如趁着拓跋氏内乱的机会,咱们先把宿敌宇文部给灭了吧。
好在慕容廆所信重的谋主鲁昌、阳耽等,全都站在慕容翰一边——他们都是幽州人士,自然想要收复乡梓了,却对征讨宇文兴趣缺缺。因而最终,慕容廆独留慕容皝守国,大起三军,以慕容翰为先锋,浩浩荡荡,直往燕国杀来。
幽州的赵将只能向宇文逊昵延求救,逊昵延基于唇亡齿寒之意,不敢不救,遂率兵南下,驻在狐奴,以期威胁慕容和刘氏联军的侧翼。慕容皝得报,不待父命即率留守人马西征,顺利击败了宇文部大人逸豆归。逊昵延被迫北走,却为慕容翰所追及,一箭将之射落马下……
就此,原本雄强一时的宇文部,兵马几乎全灭,部众半数为慕容部所吞并,半数西逃去依附了拓跋氏。
不过与此同时,不出刘琨所料,平州果闻警讯——高句丽国王乙弗利受了崔毖的挑唆,趁机沿着马訾水入寇。刘琨所余兵马不多,不敢出城抵御,句丽军遂蹂躏辽东,进而将襄平城团团包围起来。刘琨亲自登城,指挥攻防战,高句丽终究技术水平比较落后,不擅攻城,因而连围襄平两月,皆不能克……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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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逖围攻襄国城,进展却并不怎么顺利。
主要原因有三:其一,华军久战而疲,粮秣物资也逐渐的接济不上了,虽然分兵而取周边各县,但往往所得的都是被赵兵搜掳一空,复经盗贼再抢一遍,留下来的空城罢了。就理论上来说,这就已经接近“强弩之末”的状态啦。
因而长史张敞提出三条建议:上策,暂释襄国之围,退至邯郸以南地区,收缩战线,以方便物资的调集和供输;中策,深壁高垒,将襄国城围困得水泄不通,然后释出半数兵马,南下兖州就食,也可减轻运路的压力;下策,请朝廷派一支生力军来,协助攻城。然而,祖逖尚在犹豫,皆不肯取。
第二点,石勒终究老于战阵,麾下又有蘷安、孔苌等大将,于城池护守得相当严密。如今襄国城内居民多数都被逐出——自然也有部分是主动跑的——唯余赵吏千余人,以及胡、羯兵近万而已。以万人护守这种工事完善的小城,只要粮食、物资足够吃用,易成坚固不拔之势——把平民都轰走之后,城中存粮确实还够吃好几个月的。
并且到处传说,华军所经之处,于胡、羯一概杀尽,妇孺不赦,鸡犬不留。因而城内羯兵、胡卒,都已然存了死志,斗战得极其悍勇。
这也是祖逖不敢遽用张敞所献三策的原因所在——退归邯郸,以期再举,自然不怎么甘心。而敌军上万,士气不降反升,犹作困兽之斗,我若稍有疏失,都难免被其窥见破绽,破围而出,甚至还有可能导致全军溃败,围城之势瞬间瓦解啊,当此紧要关头,哪敢放一半兵马南下去就食啊?
此际不能弱势,反当增兵。可是即便向朝廷求取援军,粮食已经快要供应不上了,魏亥、杨清三天两头写信来诉苦,则朝廷又能派、敢派多少援兵过来?
至于形势不佳的第三点,支屈六听闻三台失守,襄国遭受威胁,果然尽起乐平、上党两郡兵马,自井陉东出太行,复驰骋南下,前来应援。
其实上党军早就已经被蘷安抽调得七七八八了,支屈六最终也只能拉出来五千多兵,而且才入河北地界,便即跑散了三分之一……不过剩下三千多都是他多年转战带出来的旧部、老卒,不但忠于主将,抑且久经沙场,骁勇敢战。
支屈六首先击溃一路盗匪,收复了元氏县,稍稍休整后,便即领兵沿着太行山东麓南下,绕过襄国,去偷袭邯郸。祖逖闻报,急遣其子祖涣率部前往救援。
祖涣轻视敌势之寡,导致疏忽大意,却被支屈六伪退设伏,将之击败于邯郸、武安之间。就此华军的粮道,亦曾一度为支屈六所阻,还好杨清布置得当,魏亥及时应对,才没被羯军给抢走多少去。
祖逖被迫亲往邯郸坐镇,以围剿支屈六。不过他不敢调动太多围攻襄国城的军队,只能将围城战中作用不大的骑兵几乎全都用上了,前后花费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把支屈六逐退,进而团团围困在林虑城中。
——这主要是因为支屈六兵数既寡,战马也不多,自上党长途归来勤王,复四处游斗,不敢攻取名城大邑,遂没有较长时间的休整和补充机会,终至疲累难继,这才被华军给围住了。
部将陈剑也曾经规劝过支屈六,说:“华寇数万围困襄国,我等势不能破围而入,只在周边逡巡,于事何补啊?况且还容易被华寇咬住,导致全军覆没。将军不如暂离魏郡、广平而北去,占据冀州或幽州各城,剿除盗贼,徐徐扩充兵马、积聚物资。则即便襄国不守,我等也可有个立锥之地……”
支屈六对此却只是摇头,他说:“天王危在旦夕,我又岂能弃之而去?若欲占据幽、冀,何如不东来,而继续守备乐平、上党啊?且冀州形势混沌不明,我若往取,终难在数月之间,觅得可立定脚跟之处。
“即便我能夺占幽、冀,立定脚跟,襄国却破,天王多半难以逃出,则又有何益啊?我明知事不可为,不过拖延华寇破城的时间,再图最后为天王尽一份忠悃罢了。我与天王相交于微时,天王待我甚厚,大丈夫有恩必报,我唯有殉国而已,岂肯他走?”
就此仍在广平、魏郡西部游斗,最终被华骑往来堵截、兜抄,给围困在了林虑县中。
陈剑安排好防守事宜,就来禀报支屈六,说:“敌骑不甚多,未必能够轻克此城,然而我欲破围而走,却必然为敌所追及,导致覆没……如今唯有守城了,势如襄国一般,城中粮草有限,城外却无救援,迟早倾覆……”
支屈六就此对陈剑笑笑说:“闻华寇欲杀尽胡、羯,却不擅屠赵人……今此林虑,便是我的死地,而汝等若不肯为国效死,不妨各自散去吧。改名易服,从此躬耕垄亩,做一百姓可也……或者直接去投华人,我亦不会怪罪汝等。”
陈剑当即正色道:“将军此言,难道是试探末将么?我与裴某有杀兄之仇,将军素知,则岂有投华之理啊?既然将军欲殉天王,则末将便殉了将军,有何为难——自从军投效以来,某早便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