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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其累无比的年, 又是一年春天。
其实对忙年这种事,程平已经有点习惯了,入仕以来, 好像只有头一两年元正还算轻松,后来过年都忙得脚后跟踢后脑勺, 但这个新年元正尤其忙。
新年, 不说对朝中各部司工作汇总和明年工作安排的批示,单说元日几万人的大朝会, 作为朝会的主持者,一套繁复的礼仪走下来, 就累得够呛, 而且还不能出错——前面不是没有因为念错皇帝新加的尊号而被罚俸的宰相。罚一季工资没什么, 关键是丢不起这个人啊。
好赖算无波无澜地把这个形式远远大于实际意义的活儿忙完,程平松一口气。
若别人知道程平怎么想的, 得酸她“得了便宜还卖乖”。主持元正大朝会非宰相中第一人不可, 若说封相是文臣们的梦想,那么主持元正大朝会则是大唐群相制度下宰相们的奋斗目标。
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活儿都是陈相和邓相轮流的,陆允明资历浅,且轮不上。后来两相贬的贬、死的死, 才轮到陆相。对于程相才入政事堂一年就主持元正大朝会,众臣能说什么?只能叹一句, “有福之人啊。”
其实“万国”使节、“四夷”宾客们也有点懵, 尤其不是每年都来的, 看着上首念贺词的年轻面孔,恍惚记得一直是白胡须老大臣主持的,大唐这是——改仪制了?
忙完了年,各部司新的工作安排、人事调动也终于最后敲定了,程平以为终于可以歇几天了,结果淑妃死了。按说只是皇帝的一个妃子死了,对朝臣们不是什么大事,但皇帝非要辍朝五日,又要追封她为皇后,这就是大事了。
淑妃的出身低微到不可说的地步,一说是别人送的歌舞伎,一说干脆出自教坊司,于潜邸时便颇得宠爱,后来一直盛宠不衰,但命中无子,故而位份落后生两子的贵妃一步。
自元后去世,中宫之位一直空虚,这会子要把这个位子追封出去,又是追封这样一个妃子,不管注重家世的士族官员,还是科举及第的寒族官员,不管是一心正直维护大唐礼仪颜面的,还是想着个人利益、提前投资未来君王的,谁都不同意!
皇帝气苦。
面对钻了牛角尖,情圣附体的皇帝,程平也很无奈。以程平个人来说,她是觉得没什么,英雄还不论出处呢,对吧?但作为当朝宰相,必须不能让皇帝这样折腾——皇帝家没私事,你今天以嬖封皇后,明天会不会“尊嬖臣而匹上卿”?后天会不会根据个人喜好随意废立太子?事实上,朝中已经有很杠的御史表示这是“乱政之兆”了。
皇帝本就忧伤,让大臣们一气,再感于时气,竟然病了。得,这回不辍朝也得辍朝了。
外面是等候着的大臣们,程平作为“百官之首”,只能来趟这个雷。看着脸似乎有些瘦了的皇帝,程平不是不感慨的,但还是要劝,话又说回来,怎么劝呢?出身帝王之家,在位十几载的皇帝,能不知道这些道理?
坐在皇帝床边小凳上,程平轻叹:“您这又是何苦呢?”
许是程平这一叹泄露出了些同情之意,皇帝倒也不似先前那般强硬了,看着程平年轻的脸,也叹一口气,“你啊,没经历过,不懂情。”
程平:“……”
“若是诚之在……罢了,他也是个不知情为何物的。”皇帝摇头。
程平:“……”
既然被扣上了“不懂情”的帽子,程平也就不挣扎了,干脆跟他说起朝中事,江南漕运,南诏派来的宗室子弟,吐蕃使团……当然还有淄青前线的情况。
“陆相又打了胜仗了,照着这进度,入夏的时候估计就能班师回朝了。”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甚好,甚好啊。”
……
程平出了内殿。大臣们围上来,“程相,圣人如何了?”
“操劳成疾,让圣人歇两天吧。”宰相愿意给皇帝遮掩,把这一病官方定性为“操劳成疾”,大臣们自然也不会揭老底儿。
“只是,淑妃事——”到底还是有较真儿的。
“无妨。”程平轻声道。听了皇帝那幽幽一叹,程平便知道,他已经愿意妥协了。因为一个后妃,与全体大臣对上,皇帝硬抗到底的,不多,至少今上不是。
皇帝的身体一向不错,病症也不过就是着了凉,程平以为不过几天就能好的,谁知道缠缠绵绵二十余日还没痊愈,中间甚至一度起了高热,朝中空气变得敏感紧张起来。
作为唯一在朝的宰相,程平经历几番生死历练出来的那点气度起了作用,每日沉稳应对,要么在禁中安皇帝之心,要么在政事堂稳朝堂之势,生生撑住了朝堂局面。
看到程平,不管是皇帝,还是大臣们,哪怕是原陈党众人,不自觉地都把心松一松。
程平陪着皇帝的时候多,他也确实看重程平,病人心思重,皇帝甚至一度丧气地吐露出托孤之语,又让程平教导太子处理政事。
看着十岁出头的小太子,程平颇有点无奈。十岁在后世是小学还没毕业的年纪,但在唐,已经是半大小子了,而皇帝也不过三十多岁。现在皇帝满心哀凄,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故而让太子习政,与宰辅亲近,回头他好了,想起这个茬儿来,恐怕心里就膈应了。
但这件事既不能挑破,又不能推却,程平想了想,便把课堂安在了皇帝卧房的外间,上课时间是太子来侍疾的时候,理由是,自己的资历浅,于如何教导储君没底,皇帝虽然病中,不能亲自教导,但可以把关。
程平也不能真拿某部的政务来让小孩练手,于是便扯出太宗皇帝的“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来,给他讲史。中国史,很大程度上便是帝王史,里面多的是当皇帝的经验教训,其中帝王心术不能讲,但就伟光正的一面也足够程平给他讲到皇帝病好了。
如此又熬了一个月,天气一天一天和暖起来,皇帝的病也渐渐好了,小太子看皇帝气色,露出真心的笑来。
皇帝摸摸儿子的头,“大郎与程相公学史,和与学里的师傅学史,可有什么不同?”
太子想了想道:“程相公不讲疏义学问,只讲政论道理。”
皇帝笑起来,“让程相给你当师傅好不好?”
程平赶忙站起来,做惶恐状行礼,太子却笑道,“甚好!多谢阿耶。”
太子确实喜欢听程平讲课。程相不纠结于一词一句,肚子里有无穷的典故,又能参照时事,那些道理便不再漂浮在半空中了,听来格外真切易懂。且程相不爱板着面孔做夫子状,说话和蔼,从不训斥,最多只是皱眉道,“太子此言,有些意思。太子是不是觉得……”然后又比出一些例子来,若是之前理解有偏差的,这会子自己也就悟出来了。
皇帝对程平笑道:“你便兼了这个太子少师吧。”
其实到如今,太子“三师”“三少”已经是赠官的虚衔,太子又还不到参政的年纪,程平揣摩着,这大约就是皇帝为酬自己这阵子的辛劳,特意给的“奖金”。
程平谦虚几句,也便受着了,倒是小太子挺高兴。程平感慨,皇帝儿子少,这孩子啊,让皇帝保护得太好了……好在年纪小,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皇帝再回朝堂,包括程平在内的朝臣都松了一口气——能不换老板还是不换的好,换老板固然代表着新机会,但换个中二年纪的小孩上来,不可控因素太多。
大约是疾风知劲草,经过皇帝非要追封皇后以及生病这件事,朝中众臣对程平的认同感增加了不少,即便是原来陈党的,虽政见不同,却也认了她这个宰相。
程平终于可以按时下班回到自己永兴坊的家里休息休息了,却又有不速之客到访。
这位不速之客还是一位故人,原汴州宣武军节度使身边的幕僚常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