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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蝶?”
“小蝶怎么来了?”王氏眯着眼睛,诧异望了望, 略一思索, 想当然地问:“哦, 想必是来给弘磊道喜的!益鹏呢?益鹏肯定也来了吧?”
郭弘磊摇摇头,大庭广众之下不便详细解释,含糊答:“世兄没来。”
王氏被众小辈簇拥, 继续前行, 叹道:“那孩子,定是公务太忙了。”
婆媳俩并不知晓龚家出事。王巧珍同样误会了,误以为对方是来喝喜酒的, 碍于眼下势不如人, 只得掩下旧恨新仇,状似开玩笑, 惊讶笑问:“哟?这不是知州夫人吗?当年府城一别, 今日才见面,久违了,你一向可好?”
“唉, 一言难尽。久未见面, 表嫂仍是如此风趣幽默。”
仇人相见, 昔日憋屈愤懑感悉数涌上心头,可虑及此刻丈夫身处险境, 廖小蝶也只得掩下旧恨新仇。她硬着头皮, 扬起笑脸, 抱着女儿疾步靠近后, 把女儿放下,咬咬牙,果断下跪磕头,激动说:“老夫人!小蝶给您请安。珠儿,快来磕头。”
王氏吓一跳,旋即欢喜,弯腰亲自搀扶,“又不是外人,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她搀起廖小蝶,并抚摸女童脸颊,慈爱问:“你就是宝珠啊?”
龚宝珠大病一场,尚未痊愈,没多少精神。她长相随母,杏眼尖下巴,白着脸怯生生,却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奶声奶气说:“珠儿给您请安。”
“哎,好乖的孩子,真懂礼!”王氏大为赞赏,话锋一转,却关切问:“这孩子,是不是病着呢?”
廖小蝶顿时愁眉不展,顺水推舟,抱起女儿,苦恼告知:“大病一场,幸而逐渐恢复了。小女没福,生来多灾多病,一年到头几乎药不离口,简直愁坏了做父母的心!唉,正因为被女儿牵绊着,我才脱不开身,原本很想去长平探望您老的,谁知这孩子一病接一病,急得我焦头烂额,故一直未能前往长平。还望老夫人、嫂子莫怪。”
王氏怜悯摸了摸女童脑袋,“这话可见外了!你虽不得空,但益鹏几次探望,我们早听他说了,知道宝珠身体弱,怎会怪你呢?”
“是啊。”王巧珍半信半疑,嘴上附和婆婆,“为母不易,我们都清楚,从未怪你。”
紧接着,一行人互相见礼并寒暄。
郭弘磊催促道:“走吧,进屋里聊。”
不消片刻,一群人涌进客院。
郭弘磊责无旁贷,带着三弟忙前忙后,解释道:“我们许多人借住后衙,不宜太麻烦县令家眷,委屈母亲和嫂子将就住几天,等买的宅子收拾干净,挑个最近的吉日即搬进去。”
连日赶路,王氏精疲力倦地坐着,和蔼表示:“我看了信,一见喜事连连,高兴得坐不住,等不及你安排妥当,立刻收拾行李赶了来。现在么,横竖你已经挑定宅子,大家挤一挤、凑合两天,无妨的。”
长辈一发话,众小辈纷纷附和。
亲人既来之,只能设法安顿。
郭弘磊看了看天色,安排道:“母亲请回房稍事休息,待会儿一齐用午饭,饭后都歇会儿,解解乏,待晚上再细聊。您看如何?”
王氏年事已高,腰酸背痛,吃力地起身,“好,就这么办。唉哟,连日赶路,老骨头快被颠散了。煜儿,来,回房洗漱洗漱。”
“哦。”郭煜连蹦带跳,亲昵挨着祖母。
“您慢点儿。”郭弘磊搀扶母亲,扭头吩咐:“你俩商量着,去厨房搭把手,摆好了午饭再来报。”
“是!”邹贵和胡纲领命,揣上钱袋子,一同前往厨房,请厨娘张罗饭菜。
忙碌一番,饭毕,远道而来之人个个满脸倦色,陆续告别,各自回屋歇息。
姜玉姝坐月子,无需接待婆婆等人,优哉游哉。
当郭弘磊忙完回房时,她正在翻阅庸州志书,一丝不苟。
“月子里用什么功?你该歇着休养才是。”郭弘磊脱了外袍,在盥洗架前洗漱,水声哗啦。
姜玉姝抬眸,合上书,坐直伸了个懒腰,“一天到晚歇着,越歇越累,我得找点事情做,解解闷。”
“等过阵子,公务恐怕多得忙不完。孩子呢?”
姜玉姝笑了笑,“每次清醒不足一刻钟,吃饱就睡着了,极少哭闹,特别乖。”
“唔,很好!”
郭弘磊迈进里间,抬走搁着文房四宝和一摞志书的炕桌,放下帘帐,抱着妻子倒在榻上,“歇会儿!没料到母亲她们会提前来,情况有变,买宅子的事儿一刻也不能拖。歇半个时辰,我带三弟外出买下那所院子。”因肩伤,他平躺,单手搂着人,严肃说:
“咱们并非县官,一大家子人借住后衙,成何体统?须得尽快搬走。”
姜玉姝只能宽慰,“虽不合规矩,但无法,婆婆她们已经来了。放心,期间饮食花销一向自己承担,从未令别人家破费。所以,你不必太头疼。”
“总之,一定要尽快搬走!”郭弘磊坚决道。他生为侯门贵公子,无论如何落难、落魄,骨子里绝不能忍受寄人篱下度日——当初与北犰决战前,再三斟酌,无奈之下,郑重把怀胎八月的妻子托付他人照顾。凯旋途中,便开始筹划安家诸事宜。
姜玉姝自然赞同,“行,听你的!”
“对了,”郭弘磊闭着眼睛,嘱咐:“母亲好奇圣旨,你记得拿出来,晚上给大家看看。”
“嗯,我记住了。快睡吧,一会儿又得出门办事。”
二月中旬,天仍寒冷,小夫妻亲昵相拥,暖意融融。
当姜玉姝清醒时,被窝里只剩她自己,郭弘磊轻手轻脚,匆匆出门买宅子去了。
夜间
王氏歇息一下午,沐浴并饭毕,缓过神,兴致勃勃看望小孙子,其余人尾随。
郭弘磊打头,谨慎把门推得半开,招呼亲人一一进去,随即关上门,才吩咐:“把孩子抱出来吧。”
“哎。”奶妈邱氏抱着婴儿,按照潘嬷嬷的教导,拘谨给王氏行礼,“老夫人——”
王氏忙制止,“不必行礼!你坐下,小心抱稳了。”
奶妈便坐下,稳稳抱着婴儿。
众人凑近,弯腰细看。
王氏眯起眼睛,屏息端详襁褓里熟睡的婴儿,微微皱了皱眉,转瞬却欣喜,夸道:“好!好!”她回头招招手,愉快问:“你来看看,这孩子长得,和弘磊当年一模一样!”
亲信老仆妇依言近前,躬身打量几眼,垂手退后几步,慨叹:“哎哟,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老奴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二公子就是、就是——您仔细瞧,连睡觉的神态都像足了。”
王氏笑上眉梢,“正是呢。”
“府里添丁了,恭喜老夫人。”
“恭喜二哥。”
“后继有人,二弟,恭喜了。”
……
一时间,道喜与吉祥话连成片,王氏喜气洋洋,笑眯眯。
啧,居然这般瘦小?莫非像三弟、先天不足?王巧珍心里犯了嘀咕。
大人识趣,只说吉祥话,小男孩却童言无忌。郭煜看了半晌,惊奇问:“祖母,为什么弟弟这么瘦?脸这么红?路上明明说他是‘大胖小子’。唉,太小了,怎么陪我玩呢?”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大人全怔住了。
郭弘磊率先回神,失笑答:“你想让他陪你玩啊?那可得耐心等上好一阵子了。”
王巧珍忍笑,捏了捏儿子腮帮子,嗔道:“弟弟还没满月,当然小了!你是大哥哥,今后要对弟弟好,知道么?”
“知道了。”郭煜发觉大人神态变了,讪讪的。
只要是孙子,老人便心满意足。王氏和蔼说:“未满月的婴儿,都是这样的。过阵子定会长得白白胖胖!”
“弟弟叫什么呀?”郭煜憋不住话。
郭弘磊朗声答:“郭烨。”
“已经取名儿啦?”王氏讶异扭头。
郭弘磊解释答:“请当地名寺住持参详过的。我再待几天,就得回营了,故赶着把家务办妥。”
“唉,也好。”王氏点了点头,吩咐奶妈,“好生照顾孩子。”
“是。”邱氏见老人往外走,赶忙站起目送。
王氏转身说:“走,去瞧瞧玉姝。”
片刻后
外间挤满了人,姜玉姝被潘嬷嬷裹得严严实实,端正行礼,垂首说:“一别两三年,一直无法探望,请老夫人谅解。”
王氏一把搀住次媳,和蔼说:“免礼!一家人不必多礼,你正坐月子,难为出来走动。坐吧,快坐。”
“这是应该的。今日未能迎接长辈,已是极失礼了。”姜玉姝不愿落人褒贬,坚持给婆婆、大嫂行礼并请安。
久别重逢,郭弘轩施礼,腼腆唤道:“二嫂。”
王巧珍一推,郭煜小步上前,仰望戴着毛帽的陌生亲戚,“二婶婶。”
姜玉姝一一应答,末了弯腰凝视侄子,“太久没见面,煜儿都不记得我了。”
郭煜呆了呆,忍不住问:“屋里暖和,婶婶戴着大毛帽子,不热么?”
潘嬷嬷的意思。姜玉姝轻快答:“我最近比较怕冷。”她直起腰,抬手说:“老夫人,请坐。大嫂,三弟四弟,都坐,咱们好好儿聊聊。”
少顷,一家人团团围坐圆桌,捧着圣旨议论良久,才开始商议家务。
王氏严肃问:“你们想在月湖镇置田地?”
郭弘磊颔首,姜玉姝不疾不徐说:“赫钦卫在月湖,距离刘村非常近,村里的宅子与田地十分便宜,我们住了两三年,处处熟悉,索性置些地,盖个小田庄,既能给家下人一个容身之地、一份差事,又能供大家偶尔落脚。不知您老意下如何?”
“月湖镇呐?在西苍最北端了。”王氏皱眉沉思。
王巧珍一撇嘴,“偏僻穷困了些吧?”
姜玉姝笑了笑,“于西苍,月湖确是最北端,但放眼边塞,月湖地势却不错,尤其刘村。刘村位于苍江边上,距离渡口极近,如今庸州已收复,假以时日,满目疮痍会一一抚平,商贸必将逐渐繁盛。月湖会慢慢变繁华的。”
“这、这听起来挺有道理。”王氏喝了口茶。
郭弘磊接腔,正色说:“当年圣旨一下,命令充军屯田,按律,一旦入伍,军户是脱不了籍的。万幸,仰赖圣上仁慈,赦免了郭家流刑,充军者今后均能领取军饷,无论长平卫还是赫钦卫,壮丁皆衣食无忧。剩余屯田的下人,老弱妇孺,全是靖阳侯府世仆,一贯同甘共苦,理应安排一番。”
王氏叹息,叮嘱道:“咱们若不管,她们多半得流落街头,既然月湖好,那就在月湖置田地吧。弘磊,你挑几个老练的管事,负责打理田庄。”
郭弘磊应了个“是”。随即,小夫妻对视一眼,详细道出了龚家的事儿。
“什么?”
“龚益鹏被钦差查了?”王巧珍猛地起身,脸色突变。
王氏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怎、怎么可能?益鹏从小老实本分,他绝不可能贪墨受贿的,他没有那个胆子!”
“哼,益鹏本分,可怜他娶了个不安分的妻子。”王巧珍恍然大悟,心里止不住的幸灾乐祸,冷笑说:“原来,小蝶并不是来喝满月喜酒的,而是来求人的。”
郭弘轩捏着一颗半剥的栗子,困惑问:“廖表姐和贪官之妻同流合污?那,那她背着丈夫贪了多少?”
郭弘磊神色凝重,“具体不知。但近日,我想方设法地打听过了,廖表姐与万斌之妻,委实交情不浅,亲密至私下称其为‘干娘’。钦差奉旨严查,万斌被革职、抄家、下狱,供出一批同伙,其中便有龚世兄。”
“姓万的分明是攀咬!”王氏怒道。
王巧珍却扑哧一笑,乐不可支,讥诮说:“哈哈哈,啧啧,小蝶当年认姑妈做干娘,晨昏定省,孝顺至极。侯府一倒,她又认贪官之妻为干粮,真个‘有奶便是娘’!”
王氏黑着脸,不悦地瞥了长媳一眼。王巧珍落座,收敛鄙夷笑脸,清了清嗓子,明确表示:“我不赞成贸然帮忙求情!廖小蝶自作自受,不值得咱们冒险。”
姜玉姝叹了口气,“别看廖表姐,只看龚大哥吧。”
“益鹏、益鹏他——唉。”王氏眉头紧皱,十二分地为难。
“钦差奉旨办案,郭家插手,万一卷进了官司,该怎么办?”王巧珍直言不讳,忐忑问:“咱们才刚被赦免流刑、才刚熬完苦日子,不安分守己,却插手朝廷大案,岂不是自找麻烦么?”
郭弘磊缓缓答:“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彼时,郭家落难,一路从都城走来西苍,饱尝世态炎凉的滋味,虽未如愿待在府城郊外屯田,但得了世兄不少关照,他公务繁忙,却几次抽空、亲往长平探望并接济。深情厚谊,不敢忘怀。”顿了顿,他郑重说:
“此时,世兄有难,他夫人求上门来,倘若咱们袖手旁观,成什么人了?传回都城去,郭家的名声与颜面何存?事出突然,无暇商议,我早已修书一封给穆伯父——”
“啊?”
“你、你已经插手了?”王巧珍大惊失色,再度起身,打断并责骂:“弘磊,你忒鲁莽,事关重大,竟敢擅自做主?世子犯糊涂连累了全家,莫非你也——”
王氏勃然大怒,呵斥长媳:“住口!无缘无故,提弘耀做什么?吵得他的灵魂不得安宁。”
王巧珍张了张嘴,低头说:“老夫人息怒。我一时着急,失言了。”
“坐下,冷静些。”王氏拉长了脸,不容置喙。她一生最疼宠长子,平日一听爱子被指责,即刻满腔悲恸愤怒。
“是。”王巧珍脸色难看。
姜玉姝打起精神,解释说:“并非不想商量,而是实在来不及了。因为摸不准钦差何日判决,不得已,只能尽快行动,一旦定案,估计就彻底帮不上忙了。”
“兹事体大,我极力小心谨慎,世交之间,穆伯父也有意相助,应不至于连累全家。”郭弘磊目光沉静,安慰道:“纵有意外,只是我一人之错,大嫂无需过度担忧。”
“二哥……”郭弘哲与郭弘轩异口同声,难免心怀顾虑,惴惴不安。
“唉,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于情于理,应该帮益鹏一把。”王氏听见次子已经插手,无可挽回,忧切嘱咐:“弘磊,务必多加小心。”
郭弘磊颔首应“是”。
王巧珍脸色铁青,第三次倏然起立,恼怒说:“好!好!你们有恩必报,我无情无义,对吧?但请仔细想一想‘荣损与共’的道理,煜儿才六岁,他堂弟才刚出生,我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更是为孩子们着想!何错之有?”
姜玉姝正在月子里,坐久了难受,撑着桌子站起,试图劝说:“大嫂考虑得对——”
“嗳,都已经插手啦。罢了,帮就帮了。”
王巧珍咬牙微笑,暗中不满婆婆当众下自己面子、不服弟媳妇得了官职、不愿帮廖小蝶……她强压怒火,硬邦邦说:“很晚了,我得回房哄煜儿入睡,诸位慢慢儿聊。连日赶路,老夫人请早些歇息。”语毕,板着脸,忿忿离去。
王氏气得头疼,“巧珍!”老人欲言又止,朝夕相伴许多年,她心里从未较真责怪亲侄女,默默包容。
与此同时·客房
廖小蝶吩咐:“珠儿睡着了,今晚就让她跟我睡吧。”
“是。”丫鬟与奶娘放下帘帐,退出里间。
转眼,下人吹了灯,廊下灯笼昏光透进窗纸,朦朦胧胧,床榻间一片昏黑。
女童在温暖的被窝里熟睡,呼吸平稳。
廖小蝶盘腿而坐,面无表情,忽然伸手,轻轻揭开被窝、把棉被一点一点全拽走……须臾,女童衣裳单薄,二月夜里冻得蜷缩,她酣眠,并未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