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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夜色下,神父的教堂并不好找,它隐藏在一堆低矮的楼群中,缝隙里透露着微弱的光芒,像是在田野里升起的遥远萤火,如果不是路上遇到了镇民,没有他们的指路,伯洛戈一时半会还很难找到这个地方。
与神父在灰石镇内的崇高地位不同,他的教堂很小,甚至有些破旧,建筑的砖石上布满缝隙与凹口,大地震没能撼倒这间小教堂,在之后的日子里,这间小教堂也没有得到修复。
这很奇怪,一路走过来,伯洛戈看到的房屋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了修复,还有一些干脆重建了起来。
对比之下,神父的居所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这令伯洛戈倍感不解。
伯洛戈说道,
“旧镇的人们都说,他过着禁欲的苦行,看起来这份苦行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重。”
“真的有人能断绝所有的欲望吗?”艾缪问道。
“不知道,”伯洛戈接着说,
“不如问问,如果人丧失了一切的欲望,那么还是人类吗?”伯洛戈的问题令艾缪沉默了下来,作为学者,探求未知是艾缪的本能。
“我读过关于类似的问题研究报告。”
“你为什么会读那种东西?”伯洛戈好奇道。
“就是突然好奇了……毕竟,如果人类在精神层面进行阉割,完全杜绝欲望的诞生,那么是否就可以极大程度上限制魔鬼们的存在呢?”
“精神阉割?听起来确实能遏制住魔鬼们,但人类文明恐怕就会变得死气沉沉起来。”先不说精神阉割能否施行,光是想想那样的人类社会,伯洛戈便感到无聊透顶。
艾缪说出自己的想法,
“欲望就是一把双刃剑,良好的控制下,它会变成催促我们前进的动力,可一旦放任不管,则会变成野火将我们烧成骸骨。”
“如果那位神父真的如镇民所言的那样,是一个极度虔诚、恪守戒律的圣者,那么他一定能杜绝魔鬼们所有的诱惑。”伯洛戈说,
“同样,如果他没能守住自己的美德……”
“会怎样?”艾缪追问道。
“他可能会自暴自弃,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变成一头欲壑难填的怪物,”伯洛戈说,
“我经历过这样的极端,那段时光里,我觉得我和一个疯子没什么区别。”艾缪知道伯洛戈的这段经历,那段时间里,伯洛戈成为了城市阴影里的梦魔,每天肆意地屠杀着恶魔、罪犯。
他从不心慈手软。
“但你恢复正常了。我是说,虽然还有些极端,但你能控制自己了,而不是变成一头无序的怪物。”艾缪说。
“可这个过程并不容易,艾缪,”伯洛戈说,
“当你坚定的某种信仰、教条被击碎后,你最先萌生的想法可能不是堕落,而是把所有人拖进你的愤怒里,带着他们和你破碎的信仰、教条,一并走入火海。”伯洛戈的态度略显自傲了起来,
“我能重建自己的信念,但我不清楚别人能否达成和我一样的奇迹。”讨论结束,推开教堂的大门,伊呀的声响后,伯洛戈走进了静谧的教堂。
教堂内部很宽敞,两旁摆放着木制的长椅,一条条白色的烛光在高高的烛台上摇曳,发出微弱的火焰,暗澹的灯光照亮了整个空间,映射在拱形天花板上,即便狭小破旧,但仍散发着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息。
伯洛戈没有找到神父,但他在空气里嗅到了一丝不该有的血腥味。站在原地,以太感知如流水般向着四面八方扩张,它们沿着走廊横冲直撞,渗透进砖石之间的缝隙里。
伯洛戈没有察觉到任何的以太反应,在这盲视般的感知下,隐隐的声响打破了静谧,微弱的脚步声远远地传来,脚步声有些紊乱,像是对方受了伤般,步伐有些踉跄。
抓紧提箱,诡蛇鳞液肆意游动,伯洛戈警惕地看向夹缝的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浮现。
“抱歉,神父,这么晚还要来打扰你。”伯洛戈的声音沉稳,说话的同时向前走去,鼻尖的血腥味更浓了,还能听到液体的滴答声。
“你是受伤了吗?”在距离神父还有几米的距离处,伯洛戈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安全的距离,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
“我……我有点受伤了,但没关系。”黑暗里,神父的身影逐渐清晰了起来,伯洛戈来打扰的并不是一个好时候,神父赤着上身,胸前大汗淋漓,而在他的后背则是血肉模湖的一片。
“你……”这副景象令伯洛戈倍感意外。
“抱歉,让你看到这一幕了。”神父推了推鼻梁上的茶色眼镜,接着扬了扬手中的沾血的皮质短鞭。
和伯洛戈猜想的凶杀桉不同,神父只是在进行自我鞭挞,而在这狭小的小教堂内,伯洛戈与神父只有一墙之隔,打扰了他的苦行。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请稍等我一阵。”神父说着再度隐入了黑暗里,伯洛戈听到了水声,他应该在擦拭自己的伤口,还有衣物与身体的摩擦声。
“这就是苦行吗?”艾缪感叹,
“对自己真残忍啊。”伯洛戈一声不吭,等待了几分钟后,神父再度走了出来,只是这一次他换上那身标志性的服装,脸上挂着略显苍白的笑意,行动间背部的疼痛令他的动作有些迟缓。
“你总是这样鞭挞自己吗?”伯洛戈率先开口问道,声音强硬,极具侵略性。
“每当欲望上涨时,我都会这样做。”神父没有因伯洛戈的无礼而生气。
“什么欲望?”伯洛戈依旧保持着强势,
“难道如此苦行的你,仍会被世间的欲望影响吗?”
“之前还好,我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但近期……”神父无奈地笑了笑,转而讲起了别的,
“控制欲望的最好办法,就是彻底杜绝一些影响因素,所以许多修道院都建立在人迹罕至的绝境里,越是涉入人世,越是容易受到影响。之前灰石镇还是一个小地方,根本没有多少外来者,大家都被誓言城·欧泊斯吸引去了目光,这里倒是清净起来,但近期这里的异乡人变多了,他们带来许多五彩斑斓的东西,我难免会受到影响。”神父没有丝毫的遮掩,直接坦白了自己的内心,
“这份痛苦是美好的,我反而很欣慰。”伯洛戈继续保持强硬的态度,
“为什么?因痛苦而感到幸福?这也太反人性了。”
“伯洛戈,你怎么了?”艾缪在伯洛戈的脑海里插嘴道,从一开始,伯洛戈的语气就极为强硬,仿佛他是在审问神父,只要他的回答稍有不对,伯洛戈就会拔剑砍了他。
虽然说,这很符合伯洛戈的风格,但艾缪觉得,伯洛戈本应会更理智些,但不知为何,现在的伯洛戈,意外地冲动。
“苦行本身就是反人性的,也正因反人性,我们才能在欲望里得到解脱。”神父保持着克制与镇定,
“至于为什么感到幸福,很简单,灾难过后,灰石镇正迎来一轮新的发展,镇民们会过上更好的生活,虽然这会衍生诸多的欲望,来影响我,但比起镇民们的幸福,我这点苦难就不算什么了。”
“我为你的虔诚感到动容。”在艾缪的提醒后,伯洛戈礼貌了起来。
“我记得你,布道时的异乡人,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神父这时才问起了伯洛戈的来意。
“我是来自誓言城·欧泊斯的勘探员,我想已经有人告诉你,我的到来了。”伯洛戈这次没有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明,而是举起了手中的提箱,它是由遮断金属打造的,里面藏着怨咬与伐虐锯斧,可在伯洛戈的表演下,它普通的就像一个真正的工具箱,里面摆满了工作用具。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拦上铁网呢?”伯洛戈问道。
“你是指通往大裂隙的灰石裂谷吗?”神父说,
“是这样的,那道裂谷出现后,有许多年轻人带着好奇心,总想沿着这条路,去探查大裂隙的底部,这太危险了,我便叫人围了起来。”神父的言语里,句句都是为了镇民,他有些太完美了,完美的令人觉得虚假。
“可我听守卫讲,镇民们在做噩梦,梦见来自大裂隙内的邪恶力量。”伯洛戈眼童紧缩,仔细揣摩着神父表情上的任何变化。
“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邪恶力量?”神父的表情略显惊讶,但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和蔼的微笑。
“我知道这个,这个传闻之前在旧镇内掀起不小的恐慌……”
“但经过你的布道,信仰的力量战胜了恐惧?”伯洛戈打断了神父的话。
神父的完美与自身的本能,令伯洛戈总觉得神父不对劲,而且曾经的工作经验告诉伯洛戈,在这种封闭的小镇内,最容易滋生愚昧的邪恶信仰。
“没有,”神父摇摇头,笑了两声,
“信仰哪会那么好用啊。”伯洛戈愣住了,神父的回答出乎意料。
“我请来了医生,进行了一系列的诊断,医生说,这可能是灾难在人们心底留下了过深的阴影,以至于产生了集体层面上的心理阴影恐慌。”伯洛戈顿了顿,
“我以为你会说,是信仰拯救了镇民。”
“如果信仰能那么好用的话,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苦难了。”神父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和我见过的许多神父都不同。”
“哪里不同。”
“你比我想象的要开明许多,按理来讲,你这种虔诚之人,往往会变得很极端……极端到有些愚蠢,宁可相信圣水可以治病,也不愿注射药剂,”伯洛戈赞叹道,
“你很理智、虔诚且完美。”
“不要过度赞美我,异乡人,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至于你所评价的这些……”神父想了想,
“我和传统意义上的神职人员有所不同,准确说,我确实信奉着神明,但我也不会让对神明的信仰,过度束缚我。”伯洛戈来了兴趣,
“可以和我讲讲吗?”比起察觉到的邪恶疯嚣,此时伯洛戈更好奇起了神父的存在,如今的世界上,像他这样复杂的人不多了,一方面他无比虔诚,一方面他又说自己不会被信仰束缚。
伯洛戈想知道神父到底在想些什么。
“很简单,假设在你面前,有那么一个人,他接下来会去行恶,杀人抢劫什么都好,总之他正走向堕落的路。但现在,你知道接下来他要做的事,你会怎么做?”伯洛戈说,
“杀了他,杜绝罪恶发生的可能。”
“可你杀人这一行为,本身就是罪恶了,为了杜绝一个罪恶,从而引发另一个罪恶,你觉得这样好吗?”
“那我可以不杀了他,只敲晕他。”
“你只是将问题推迟,他醒来之后,还是会走向堕落。”伯洛戈说,
“我不是神职人员。”
“但我是,我被信仰束缚着,这些行为对你而言,可能轻而易举,但我不一样……我发过誓的。”神父说道。
“那你说该怎么做?”伯洛戈问。
“感化他,让他受到神的恩惠,就此向善。”
“你觉得改变一个人,会这么轻松吗?”伯洛戈摇摇头,
“这太不切实际了,而且听起来……十分迂腐、死板,只会适得其反。”伯洛戈的话引起了神父的回忆,他不由地赞同伯洛戈的话,轻微地点头。
“所以,如果是我面临这种选择的话,我会同意你的想法。”
“什么?”伯洛戈怀疑自己听错了,如此虔诚善良的神父,居然会赞同自己的想法。
“杀了他,在罪行发生之前,把罪恶扼杀在摇篮里。”神父声音有力地说道,
“绝不手软,也绝不仁慈。”伯洛戈说,
“但就像你说的,你杀了人,背负了罪孽,你变成了和他一样的怪物。”
“这有什么问题吗?”神父不解地摇摇头,
“只要牺牲我一人,就能拯救数不清的、潜在的无辜者,这岂不是最大的良善?”伯洛戈眼童凝固了一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紧接着他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
伯洛戈开始喜欢这位神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