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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二十了,林重好不容易在女子高中那些女学生羡慕和惊诧的目光中摆脱了柳若浓,一路跑步到弥生池公园。他看了看四周,见一个人力车停在路边,黝黑健壮的车夫蹲在车旁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于是走上前去问道:“走不走?”
“去哪儿?”车夫头也不抬地问道。
“外地来的,想去朝日广场!”林重用正宗的大连口音回答。
“上车。”
车夫拉着林重就走,见四周没人,边走边说:“领导你好,俺叫章鲁。”
“以后不许叫领导,我叫林重。”林重说道。
章鲁点点头,又问:“你多大?”
“不该知道的不要问,这违反纪律。”林重学着老卢当领导的样子说道,章鲁不说话了。
一辆人力车从林重对面跑过,林重想了想,问章鲁:“刚才过去那辆人力车看见没?车夫穿着什么衣服?车上坐着什么人?”
章鲁摇摇头,林重又说:“车夫穿着灰色马甲,里面是黄色上衣,下面穿着灰色裤子,腰扎红色棉绳,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车上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日本关东军上尉,留着卫生胡,手里拿着一本书,书名叫《关东州怪谈》。”
“你啥意思吧?”章鲁把头一回问道。
“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应该学着观察和记忆。”
“俺记不住,也没心思记。”
“你来大连几年了?有什么亲戚?家住哪儿?多大岁数?有什么爱好?发展了几个下线?开展了什么工作?”
面对林重连珠炮似的发问,章鲁不紧不慢地说道:“来这好几年了,俺没啥亲戚,家住南石道街,二十七岁。平时也没啥爱好,就好在海边钓个鱼啥的,下线倒是有一些,都是好兄弟。平时俺们就出出苦力,这车是我自己的,活不好的时候就去码头上打打临工。”
“平时喝酒吗?以前是谁训练和组建你们的?”林重又问。
“俺不会喝酒,受不了酒精那味儿,医生说俺可能是酒精过敏。”章鲁想了想答道,“训练俺的是个朝鲜人,叫朴成宪,共产国际派来的。”
“你撒谎!”林重看看周围没人突然小声呵道,“你是大连本地人,二十六岁,训练你的是个苏联人,叫安德烈,对不对!你为什么要撒谎?”
章鲁没回头也没反驳,林重看前面是个岔道,用脚踢了踢章鲁说道:“哎!往右拐!”
章鲁突然把车一放,林重一个踉跄跳了下来,刚想说什么,却见章鲁瞪着眼睛说道:“俺不拉了,你滚!”
“讲话文明点。”林重话音刚落,忽然一辆自行车从林重身后驶过,骑车的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林重马上拿出手帕装作擦拭墨镜。那人径直骑走了,风吹起他的衣摆,腰间露出一把马牌撸子。
林重边擦墨镜边问章鲁:“车不拉了,活儿也不干了呗?”
“俺没说不干。”
“那刚才为什么撒谎?”
“俺哪儿知道你值不值得信任?”章鲁头一歪说道。
林重围着章鲁上下打量了一圈,忽然点点头一乐,说道:“怀疑感还挺强?这样没错。但是我警告你,你刚才这样撂挑子很危险。这里是关东州,到处都是日本人的耳目。刚才那个骑车的人就是个特务。”
“用你提醒?俺也是土生土长的大连人。”章鲁不屑地从鼻孔中出了一口气。林重见他不信,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还有,你并不是没有亲戚,而是有个哥哥,当年在码头上出苦力,被日本监工活活打死了,是不是?”
章鲁不置可否地看着林重,有些惊讶,又有些难过。
“对不起,你的所有情况我必须掌握。”林重想拍拍他的肩膀,但看看四周,又把手落下来,拿出一个铜板的车钱往地上一扔,对章鲁说道,“对面电车站有些人在看你我吵架,要演就演到底,把钱捡起来回去吧!以后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要换了,我会通知你。”
章鲁犹豫之后捡起钱走了,看着章鲁远去的背影,林重摇了摇头想,这家伙是挺不错,缺点就是自尊心太强了,这一点很致命。
林重到朝日广场的时候已经七点五十了。广场北面的关东州厅办公大楼,灰色的楼体完全融入到这个季节当中来了。它门前伫立的太阳旗和旭日旗在忽紧忽慢的北风中招展、垂下、再招展、再垂下……林重走到旗杆下面,摘下墨镜仰头盯着这面旗,东边橙色的太阳刺得他眯起了眼。旗杆对面是一栋灰色的大楼,大门口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大日本帝国关东州警察本部。
多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它不是恐惧、更不是兴奋、它像是一种引导林重更加遵从使命的召唤的一种怪药。喝下去,没有任何感觉,倒是在一些惊心动魄的时刻,让人格外兴奋。
关东州警察本部,矮胖的安藤智久在办公室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对神谷川说道:“是啊!听你这么一说,他把书揣进怀里,这是很奇怪的举动啊!”
“所以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有些不正常。”神谷川站在办公桌前答道。
“你是怀疑他的忠诚?但兴许这是他的习惯,或者他没来得及有把它放进皮箱里,就被带下船了。这样也能解释的通。”安藤智久坐在椅子上,嘟囔着。
“安藤部长,毕竟我们对他在外执行任务的这些年不是很了解,所以我想试探他一下,我想……”神谷川双手撑着办公桌说道。
“咱们是次长负责制,你想怎么试不用告诉我。”安藤智久摆了摆手,两臂交叉在胸前,衡量片刻说道,“他在国民党陆军情报调查委员会潜伏的时候,给咱们发来很多有价值的情报。这样的人才太少了。嗯……你的怀疑也不无道理,你可以试探他,但是我有两个要求。一,要有度。二,只此一次。”
安藤智久起身看看表,拿起皮包,又说道:“我要去关东州厅开会了,回来之后再听结果。但我可以跟你打赌,你的试探不会成功。”
林重走进警察部,长长的走廊里就算有人接二连三地路过,也都是轻手轻脚,整个大楼肃静得有些恐怖。一个穿黑衣的年轻人路过林重身边,林重回头看了看,想起来这就是刚才那个骑车的男子。
林重走到自己还算宽敞的办公室,这都是按照副科长的标准配置的,一切有模有样。林重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走到窗户跟前,拉开半合着的窗帘,阳光霎时射进来,这下舒服多了。
桌上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林重正看着它出神,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林科长好,我是咱们特务调查科的秘书,叫钱斌。”年轻人说。
“是副科长。”林重微笑着纠正,“这茶是你倒的?”
钱斌不置可否地笑笑说:“这是您的复职手续,还有证件和名片、配枪、房门钥匙、车钥匙……请您验收完了在这里签个字。”
“柯尔特M1903,马牌撸子,警察部换美国货了?”林重掂量着枪问道。
“去年进了一批,数量不是很多。”钱斌说着把那些东西递上来。林重挨个看了看,指着复职手续下面的“指纹登记”一栏问道:“以前怎么没这一项?这是什么意思?”
钱斌挠挠头笑着说:“这是去年技术组的人搞的,让所有在职人员都登记了指纹,这具体是什么名堂,我还真不清楚。”
林重签了字,又在上面按了食指的指纹,听钱斌说道:“所有手指都要按。还有,这是廖科长让我专门整理出来给您看的《关东州间谍活动报告》。”
“这么长?这得两三万字了吧?看日期是加班赶出来的?”林重翻着报告问道。
“加班都有加班费。”钱斌笑道。
一切手续交接完毕,钱斌临走时笑着说道:“林副科长,那罐茶是我从老家带来的,就在您背后的文件柜里。我走了,以后叫我小钱就行。”
林重叫住钱斌说道:“钱秘书,请你帮我把特调科的人员档案和最近咱们接手的所有案子都拿来,我想了解了解。”
“结案的和没结案的都要吗?”
“都要。”
钱斌转身说道:“对了,安藤智久部长开会去了,神谷川先生说请你来之后去他那里报道。”
钱斌走后,林重翻开公文包,把相片放进桌面上的玻璃下面——这下办公室算是完美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抹布擦了擦玻璃。黑白相片里,童娜抱着童童无比开心地笑着,而自己则面无表情。林重回想起来,这是在上海的一家照相馆里照的。当时照相师让他笑笑,而他却想着头一天郑培安为他背处分的事,所以当照相师再度提醒他的时候,笑容只是在他脸上闪现了那么一下,就又消弭了。
这该死的职业,不但欠了人情,还让我的照片留下了遗憾。林重想着,走向神谷川的办公室。
神谷川在办公室等着林重的到来,忽然觉得好像缺点什么。他想起昨天给林重说过自己的书柜里也有本《竹林中》,于是翻箱倒柜,找出那本书,把它放进书柜里比较显眼的地方。当年,那本书他真的看了很多遍。
“神谷次长,我来向您报道。”林重进门对神谷川鞠了一躬说道。
神谷川好像刚刚看过一份档案,正在给它封口,边缠着线边说道:“这么早?林副科长,请坐,昨晚是否休息好了?”
“还可以,习惯了早睡早起。”林重坐在沙发上。
“我了解了你的一些情况,你很厉害。安藤部长一直很欣赏你,这次调你回来也是他的意思。”神谷川笑道。
林重刚想说什么,神谷川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起身说道:“我去办点事。”
神谷川按下了也想起身的林重,说道:“不要客气,你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看着门被神谷川关上,林重环视四周,神谷川的办公室跟其他的日本人好像不太一样,略显杂乱。书柜上的玻璃许久没擦了,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常用的那一边清晰地印着神谷川的掌纹。书柜最上面一层摆着各种奖杯和勋章,它们无声地证明着神谷川的荣誉。一个奖杯旁边的相框里,瘦削的神谷川带着自信的笑,穿着关东军防雪服,肩章显示出他当时还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关东军的曹长,他和几个士兵背着枪站在一起,背后是一片茂密的森林,边上隐约可见一些东北民房。照片右边题着一排字:大正九年关东军第二联队剿匪留念。另一个相框里站着两个人,左边的是穿着警察制服的神谷川,右边矮胖的、在人中上留着卫生胡的则是土肥原贤二,看得出来,神谷川意气风发。书柜第二层码放着一些推理小说和法学类的书籍,里面真的插着一本《竹林中》。除此之外,其余的空间都是一些档案和文件。
林重起身,在屋内跺了两步,目光从桌上的猫头鹰标本上掠了过去,不由地聚焦在那份档案上,他的心一直在那里。那上面用长方形的阳文印印着黑色的两个字:机密。
任何一个间谍对这两个字都不会无视,林重自然不例外,它们拽起他的好奇心,一点点地往外勾。他条件反射般地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然后轻轻地走向桌子。
林重一边扭头看着门,一边把手伸向档案。但是须臾间,一种直觉告诉他,现在这种情况很不正常。突然走掉的神谷川,桌上躺着的、赫然印着机密二字的档案;静静的办公室,似乎都在保持沉默,这个空间里所有的东西仿佛都在无声地注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