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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夜宿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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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监合上圣旨, 慢条斯理道:“郭元铭, 领旨谢恩。”

    “是、是。”靖阳侯面如死灰, 颓然叩首,高举双手含泪道:“罪民领旨, 谢陛下不杀之隆恩。”

    入乡随俗,姜玉姝别扭地跟随众人磕头。

    奇异的,她听明白圣旨后,原本焦灼不安的心莫名镇定了。

    仿佛终于等到一个结果, 大有如释重负之感。

    太监松手,靖阳侯抖若筛糠,使劲捏着明黄圣旨。

    “父亲、母亲, 快起来。”郭弘磊左搀右扶, 面沉如水,目光深邃。

    姜玉姝扶起父亲, “您慢点儿。”

    “幸而陛下开恩了。”姜世森见一代侯爷丢魂失魄的颓丧模样,百感交集,唏嘘道:“至少性命无虞, 想开些罢。”

    靖阳侯咳嗽不止, 咳得直不起腰。

    “究竟、究竟是怎么到了这一步?叫我们以后怎么呐?”王氏涕泪交流,迷惘无措, 哭得瘫软。郭弘磊想方设法地劝慰母亲。

    愁云惨雾笼罩着靖阳侯府,压抑的啜泣与叹气此起彼伏, 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太监宣读完圣旨后, 原地站着, 状似等候。负责抄家的官差们也并未立即动手,而是小声商议。

    心不再焦虑煎熬后,姜玉姝整个人都活泛了,敏锐而细致。她望着传旨太监,本打算自己问,可想了想,改为扯扯丈夫袖子,轻声提醒:“陛下流放我们,可圣旨里没提什么时候动身啊,不如你去问问?”

    “正有此意。来,你搀着母亲。”郭弘磊从母亲手里抽出臂膀,深吸口气,大步走向太监及负责抄家的钦差。

    “公公。”郭弘磊拱了拱手,客气地问:“不知陛下命令罪民等人几时动身?”

    太监并不倨傲,略躬身答:“三日后。三日后起解,到时,朝廷会派人押送。”

    “好的。”生为侯门贵公子的郭弘磊咬紧牙关,拼命隐忍,略一思索,又拱手道:“这位大人,罪民家里共两百余人,但并非全部下人都入了奴籍,其中一些是受雇的。可否允许不相干的外人离开?”

    顾虑勋贵侯门盘根错节的世交与姻亲关系,钦差也无意摆架子。他接过随从手中的户册,一板一眼地答:“吾皇圣明仁慈,按律,若是受雇来此谋生的老百姓,对照册子查明属实后,可以离开。”

    郭弘磊松了口气,“多谢大人。”

    “既如此,你先把不相干的人清出来,稍后我亲自对册核实。”

    “是。”

    钦差皱着眉,审视呜呜咽咽的男女老少,颇感头疼,清了清嗓子,威严道:“我乃奉旨办差,不敢耽搁时辰。账房都在哪儿?立即站出来,其余人原地待着,严禁擅自离开,违者以抗旨不遵罪论处。”语毕,他手一挥,喝令:

    “奉旨查抄靖阳侯府财物,动手!”

    “是!”

    顷刻间,钦差一马当先,官差们带着账房,迅速涌入各院各屋,翻箱倒柜,将抄获之物详细登册,并贴上封条。

    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等物一箱箱被抬走,运出侯府,充归国库。

    亲眼目睹家宅被抄,郭弘磊眼眶发热,双拳紧握,用力得骨节泛白。

    处处乱糟糟,姜玉姝扶着婆母,扭头提醒父亲和公公小心拥挤跌跤。忙碌片刻后,几个忠仆奋力挤了上来,她便把婆婆交给来人,叮嘱道:“照顾好老夫人,我去去就回!”

    姜玉姝急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向丈夫。岂料,人潮拥挤,她的裙摆冷不防被人一脚踩中,狼狈趔趄,脱口惊呼:“哎——”

    “小心!”

    混乱中,郭弘磊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妻子,将其带进墙角。

    姜玉姝一头跌进了对方宽厚胸膛,紧贴男人结实温热的躯体,尴尬之下,飞快站稳,紧张问:“确定了吗?什么时候动身?”

    “定了。”郭弘磊慢慢松开她不盈一握的柔软纤腰,“三日后启程。”

    提心吊胆的姜玉姝吁了口气,小声说:“还好,还好。至少没命令人明早就走。”

    这还叫好?好什么?郭弘磊一愣,诧异盯着妻子,欲言又止,最终说:“回头再谈。”旋即,他振作,迅速压下悲痛,寻父亲和管事交代几句后,跃上假山,面朝乌泱泱人群,浑厚嗓音扬声道:“诸位!都安静些。”

    惶恐不安的人群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郭弘磊居高临下,缓缓扫视众人,语调铿锵有力,肃穆道:“郭氏先祖追随效忠太/祖,南征北战,千辛万苦挣下靖阳侯府,荫庇后代一百五十余载,在场诸位都曾仰仗先祖的功勋安宁生活。如今,郭氏子孙糊涂犯下大错,辜负了浩荡皇恩,合该受罚。”顿了顿,他沉声吩咐:

    “陛下有旨,责我等罪民三日后北上西苍。听着,在场中并未卖身入奴籍的男女,现站到那边去。”他抬手一指西侧,“未入奴籍,便不算郭家人,不必受流放的株连。”

    刹那间,有人欢喜有人跺脚:笑的笑着跑到西侧,哭的哭得更伤心了。

    郭弘磊直言告诫:“该是什么人,便是什么人,切莫混站,需知官府有奴籍户册,稍后钦差大人将亲自核实。一旦被查出谁不属实,论罪可算欺君。”

    此言一出,再想逃避流放的下人也不敢乱动了,淌眼抹泪。

    姜玉姝正擦汗,突听见身后响起孩童啼哭声,并夹杂丫鬟婆子的嚷声:“大少夫人?您怎么了?”

    “快来人,世子夫人昏倒了!”

    “娘?娘?”孩童嗓音稚嫩,茫茫然。

    姜玉姝循声去探,却险些被心急火燎的婆婆撞倒,幸亏被侍女小桃及时拽住了。

    王氏被嫡幼子架着,踉踉跄跄,焦急呼唤:“煜儿?煜儿在哪儿?我的孙子怎么了?唉,跟着的人简直废物,连个小孩儿也看不好!”

    须臾,姜玉姝站定,发现地上坐着个憔悴少妇,一身素白,发髻凌乱,已经被丫鬟晃醒了。她蹲下,靠近问:“嫂子,你哪儿不舒服?”

    “完了,全完了。”郭家长媳名巧珍,乃婆婆王氏的娘家侄女,高挑丰腴,腮边天生一颗黑痣。王巧珍拉长着脸,两眼无神,任由儿子在旁大哭,喃喃自语:“世子没了,家也没了。”

    身为女子,姜玉姝倍感同情,劝解道:“虽说家被抄了,但陛下赦免了我们的死罪,留得青山在,活着就有盼头。”

    王巧珍斜睨一眼,嗤道:“哼,你说得可真轻巧。你到底知不知道西苍在哪儿?”

    姜玉姝摇摇头,顺势打听:“在哪儿啊?远不远?”

    “三千里,西苍是边塞,荒凉贫瘠,紧邻已被北犰侵占的庸州,常起战乱。世子活着时,曾提起多次。”王巧珍凄惨一笑,泪珠扑簌簌滚落,“哈,倒也不必害怕战乱,因为无数被流放的人死于半道,根本没法活着走到边塞。”

    “三千里?”姜玉姝怔住了,盘算着想:徒步北上三千里,确实太遥远了,跋山涉水,日晒雨淋,危险势必不少。但无论如何,总比被凌迟或砍头强,性命比什么都宝贵。

    王巧珍委屈至极,抬手捶打胸口,泣道:“天爷菩萨,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今生竟要受这样的折磨!先是世子去了,丢下我和煜儿,孩子才三岁,孤儿寡母的,日子怎么过?这尚未理清,不料,家又被抄了!不仅抄家,还要流放,叫人怎么活?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郭家嫡长孙郭煜,年方三岁,虎头虎脑,哭得脸涨红,上气不接下气。

    “巧珍,冷静些,仔细吓着孩子。”话虽如此,王氏也禁不住泪流满面,抱着孙子,忧愁道:“可怜煜儿,落地至今从没吃过苦,三日后咱们全家就要被流放了,你可怎么办呢?”

    丈夫丧命,王巧珍已在灵堂哭了一早上,眼睛肿得像核桃。她嚎啕一阵,猛地拉住姜玉姝,悲恸问:“为什么咱们的命这么苦呀?”

    姜玉姝淤伤未愈,喉咙火燎燎疼。她艰难咽了口唾沫,拍拍对方胳膊,无奈道:“圣旨已下,我们只能遵从旨意,走一步看一步。嫂子请节哀,地上凉,你先起来。”

    足足查抄至午后,钦差才一挥手,率领下属将所抄财物运往国库,并回宫复命。

    这拨人离去后,另一拨奉旨押送流放犯人的官差牢牢把守各门,严防郭家上下逃脱。

    尘埃落定。

    春日的午后,暖意融融。

    沉默多时的靖阳侯腰背佝偻,老态龙钟,他眯着眼睛,木然扫视遍地狼藉,而后仰脸,出神眺望亭台楼阁顶部翘起的飞檐,哆嗦说:“万万没料到,传承百余载的祖宗家业,竟败在我眼前了。”

    “我愧对列祖列宗——”

    话未说完,老人眼睛一闭,嘴里不断溢出血沫,“嗬嗬”喘息,两手摊开,直挺挺地往后倒——

    家逢巨变,靖阳侯郁愤病逝,未及有寿;其长子乃御赐毒酒而亡,不得善终……细想想,渗人极了。

    猛一阵强风,呜呼袭来,满堂白幔层层鼓起,“扑扑~”作响。

    “啧,唉哟,真吓人!”几个陪同守夜的下人瑟瑟发抖,寒毛卓竖,刻意挤成一团,谁也不敢落单。

    在这种场所,姜玉姝沉入梦乡,眉目如画,玉白脸庞透着红润粉光,娴静动人。

    郭弘磊弯腰注视,虎目炯炯有神,感慨暗忖:昨夜洞房的花烛,彼此谁也没心思观赏;今晚守夜,你可算想通了,不再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倒省了我不少忧心。

    甚至,方才还主动与我交谈,委实难得。

    忆起成亲之前,我几次登门拜访,有意坦率详谈,你却总是借病躲避,拒绝见面。

    原以为,来日方长,大可成亲后再细谈、逐渐消除彼此心中的芥蒂。

    然不料,兄长闯下弥天大祸,郭家转眼倾覆,前路渺茫,令我完全不敢许给家人以富贵安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