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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忙时节,汗滴禾下土, 日夜皆辛苦, 但眼看着一筐筐土豆堆积, 人人喜上眉梢。
郭家人尤其兴高采烈。流犯屯田,倘若收成太差,是要受官府责备的。
姜玉姝有条不紊地忙着, 突听见人说:“哎哟, 这如何使得?庄主簿,您快请回凉亭歇息。”
“无妨。”庄松挽起袖子,率领官差拎起箩筐靠近, 笑道:“我们负责称量, 可粮食一时半刻收不上来,村里最少的人家也种了两亩, 估计至少得挖个三天。横竖闲着, 不如帮帮你家。”
姜玉姝赶忙起身,帷帽下脸颊晒得通红,感激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大热天的, 你们不惯做农活, 还是回凉亭去吧, 外头晒得慌。”
“哈哈哈,哪里!我是庄户人家出身, 从小干农活长大的。”
“总是待在亭子里, 倒闲得发慌, 晒晒更有精神。”几个平日相熟的官差乐呵呵, 手麻脚利,干起活来,比郭家的老弱妇孺利索多了。
翠梅见状,悄悄附耳说:“看,咱家的那些野味和糕点,没白请他们吃!”
“嗯,值了!”小桃扑哧一笑,耳语附和道:“人多好干活,他们肯搭把手,咱们就能早些忙完。”
庄松自幼苦读圣贤书,拼力博取了秀才功名,对农活一窍不通。他蹲下,揪着棵藤,慢吞吞摘土豆,隔着三条垄,试探问:“咳,你那半亩红薯,什么时候能收?”
“等收完了土豆,就收它。”姜玉姝擦擦汗,熟练抖落黏着土豆的泥土、摘下、装筐,一气呵成。
“听说,你打算紧接着种第二茬?”庄松作为粮马县丞的主簿,尽职尽责地关注庄稼。
姜玉姝兴致勃勃,愉快告知:“没错!直接剪下现成的薯藤,收完这一茬,立马就能种第二茬,等秋天即可多收一回。”
“哦?那样成吗?据我所知,在西苍地界上,红薯历来都是一年一茬。”庄松狐疑皱眉,捧起几颗土豆,“而且,它远远比不上土豆,听说又容易害病,故老百姓一直不敢多种,生怕白忙活。”
“依我说,你也别白忙活了,专心种土豆罢,省事。”
不给种?
那怎么行?我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姜玉姝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停下动作,稍作思索,慎重告知:“现有的薯种确实欠佳。所以我从去年开始琢磨,请求刘县丞搜罗了赫钦各镇、西苍其它县、甚至附近州的薯种,分门别类,逐一比对,择优汰劣,选育——”她顿了顿,耐性十足,解释道:
“我弄了个新的,且种它几轮试试,或许会逐渐变好,也未可知。”
“这……”庄松把土豆放进筐里,目送迅速堆满的箩筐被抬走,满意颔首,严肃嘱咐:“只要郭家做好分内之事,按时忙完该忙的,琐碎闲杂官府不会管。其实,我并无阻拦之意,不过提醒一句而已。既然你心里有数,试就试吧,但切莫妨碍正经差事。”
姜玉姝松了口气,郑重表明:“放心,我明白,绝不会妨碍正经差事的!”
“这就好。”庄松便撂开了。他一边摘土豆,一边与郭弘哲谈论学问,聊以解闷。
这时,裴文沣赶到了刘村,一路打听着找去郭家,却久久无人应门。
询问清楚后,他一刻钟也等不及,什么也顾不得了,马不停蹄地赶往田间。
“吁!”因着是私事,便从镇上雇了一名车夫。
车夫勒缰,马车停在凉亭旁的空地上,提醒道:“农忙时节,田里人多着呢,还得接着打听,才能找到你们的亲戚。”
小厮掀开帘子,裴文沣正下车,却在听见“亲戚”二字时猛地一顿,身形晃了晃。
“公子?您、您不要紧吧?”蔡春唬了一跳,慌忙搀扶。吴亮帮着把人架到地上,担忧道:
“唉,天实在太热了,上回生病才痊愈没两天,现在多半又中暑了。”
裴文沣站稳,略缓了缓神,沿水渠疾步前行,急切张望,沉声吩咐:“别愣着,快去打听!”
“是。”两个小厮只得打起精神,跑下田里,寻了个村民打听,对方一听是郭家亲戚,爽快放下农活,热心引路。
少顷
村民抬手一指,大声说:“看,郭家的人在那儿!”带完路,他顺口好奇问:“郭家有四个壮丁投军,平日忙着剿灭北犰贼,得空才能回家。不知其中哪一个是你们的亲戚?是什么亲戚?”
吴亮避而不谈,“我看见了!多谢老兄。”
“不用谢,你们快过去吧。”村民没等到回答,也不生气,继续忙农活去了。
晌午,烈日当空,酷暑炎炎。
是她吗?
那个是她吗?
裴文沣一额头虚汗,眼神发直,紧盯着不远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两个小厮搀扶公子,相距数丈时,蔡春忍不住呼唤:“表姑娘?”
表姑娘?
姜玉姝背对水渠,听得浑身一震,急忙扭头。
翠梅恰面朝水渠,闻声抬头,吓得当场跳起来,大吃一惊,脱口喊:“蔡春?你怎么——”她定睛一扫,顿时吓结巴了,“表、表公子?”
裴文沣止步,两条腿沉重得挪不动,激动凝视那一道背影,狭长凤目一眨不眨。
“姑娘!姑娘!”翠梅心急火燎,飞奔凑近,耳语道:“表公子来了!他居然找来了,怎么办?这下该怎么办?”
姜玉姝已经转身,四目对视的瞬间,她头皮发麻,如遭雷击,手足无措,耳语答:“我、我看见了。”
“怎么办呐?”翠梅险些抓耳挠腮。
事实上,我根本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姜玉姝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忐忑走向表兄。
“哟?裴大人!”庄松认清来人后,一头雾水,却热情洋溢相迎,恭谨行礼道:“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万望见谅。”
裴文沣一愣,不得不分神,疑惑打量对方。
“在下庄松,”庄松会意,自报家门,“乃刘县丞手下的主簿,数月前在县衙,与您曾有过一面之缘。”
裴文沣心不在焉,余光专注凝望表妹,随口道:“原来是庄主簿,幸会。”
“不知您到此地有何贵干?若有用得着庄某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小小主簿,自然不敢怠慢州官。
裴文沣脸无血色,缓缓答:“我是受长辈之托,特来此地探亲。”
“哦?”误以为县里派人巡察的庄松一呆,偏头瞥见姜玉姝,讪讪问:“原来裴大人是你家亲戚啊?”
姜玉姝心里七上八下,点了点头。
“亲戚远道而来探望,十分难得!”庄松笑容满面,通情达理,提醒道:“亭子里有茶,你快请裴大人去亭内坐。”
太好了!避免当众交谈。
姜玉姝一喜,悄悄吁了口气,感激对庄松说:“多谢通融。”旋即,她硬着头皮,抬起右手,轻声说:“表哥,请。”
裴文沣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先审视那只右手,而后端详她整个人:
纤细右手沾满泥土,脏兮兮,指甲剪得短而平整,毫无鲜艳蔻丹痕迹,指甲缝里嵌着泥。
荆钗布裙,旧衣裳洗得泛白。头戴帷帽,脂粉未施,肌肤晒得通红,汗流浃背。
……这副狼狈模样,哪一点像昔日锦衣玉食的娇贵千金?
刹那间,裴文沣心大恸!
夏收挖土豆,姜玉姝不止手脏兮兮,浑身上下都灰扑扑。她被盯得缩手,尴尬拍拍灰,催促道:“大毒日头底下,你恐怕不惯,走吧,去凉亭里聊。”
语毕,她步履匆匆,有意带领对方尽快远离人群。
眼看表妹迈步,裴文沣才默默跟随,面无表情。
二公子鬼迷心窍,屡遭长辈责罚,却仍执意娶已定亲的姜大姑娘!这件事,昔日的靖阳侯府人人皆知,一度议论纷纭。
目送表兄妹一前一后离开,郭家人面面相觑。
潘嬷嬷很不放心,欲言又止,不安地问:“那位便是裴公子?少夫人的、的表哥?”
“奇怪,他怎么找来了?”郭弘哲困惑不解,“而且,庄主簿称他为‘裴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翠梅心里叫苦不迭,急中生智,搪塞答:“我也纳闷呢。你们先忙着,我去帮忙沏茶!”说完,她果断扭头,一溜烟去了。
一行人各怀心事,慢慢走向凉亭。
姜玉姝猝不及防,头低垂,飞快斟酌措辞,既怕露馅,又怕拿捏不准分寸、造成某些误会……毕竟是姜姑娘深爱的人,我该如何面对他?
霎时,她千愁万绪,倍感苦恼。
裴文沣一路沉默,步伐沉重,余光频频瞥向旁边。
表哥穿着霜色绸袍,玉冠束发,宽袍飘飘,斯文雅致。
表妹却一身朴素旧衣裳,灰头土脸——不知情的外人,根本不信她是堂堂工部侍郎的嫡长女、尊贵千金。
两个小厮识趣地尾随,趁机凑近翠梅,后者却愁眉苦脸地摆摆手,示意先莫问。
不久,一行人跨进简陋凉亭。
姜玉姝和翠梅用渠水洗净手,一个沏茶,一个招呼道:“表哥,坐。”
裴文沣依言落座,凤目幽深。
对方沉默寡言,姜玉姝愈发忐忑,讷讷说:“喝茶。”她竭力冷静,打量半晌,忍不住问:“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是中暑了?还是病了?”
裴文沣端着茶杯,木雕泥塑一般,只眼睛转动,仔仔细细地端详她。
“公子一到西苍就上任,废寝忘食地处理公务,忙忙碌碌,累坏了身体。”小厮按捺不住,插嘴告知:“初时水土不服,病得瘦了一圈,入夏后几次中暑。您瞧,他这脸色,分明是又中暑了。”
姜玉姝登时皱眉,关切问:“反复中暑可不行,你们有没有带对症的药?”
“带了,在马车里。但须得水煎。”
姜玉姝抬头看看天色,犹豫数息,又问:“既然公务繁忙,不知你们是路过还是特地来探?能待几天?”
“我们追捕逃犯,一忙妥就来刘村了。案件尚未判决,估计待不了几天。”
裴文沣耳朵里“嗡嗡”响,死死攥着茶杯,手直抖,指节泛白。他汗湿鬓发,嗓音发颤,涩声道:“姝妹妹——”
翠梅等三人不知所措,最终退出凉亭,侍立亭外。
姝妹妹?
姜玉姝蓦地一怔,心里五味杂陈。
“姝妹妹,我来晚了。”裴文沣失魂落魄,胸膛剧烈起伏,万分歉疚与痛苦,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心里肯定是在怪我,怪我没及时救你……但我绝不是故意不管你的!”
姜玉姝见对方脸色从苍白变为惨白,吓一跳,立即宽慰道:“我明白!我相信,你一定是有苦衷,我心里从未怀疑你的人品,真的!”
“你应该是中暑了,先别说话,快喝茶,那是解暑的。”
事实如此,姜姑娘心知一切由长辈做主,至死对表哥坚信不疑。
裴文沣一听,心酸至极,在暑热疾病、痛苦自责、无奈愤怒的折磨下,强撑病体的他忽然眼冒金星,旋即眼一黑,颓然昏迷。
“你、表哥?”姜玉姝大惊失色,仓促搀扶,并高喊求助。
当裴文沣清醒时,人已经躺在郭家厢房里。
厢房狭窄,仅有一榻和一副桌椅,并角落几个箱笼。但胜在整洁,家具陈旧褪色,却擦拭得干干净净。
暮色沉沉,依稀可闻人来人往说话声。
他坐起缓了缓神,头昏脑涨,掀被下榻,拉开门,一眼看见姜玉姝站在井台旁,正给自己揉捏酸疼肩颈,疲惫说:
“村野之地,处处简陋,须得设法好生招待表哥,切勿怠慢了贵客。”
贵客?
我算哪一种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