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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良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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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夜色正浓。硕大的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上, 静静地投下一片清冷的月光。

    寂静的小区里,一辆轿车突然飞驰着开了进来, 杨秀娟一边找着地方停车, 一边用一只手拿着手机对那头说着什么。

    “……什么医院, 我在医院留着干什么?说你傻你还真的傻呀,人家老太太到现在还没醒,我现在在那里守着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纯粹吃力不讨好吗?”

    她将车开到楼下一个停车位停住了, 随手熄了火, 神情有些得意地:“那个你不用担心,我是那么没心眼儿的人吗?之前在医院的时候,我都已经跟那个屋子里头照顾我妈的小哥儿说好了,但凡老太太有个什么动静立刻就告诉我, 我只要到时候赶在我弟前头, 过去哄哄老太太……”

    笑了一声, 将车钥匙拔了下来,推开车门继续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老太太才受了刺激,这会儿就需要人说话。到时候我再把咱儿子带过去给老太太说说吉利话儿,还怕老太太心不向着我们吗?”

    那头似乎又说了什么, 杨秀娟听了这头又是忍不住地一阵笑:“知道了, 知道了, 就是A区附近的那个房子是吧, 听说着过几年Z中就要往城南搬, 到时候那房子成了学区房价钱得翻好几倍!我也看中很久了,这不就等着老太太的拆迁款到位了么。”

    将车门关起来,朝着张老太太的屋子就走了过去:“行了,我已经到我妈家这里了,我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带走的。老太太人老了,糊涂的很,也不记得家里有什么,我总得过来看看。

    你也知道我弟弟那个人是什么德行,我要不多注意点,等回头他默不作声地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弄走了……行了,你和儿子就先睡吧,我等这边事情弄完就回去。”

    说着,把电话挂断了,熟门熟路地摸出钥匙开了门,然后便走进了屋子里去。

    屋子是老旧又破烂的小户型,墙皮看起来已经因为发霉而斑驳了,空气则是因为门窗紧闭无法流通而产生了一点淡淡的异味,杨秀娟环顾四周,略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但最后却还是忍耐着走了进来。

    先是在客厅里翻了一圈,除了一个装着零钱的储蓄罐也没见着什么东西,而后将那储蓄罐往沙发上一扔,转头便又直奔张老太太的卧室而去。

    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周围密密麻麻地堆积着一堆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破铜烂铁。杨秀娟四处环顾了一会儿,忍着对这破烂的小房间的嫌恶,从那床边的衣柜就开始翻弄了起来。

    张老太太是吃了一辈子苦苦惯了的。

    年轻的时候,丈夫没能熬过那一场十年浩劫,她咬着牙硬是没改嫁,一个人在田里拼命地做着活好歹算是把两个孩子拉扯了。

    但是,就算是她勤勤恳恳地辛苦了一辈子,除了攒了这么一套“老破小”和一身过劳累积下来的伤病,她也着实没能再留下更多的积蓄了。

    杨秀娟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才从张老太太的枕头芯里掏出了一枚金戒指,和一张一万元的定期存储单。看着手上的东西,她脸上的表情这才稍微好看了一点儿。

    正打算将东西收起来再继续翻一会儿找找看,身后却突然炸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姐,你在干什么?”

    杨秀娟正做贼心虚,猝不及防地被身后的声音一吓,一时间整个人的身子都不由得僵硬了起来。

    随即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金戒指和定期存款单子都偷偷地塞进自己的衣袖袖口里,然后这才转过身朝着门口的方向望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哟,这不是我那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弟弟么。”

    又将藏了戒指的衣袖稍稍往身后挪了挪,对着那头讽刺道:“早先妈问你回不回来过元宵的时候,你不还说自己不在X市么?怎么这会儿突然就回来了?”

    杨庆豪眼睛微微动了一下,但是说话倒也是分毫不让的:“那会儿是那会儿,公司里任务先处理完了,我就提前回来了,有什么问题吗?”又道,“而且今天是咱妈住院了,这么大的事,别说我就在临市,就算我在国外,那不也得马上买机票飞回来吗?”

    杨秀娟冷笑一声,道:“说的这么好听,那你来这干什么。咱妈可还在医院里躺着,你这么孝顺,怎么这会儿不在妈的床头前守着?”

    杨庆豪闻言也笑了一下,眯着眼望着那头道:“我本来也想在妈跟前照顾着,但是我一想,给妈尽孝心这种事怎么也不能少了姐你那一份啊,所以这不就来找你了吗?”

    杨秀娟眯着眼看着杨庆豪好一会儿,终于没什么耐心了,摆了摆手道:“行了,在妈面前你装装也就装装了,在我面前你可别跟我来这套。咱们两个谁不知道谁呢,看着你这个样子我犯恶心。”

    杨庆豪听着那头说了这个话,也从善如流地收起了脸上伪善的笑,沉沉地瞧着杨秀娟就道:“既然说了这个话,咱们就把话撕开了说。”

    他走到卧室里面四处看了一圈。

    卧室边边角角被人翻动过的痕迹还没来记得被杨秀娟恢复过来,这会儿衣服杂物全部四处地堆放着,看起来倒像是受过灾似的。

    视线从屋子里杂乱的物件上掠过最终又落到了杨秀娟身上:“是了,姐,咱们两个谁不知道谁啊,你现在拿出个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我的态度算是怎么个意思?妈可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她还没醒你就来妈家里搜刮东西,你这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吧?”

    杨秀娟眉毛一竖,有些不高兴地道:“杨庆豪,我好歹你姐,你平时说话也给我注意一点!”

    杨庆豪不屑地撇撇嘴,冷笑着道:“那在医院躺着的那个还是咱妈呢,我怎么没见着你多尊敬爱护她?”

    杨秀娟被这话堵了一堵,好半晌没能再想出什么话来反击。

    杨庆豪看着那头脸色乍青乍白,心情莫名就舒畅了起来,顺着柜子四处转了一下,然后又停到她身边道:“你偷偷从妈这里拿了什么了?交出来给我看看。”

    杨秀娟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即转身便想走:“什么拿了什么?咱妈手上能用多少东西你还能不知道?”

    杨庆豪伸手拦着她并不让她走:“我就是太知道了,所以才在这里截着你呢。”紧盯着她道,“今儿个要么你把东西拿出来,咱们两个五五分。要么你也别想走了,咱们就在咱妈这里干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杨秀娟并不想搭理他,几次试图冲出去,但是还没走两步就被那头硬拦了下来。她望着被杨庆豪这么副流氓无赖的样子,简直气的要命:“杨庆豪,你这还要不要脸!”

    杨庆豪笑了笑,望着那头便道:“那也不光是我一个人不要脸,只是我看不惯姐你一个人吃独食罢了。”

    他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地,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无赖样子:“反正今天就这么放你走那是不可能的。”

    杨秀娟听了这个话简直是气急败坏。但是那头毕竟是个身高马大的男人,她硬来也是对付不过他,终于还是妥协了,将袖子里藏着的金戒指砸到杨庆豪身上;“找了半天,就这么个破戒指,给你了给你了,我不要了行不行?”

    杨庆豪将手指收在手里掂了掂,眼底闪过一丝愉悦,但是脸上还是带着点狐疑:“就这个,没别的了?”

    “咱妈能有多少钱你心里没数吗?”杨秀娟怒道,“你要是不放心你就再自己找找,在这堵着我算什么?”

    杨庆豪笑了一下,将戒指收了起来。又掀了眼皮扫了那头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说话这么大声干什么,女人就要有个女人样子,你看看咱妈,多温柔贤惠。姐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也不知道学学妈身上的好?”

    杨秀娟看着杨庆豪那副嘴脸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冷笑一声叉着腰道:“你这会儿还好意思跟我提咱妈?”

    拔高的声音尖细而锐利:“咱妈身子骨那么硬朗这会儿怎么突然就半死不活,想想看这还不是拜你所赐吗?”

    杨庆豪眉毛动了动,有些不满地皱着眉头望着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秀娟似乎从一直被杨庆豪压制着的状态下翻了身,她重新拿回了主动权,眉头一挑,阴阳怪气地道:“还说我是什么意思——那个一直虐待咱妈,害她住院的那个保姆,可不就是你给找来的吗?咱妈可是到现在都还没醒,万一这次她有个三长两短,那边是个罪魁祸首,你这至少也得算是个杀人的帮凶你知道么!”

    杨庆豪听见杨秀娟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给自己扣了个协助杀人的屎盆子,心底下的火气“蹭”地一下就冒出来了,他冷笑着反问道:“我为什么找那个保姆,别人不知道姐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杨秀娟眉头一拧,不满地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找保姆的事可是你们一家全权处理的,我可没插手。”

    杨庆豪呛声道:“是,你是没插手,我们倒是想你插手,但是你不是嫌麻烦就全推给我们家了吗?”又道,“而且给咱妈请保姆,姐你一个月只出一千块钱,这么点钱,你让我去哪找个好的全职保姆去?”

    杨秀娟马上反驳道:“那你不还是没心吗?你要是真心实意地想给妈找个好保姆,我出的少了,难道你不能贴补点吗?”

    这话话音未落,那头马上扬了点声音反问道:“都是妈的孩子,你就出一千,凭什么我要再多出钱?你在一旁躲清闲,我却出钱又出力,感情这还是我做错了?”

    杨秀娟听到杨庆豪跟她谈论公平,一下子火气更旺了:“当初你结婚咱妈给你娶媳妇儿的钱可比给我置办的嫁妆多多了,那时候你怎么不跟咱妈说,都是她的孩子给的钱应该一样?哦,现在要出钱了,你这个做儿子的就不愿意多付出一点了!”

    杨庆豪冷笑一声,也不愿意再跟她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绕过杨秀娟,在她翻过的痕迹上又翻了一遍,试图再去找找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

    杨秀娟本来已经准备走了,但是这会儿看着他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就翻起屋子,又想想那个被他从手中硬生生抢过去的金戒指,心里不禁一阵地堵得慌,当下也不走了,跟杨庆豪一人一边,继续跟拆家似的在屋子里翻弄了起来。

    翻了好一会儿,除了又翻出些散碎的毛票外也没能找到什么再更值钱的东西,往杨庆豪那头望了一眼,见他正拿着个什么偷偷摸摸地往怀里揣,忍不住就快步走了过去:“你拿了什么?”

    杨庆豪状若无事地道:“没什么。”

    杨秀娟却不信,她凑得近了些,伸了手便试图往他衣领的方向拽过去:“你到底拿了什么?”

    杨庆豪忙伸了手想将杨秀娟推到一边,但是谁知道那头却是眼疾手快,从他怀里扒拉着那个东西的边角就往外拽了出来。

    “房产证?”杨秀娟看着手上的东西,一双眼睛亮了亮,整张脸上都焕发出一种极度的喜悦来。

    杨庆豪皱皱眉头想要将证再抢回来:“这房产证是咱妈的,没她的过户跟咱们又没关系——你还我!”

    “还什么还?你不都说这是咱妈的东西吗,还给你是什么意思?”杨秀娟拿着那房产证就往自己怀里塞,“这东西重要得很,这几天妈住院把它搁在屋子里头我也不放心……就先放在我这里存几天,等咱妈醒了之后,我再拿去还给她。”

    说着,就准备往外走。

    杨庆豪自然是不会相信那头的这番鬼话的。

    他们两个觊觎老太太的这套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平时的时候他这个姐姐就会没事带着自己的儿子过去探个口风、打打煽动,这会儿房产证落到了她手里,还保不准她要做什么。

    他这会儿不采取措施把那证要回来,说不定等下次他再看,这房子就要改了姓了!

    “你站住!”

    杨庆豪一手扯住杨秀娟的大衣后领,拖着人就不让走,脸色阴沉沉地:“把房产证还过来。”

    “凭什么?这可不是你的东西。”杨秀娟将那本房产证攥得紧紧的,神情挑衅而又戒备,“咱妈还没说着房子给谁,你现在摆出一副房主人的样子是不是也太早了?”

    “有些话要是非要说出来,那可就没意思了。遗产继承权天生就该是给儿子的,你一个嫁出去的姑娘还总是想分家里的东西,说出去也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杨庆豪说着,将人扯着衣服拽回来便要抢房产证。

    两个人你拽着我衣服,我拽着你头发,谁都不肯让步,很快地便扭打成了一团。

    叶长生站在屋子外面,透过巨大的窗户将屋内发生的一切收入眼底,眼里透露着兴致勃勃的看戏的神情,再看看身边的张老太太,弯起唇角笑了笑,轻声地道:“生魂二次离体,何况你本来身体器官各方面就都开始衰竭——这次要想再回去可就难了。老太太,看看这,您觉得您这险,冒的值吗?”

    张老太太没有作声,她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屋子里头仿佛将彼此视作仇敌一般的一双儿女,好一会儿佝偻下身子,双手揉搓着衣角,眼神木然地反反复复地嘀咕:“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正在外面两人说话的工夫,突然,屋子里头杨秀娟低头朝着杨庆豪拉扯着房产证的手猛地咬了一口。

    她这一口下得极狠,硬生生地将那头的手咬出了血来。

    杨庆豪被这猛地一口咬得吃痛,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手。只是因为先前拉着杨秀娟的力道太大,这会儿猛地一松手,那头一时刹不住车,猛地往后一趔趄,竟然是后脑勺直直的撞上了客厅突起的桌子边角。

    杨秀娟瞳孔瞬间放大,她身子僵了僵,颤抖着手朝自己的后脑摸了一下,然后一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迹,嘴巴颤抖地发出两个破碎的音节,随即却是眼前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

    一旁的杨庆豪也是被这个变故吓得不轻,他颤抖着朝着倒在地上的杨秀娟的方向走了过去,但是等走到她面前了,一瞬间强烈的恐惧感翻涌上来让他竟然不敢去伸手去摸摸她还有没有呼吸。

    双腿小幅度地打着颤,他看着杨秀娟似乎是愣了一分钟,然后拔腿就想往屋子外面跑。

    然而还没等他跑几步,突然,他的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整个人往前一冲,然后整个人硬生生地撞到了前头的铁门上,只听沉闷地“咚”地一声,他倒在地上,竟然也是失去了意识。

    叶长生看着屋里的惨状,又朝着身边的张老太太看了一眼,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对着她道:“时间不多了,去吧。”

    *

    杨秀娟感觉自己似乎是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独自行走了很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耳边突然传来的粗暴声音却将她从那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拉了回来。

    “睡睡睡,老不死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睡,你哪是个人?你这么能睡,怎么不去做头猪呢?”一个黑瘦的女人将窗帘猛地拉了开来,刺眼的阳光照到她的眼睛上,顿时令她有些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她吃力地睁开眼,老旧残破的天花板映入眼帘,让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地用迟钝的思维反应过来这里是哪儿。

    那个黑瘦女人骂骂咧咧地又走过来将她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揪着她的衣领,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她拉到了客厅。

    将刚刚煮好的稀粥舀到碗里,“啪”地一声砸到了她的面前。滚烫稀粥溅落到她的手背上,剧烈的疼痛感令她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叫了起来。

    然而随着她的这一声惊叫,一道带着劲风的巴掌瞬间就打到了她的脸上,“啪”地一声,打的她耳朵都隐约产生了耳鸣。

    “叫什么叫?叫魂吗?”黑瘦的女人怒气蓬勃,让她本就消瘦刻薄的脸这会儿看起来越发狰狞,“随便一点粥溅到了你就这么鬼吼鬼叫,是不是你就觉得全世界你最金贵?我大清早的起来给你做饭,你这头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猪还敢给我叫?”

    杨秀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有些懵,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惊怒交加地抬头看着那个黑瘦女人,刚准备开口,就见那头一扬手,又是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

    “看什么?老不死的你敢用这种眼神看我?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

    女人说着这个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不正常的狂躁的神采,看在杨秀娟眼里,让她一下子就被吓得不敢动弹起来。

    ——在这一瞬间,她竟莫名地相信眼前这个女人说的话绝对不止是随口开个玩笑而已。如果她再反抗,她真的会就这么把她的眼睛给挖下来!

    看着眼前的杨秀娟乖顺下来,女人似乎也满意了许多。她的眉目舒展了一点,将勺子丢了过去:“快点吃,别耽误我洗碗。”

    杨秀娟似乎还没有搞明白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她的大脑有些晕晕乎乎的,一时间让她的反应也似乎变得格外迟缓。

    稀粥很烫,不搁置一会儿几乎不能入口。杨秀娟就用勺子在碗里搅拌了一下,似乎是想让粥凉的快一点,但是很快地,她不够利索的动作又惹怒了对面那个黑瘦的女人。

    “我让你快点,还这么磨磨蹭蹭的,你是不是就是存心想跟我过不去?”女人一把从她的手里夺过碗和勺子,“你不就是想折腾我吗?好,那我就亲自伺候你!”

    说着,舀了一勺子稀粥就往杨秀娟的嘴里塞。

    稀粥很烫,盛着稀粥的铁勺似乎更烫,当女人举着那一勺子稀粥塞进杨秀娟嘴里的一瞬间,似乎嘴里的皮肉都被烫烂了,剧烈的疼痛让她痛苦地惨叫着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女人看着她痛苦的样子,脸上这才缓缓露出了一点微笑,她将碗放下来,伸了脚在杨秀娟的身上踢了踢:“看你这个样子,你简直就像阴沟里的一只爬虫。哈哈哈,以后我就叫你爬虫,你觉得怎么样,张老太太?”

    杨秀娟耳膜一阵刺痛,她略带着点惊恐地抬头看着那个笑得狰狞的女人,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皱皱巴巴的一双如枯枝般粗糙细瘦的手。

    ——那不是她的手!

    张老太太?这是什么情况?

    杨秀娟觉得从被扇了巴掌的脸颊和被烫伤的嘴上传来的疼痛感几乎让她崩溃,伴随着一阵阵的耳鸣的同时,她也隐约感觉到胸口泛起令人难受的恶心感。

    但是因为恐惧于面前那个女人会对她再次施虐,她这会儿连丁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只是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忍耐着身体翻涌着的不适感。

    好在大约是因为一大清早就从她身上获得了乐趣,之后女人倒是没有再对她施暴,只是言语上的侮辱却是一直没有停止。

    这是杨秀娟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对待。

    在这之前,她还从未想过自己与“被虐待”三个字会产生什么联系。

    按照道理来说,她应该在受到虐待的第一时间就打电话报警或者是向外求助,但是面对着那个女人的一刹那,一种深入骨髓的惧怕感就让她莫名地失去了反抗的冲动。

    而且……张老太太?

    杨秀娟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苍老的脸,眼底里全是不可置信:她怎么会变成她妈?

    她明明记得,前一刻她还在这屋子里跟她弟杨庆豪在抢房产证,怎么一睁眼,事情就突然变了?

    杨秀娟怀疑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但是很快地她便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梦。

    如果这是梦,这个梦也太痛苦,太真实了一点。

    杨秀娟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张老太太。

    她行动无比迟缓,反应似乎也开始变得如同真正的七十多岁的老年人那样迟钝。她一天到晚只能和那个被雇佣来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自己起居的黑瘦女人呆在自己不足七十平的小房子里,一天到晚要忍受着那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对她的苛责打骂。

    她一天当中唯一能够喘息的时间只有那女人睡着的几个小时。

    每一天她入睡之前都会拼命地向上天祈祷这场噩梦能够尽快醒来,但是无论她祈求了多少遍,第二天一睁眼,她能看到的依旧是那个魔鬼一样的黑瘦女人。

    杨秀娟开始有些绝望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来看看她呢?日复一日地在暴力下的苟且偷生让杨秀娟终于连自己也都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她照着镜子的时候,看着自己死气沉沉的浑浊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开始自言自语地对话起来。

    “我是谁?是谁?”她絮絮叨叨地,“我是杨秀娟……我是杨秀娟……”念叨了几遍,又摇摇头,更加低声而快速地,“不,不,杨秀娟是我女儿,我不是杨秀娟。我是张翠兰……我是张翠兰……”

    “那杨秀娟为什么不来看我?我的女儿和儿子呢,他们为什么都不来看看我?”

    杨秀娟浑浊的眼里留下绝望的眼泪:“他们怎么不来看看我啊?”

    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杨秀娟浑身打了一个颤,她偏过头看着那个不停想着铃声的电话,好一会儿像是才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挪动到了电话旁边,然后伸手拿起了话筒。

    “……喂?”

    “喂,妈,我是小娟啊。”

    极其熟悉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递过来,让杨秀娟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的眼泪不能抑制地往下滚落着,嘴唇颤抖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地发出几个音节:“啊,小娟吗?你什么时候……”

    “诶,妈,我这次打电话就是告诉您一声,春节小峰他爸单位临时有排值班,我这边也有事,今年也就不回去了。您一个人在那边要注意身体啊,有什么需要的都跟保姆说。”

    那边女人的语速极快,快得几乎让反应已经非常迟缓的杨秀娟插不上话。

    那头声音远了点,像是跟旁边的人在说话:“小峰,过来跟外婆打个招呼,外婆平时可疼你这个大外孙了,什么好东西都会给你留一份呢!”说着,又笑着凑近了这头,“您说是吧,妈?”

    杨秀娟愣了愣,似乎想了一会儿对面在说什么,好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头得到了她的反应,似乎高兴极了,将电话给了另一个人,紧接着,话筒里便传来年轻男孩子极富有朝气的声音。

    “外婆,一年不见我可想你了。虽然过年见不到面,但是以后有时间我肯定会过去看你的!”

    杨秀娟笑着“诶”了两声,点点头:“好……好……”

    男孩只说了这一句,转头又将电话还给了之前的女人,女人声音带着笑意:“那就这样说了……哦,对了,还有我之前跟你说的房子那事儿,您上点心。您也知道,小峰他马上大学毕业,以后处对象肯定要买个好点的房子的。这可是您唯一的大外孙。

    妈,我这边还忙,就不跟你聊了。挂了啊。”

    说着,不等这头再说话,“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杨秀娟手里还保持着举着电话话筒的动作,“再见”两个字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说,那边传来的“嘟嘟”声又让她瞬间茫然起来。

    听着那阵“嘟嘟”的盲音又站了好一会儿,随即她才又对着已经没人了的电话说了一声“再见”,挂了电话,缓缓地走到一旁的藤椅上坐了起来。

    “忙啊……都忙……”杨秀娟点点头,靠在藤椅上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一点释怀,“他们忙,所以才来不了。赚钱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说着,闭着的眼睛却又有眼里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时间开始过得越来越快,杨秀娟开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她的作息全部随着那个黑瘦女人的喜好而变。有的时候,她会突然半夜跑过来将她弄醒,大冷的天让她只穿着单衣在门口贴着墙站到天亮。有的时候,她会一天都不做饭给她吃。

    杨秀娟感觉自己的身子迅速地虚弱下来。

    中间她的儿子和女儿也曾打过几个电话来向她询问近况,但是一般还轮不到她说话,那头便也就自顾自地把话说完就挂断了。

    再每个电话的寥寥数语中,“房子”所占据的比列开始越来越重,重的几乎开始占据了每通电话通话内容的四分之三。

    房子究竟给谁?已经觉得自己就是张老太太本人的杨秀娟觉得自己没有想过。

    这栋房子她住了这么多年,虽然又老又破又小,但是她也早就有了感情。她一直以为她会在这个房子里一直住到她死为止,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房子会被拆迁,她会因为这次拆迁而得到一笔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

    但是她不想要这笔巨款。

    她就想要她儿女能陪在她身边,然后一家人乐乐呵呵、普普通通地过个几年,再然后她就能安心到下面去见她的那个早逝的老头子了。

    所有人都在拼命对她说话,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她的声音。

    事情最后的变故是出现在元宵节的那天早上。

    当她因为前一天被那个黑瘦女人惩罚半宿不准睡觉而导致体力不支,不小心打翻了她给她递过来的汤碗时,杨秀娟知道自己这一回是真的完了。

    她被那个黑瘦女人揪着头发从椅子上拖到了地上,紧接着便是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

    她一开始是在地上蜷缩着哀嚎,到最后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低声呻/吟着求饶,希望能够获得那头的一丝怜悯。

    但是显然,已经打红了眼,正精神异常亢奋的女人是根本不会给予她任何怜悯的。

    连续地踢打了十几分钟,像是仍然不解气,黑瘦女人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又走进厨房,操着擀面杖出来就往杨秀娟身上抽了过去。

    不知道是被抽打到第几下,已经疼到全身都麻木了的杨秀娟终于昏死了过去。

    在昏睡中,她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脱离了之前那副笨重的躯壳,身体一瞬间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被风都能吹着跑。

    再然后,她就听到了那一对男女熟悉的声音。

    女人说:“反正医院不是说没有生命危险了吗?我现在很忙,没什么时间。等过两天闲下来了,我再过来看看她。”

    男人说:“我又不是医生,我留在这里又没什么作用。”

    他们说:“如果她醒了,记得第一个打电话告诉我,千万别告诉我弟(姐)。”

    ……

    再再然后,杨秀娟就彻底醒了。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熟悉的家具摆设,再看看躺在距离自己不远处似乎正昏迷不醒的杨庆豪,好一会儿,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着洗手台前的半身镜走了过去。

    镜子里面是一章属于杨秀娟的脸,经过一天,她脸上那些精致而凌厉的妆已经花得不成样子,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属于她的木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然后她颤抖地伸出手捂着脸,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客厅里的杨庆豪也突然清醒了过来,他的面色也是一片惨白,好一会儿,低着头迟愣地着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没有说话,但是全身却像是得了热病一样不自禁地打起了摆子。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杨秀娟不知为了什么的哭声一直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停回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杨庆豪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手机在响,对着屏幕点了一下接听的按键,还没说话,就听到那头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透过手机传了过来。

    “杨先生吗?我是在XX医院一直陪护着你母亲的叶长生,我们之前才见过一面,你还有印象吗?”

    杨庆豪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虽然他和叶长生见面似乎才是一夜之前,但是他这会儿因为那真实得不可思议的梦境,再想一想昨天的事就像是中间隔了一两年的时间跨度一样,让他不自禁地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乱感。

    不过好在叶长生并没有催促他,只是转而问道:“杨秀娟女士应该你的身边吧?方便让她一起听一下电话吗?”

    杨庆豪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拿着手机跌跌撞撞地就往杨秀娟的方向走过去。那头依旧还在哭着,泪水将一张脸晕得犹如一张鬼脸,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狰狞的滑稽。

    “叶长生的电话。”

    杨庆豪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这通电话,只能生硬地冲着那边的杨秀娟解释了一句,然后将手机通话选择了外放。

    “如果杨先生和杨女士都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事,那我就简单地解释一下。”

    然后只听那头清了清嗓子,开始不疾不徐地道:“你们的母亲张老太太昨天因为被保姆虐待,所以被送往XX医院救治,而我作为陪护人留在了医院。”

    听到了“被保姆虐待”这几个字,杨秀娟和杨庆豪都不由自主地全身打了一个寒颤,像是有什么记忆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涌现,脑子还来不及反应,但是源自身体的恐惧却是先一步地迸发了出来。

    “昨天夜里,你们两位曾先后都来病房短暂地探望过张老太太一次,并且告诉我,如果老太太清醒了,就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你们。两位还记得吗?”

    杨秀娟和杨庆豪闻言,脱口而出:“我妈现在已经醒了?”

    叶长生应了一声:“就在五分钟前。”

    那头声音淡淡的,隐约地像是带着一点叹息。

    “要过来就尽快过来吧,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