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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早朝过后,朗星单独求见臣暄,言辞恳切道:“臣弟愿去寻找龙脉下落。事成之后,请皇兄传位于我……”
他只说了这一句,臣暄已了然他的意思,厉声喝斥道:“胡闹!”
朗星却是俯首跪地,神色坚定:“我思虑彻夜,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恰好皇兄如今没有子嗣……”
“臣朗!”臣暄再次打断他,出言阻止:“你不要做傻事!”
“就冲着皇兄这声‘臣朗’,认了我这个弟弟,我也是义无反顾。”朗星深深笑叹,满面欣慰之色。
臣暄蹙眉,又见他一直跪着,便道:“你先起来再说话。”
朗星遂慢慢起身,神色平静地道:“皇兄如今无后无妃,亦无子嗣,传位于我无可厚非。我并非臣氏正统,若是北宣江山断送在我手上,世人也只会骂我一人,至多是感叹父皇错认义子、识人不清,绝不会连累臣氏威名。”
此时此刻,臣暄听闻此言,说不动容是假话。可动容归动容,臣暄慎重地思虑片刻,仍是拒绝了这一提议:“我不能让你为我背上骂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是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也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牵累你。”
“皇兄这话错了,”朗星亟亟反驳道,“昨天您也说了,这从不是大好江山,您也没有半分留恋。既如此,又何来‘爱美人不爱江山’之说?”
臣暄闻言仍想开口拒绝,但朗星没给他机会,已继续说道:“我从前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妓院里的下贱伶倌。若不是遇见您和鸾夙,如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皇兄您待我恩重如山,这份情义,我若此生不报,死也不能瞑目!”
朗星面色郑重,显得分外坚定:“旁人不知晓您与鸾夙的情分,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如今你们好不容易要苦尽甘来,若是您再被这帝位束缚,实在可惜。”
他说到此处,特意顿了顿,感觉到臣暄已开始有所动摇,忙又劝道:“我本就不是什么高贵出身,倘若能在那把龙椅上坐一坐,此生也算值了。届时即便投了聂七,世人也只会说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不一定会如何骂我。”
“朗弟,我不能这么自私……”臣暄听到此处,一腔动容已不知该往何处抒发,唯有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怎么会是自私?皇兄给我这个机会报恩,我高兴还来不及!”朗星咧嘴笑道:“再者您也说了,天下事分久必合,届时倘若我运筹得当,不伤一兵一卒便促成南北统一,也许会流芳百世也不一定呢!最不济,总能留下个‘识时务’的美名吧!”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臣暄却不肯再接话。屋内半晌没有动静,兄弟二人皆沉默着,唯有窗外风吹树摇的沙沙声接连传入。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臣暄才再次开口,沉声问道:“程国公可知道此事?”
朗星摇了摇头:“岳丈尚且不知,但初婷是知晓的,也很支持。不过岳丈毕生向往荣华富贵,日后我无论是继位北宣,或是投诚南熙,功名利禄总是少不了的,岳丈应当不会反对。”
臣暄闻言再次沉默了,这一次他是真的在考虑朗星的提议。的确,由朗星来做北宣的亡国皇帝,能将伤害减到最低。百姓不会对臣氏失望,臣氏的威名得以保存,自己也对得起那些跟随父皇出生入死的将士与幕僚。
可若是当真用了此法,他臣暄可以不愧对列祖列宗,不愧对黎明百姓,不愧对一众追随者,不愧对鸾夙,却独独愧对朗星……
臣暄自问不能算是个谦谦君子,也并非问心无愧。他做事向来因人而异,对方奸诈,他会回报算计;对方狠辣,他必毫不留情;对方君子,他也光明磊落。
可朗星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是知恩图报的忠诚之士,也是他的好义弟……让这么难得的兄弟来做替罪羊,承担他的烂摊子和亡国之名,他实在做不到,也不屑如此。
“皇兄还在犹豫什么呢?”朗星的话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皇兄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行吗?我会尽力去做一个被世人称赞‘识时务、促统一’的君主,而不是一个无能窝囊的亡国之君。”
朗星诚挚意切地看着臣暄,眉目间满是坚定与急迫。那神情像在告诉对方,他主意已定,绝不更改。
臣暄也站在丹墀上遥遥看着他,蓦然间生出无限感慨。曾几何时,朗星稚气满身,口无遮拦,行事浮躁而草率,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再看眼前,这孩子气的男人果真成熟了,近几年在军中和朝堂上的历练太多,已让朗星能够独当一面。
他的义弟,如今已知道轻重缓急,拿得准大小分寸,说话办事收放自如,十分稳妥。
说到底,臣暄是欣慰的。岁月虽催人华发,夺人生死,但也给予了他许多真挚的情感,是他从未享受过的丰厚。他有了鸾夙,始知情爱刻骨;他认识朗星,始知手足相亲;甚至连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也让他顿悟了许多。
臣暄知道朗星的脾气,这个义弟固执起来极认死理,从某种程度上讲,与鸾夙的脾气如出一辙。若他今日不答应,朗星必定会缠着他,甚至会自作主张,一直逼到他同意为止。
想到此处,臣暄沉默了很久很久,终是步下丹墀,走到朗星面前,道:“此事须从长计议……待你继位之后,我会与夙夙远走天涯。若是南北统一后你过得不快活,可以带着弟妹来找我们。聂沛涵会放人的。”
朗星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若是统一之后聂七待我不错,给我荣华富贵,那我就不打扰您和鸾夙了。若是我日子过得不好,那便痛快舍了身外之物,带着妻儿去投奔你们。咱们几个神仙眷侣逍遥快活,这世上必定无人能及!”
一种畅快的想象在兄弟二人之间突然生出,他们想去征服风高云淡的辽阔旷野,又想去寻找杳然自得的世外桃源。那是另一种雄心壮志,栖身于天地万物之中,远离尘埃般的人际斗争,从此逍遥于物外。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会显得太过矫情,也太过多余。臣暄唯有拍着朗星的肩膀,诚恳谢道:“朗弟,多谢你。”
朗星笑意不变,星眉剑目染上无尽风采:“皇兄可还记得父皇驾崩之前说过的话?他说兄弟连心。”
“是的,兄弟连心。”
十日后,靖侯臣朗以染病为由,于早朝之上公然请退。晟瑞帝臣暄爱弟心切,准予臣朗卸下军权,迁移幽州安心养病,为期半年。
此言一出,朝堂上各怀心思,纷纷风传臣家兄弟失和,臣朗明为养病,实遭贬斥。
又过了两日,靖侯臣朗携家眷出城,除却臣暄派来的大臣相送之外,朝中来人寥寥无几。臣朗看在眼中,淡然而去。
二十日后,臣朗将妻子程初婷送去幽州作了幌子,自己则带着皇家暗卫按图索骥,转道去寻找龙脉。
与此同时,臣暄在户部和礼部的一再催促下,小开选秀之门,纳了三位妃嫔,并未立后。
北宣朝堂隐隐开始异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众臣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可细究之下,又发现什么都没察觉到……
如此暴风雨前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北宣朝堂之上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晟瑞元年,十月三十日,黎都下了当年第一场雪。臣暄在初雪之日设宴序央宫,邀请北宣七位开国元勋出席。
“诸位叔伯乃父皇生前知交,亦是我大宣朝的开国功臣,朕也跟着学了不少东西……”臣暄握着酒杯轻咳两声,想说的话显然没能说完,被迫停顿下来。
宴席上立刻有人发觉不妥,连忙问道:“圣上可是龙体抱恙?”
臣暄将左手蜷起,放至唇边轻微咳嗽几声,摆摆手道:“无妨。从前被原贼困在黎都时,遇刺落下了一点毛病,每至风雪天气便会发作,并无大碍。”
此言甫毕,殿上顿时响起各种关切之声,“宣召太医”、“保重龙体”等等话语不绝于耳。
臣暄微笑着对众臣示意:“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各位叔伯的好意,朕心领了。”
七位老臣这才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
臣暄见状,想起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做出来的事,心下忽然很是不忍。这些叔伯都是忠心耿耿之辈,也是北宣的开国元老,是跟随他和父亲争夺天下的文武肱骨之臣。
可正因如此,他才会设下这场宴席。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宁死也不会投诚南熙,且对他寄予厚望。
如此一想,他也只得硬起心肠,故作怅然道:“朕初登皇位,才知身为帝王的辛酸。这权谋之事费尽思量,并非人人都有能力为之。不知几位叔伯对此作何感想?”
席上众人闻言,纷纷表达了忠君爱国之心,并劝说臣暄早日立后,好诞下子嗣以绵延香火。
臣暄听在耳中不置可否,又继续道:“叔伯们年事已高,还能关心朕的后嗣之事,看来皆是有子有孙的有福之人。如今想想,是朕太自私了,北宣江山已定,还累着各位叔伯替朕操劳朝堂之事……”
他顿了顿话语,目光从七位老臣面上一一掠过,才笑着点入正题:“各位叔伯戎马半生,为我北宣江山劳心劳力,如今也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了。朕已拟好旨意,加封叔伯们侯爵之位,待这场初雪消融,你们便分赴封邑尽享清福去吧!”
他话音落下,七位大臣俱是沉默。良久,才一一从案前起身,行至殿中叩拜谢恩。
臣暄心里清楚,这七位叔伯此时必定寒心至极,以为他刚刚坐稳了北宣帝位,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鸟尽弓藏。再加上三月前朗星奉旨去幽州“迁移养病”,这也更加坐实了他的“忘恩负义,唯我独尊,刚愎自用,集权中央”之名。
可他既已做出了抉择,舍了这北宣江山,便也无从后悔。他余下所能做的,便是将他关心之人一一做好安排,将伤害减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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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早朝之上,臣暄下旨将几位开国元勋手中的实权尽数撤回,只留下富贵虚名。因是在宴席之上公开此事,世人便称之为“杯酒释权”。
此事在北宣朝内引起一片哗然,人人都道年轻的帝王要开始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以免将来有人“功高盖主”。
然而好景不长,“杯酒释权”之事未过多久,身在序央宫的晟瑞帝臣暄便忽染病症。刚开始他还能勉强支持去上早朝,等到了这一年的腊月时节,黎都大雪纷飞之际,他已经强撑不得,只能被迫罢朝。
御医们对此束手无策,道是帝王少时在战场上受伤过多,落下了病根,每到冬季便会发作不止,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好转。几位后妃日夜轮流在龙榻前侍奉,心急难耐地想要诞下后嗣,怎奈晟瑞帝缠绵病榻,身体不见起色。
朝中见状,纷纷开始猜测臣暄的病情。如若臣暄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又没留下后嗣,这北宣帝位该会传给谁呢?
众臣想来想去,有人猜是靖侯臣朗,毕竟于体统而言他最为名正言顺;也有人认为应该由臣家旁支继承,只因臣朗不是臣家血脉,如今又以“养病”为由遭到贬斥。
如此的议论纷纷,倒是抬举了臣家几个旁支亲戚,也有人以“探病”为由,暗中前往幽州想要探一探靖侯的口风……当然,大部分朝臣还是希望臣暄早日康复,重新主持朝政。
而传说中已然病入膏肓的晟瑞帝臣暄,好似对外头的一切都不知晓,又好似对一切都心知肚明。
北宣就在这胶着惶惶之中度过了腊月,迎来了晟瑞二年。因着臣暄缠绵病榻,宫中过年没有大操大办。
靖侯臣朗也打破了以往的皇室传统,并未回黎都过年。待到二月中旬,他才以“病体痊愈”为由,请求归朝。
此时,外人皆已盛传,臣暄命不久矣。这也让朝臣们认为靖侯的归来颇为心怀不轨,是刻意挑了他皇兄大限将至之时,回宫夺权。
久而久之,许多朝臣开始暗自为自己安排后路。有人想趁机辞官归隐避开风头,有人选择坚定不移相信臣暄,也有人早早筹谋投靠了靖侯臣朗……
但出乎意料的是,众人臆想中的兄弟争权大戏并未爆发。臣朗回到黎都的第二日便奉召入宫,此后序央宫中传下旨意,帝王病体未愈,由靖侯臣朗暂代监国。
一切都显示出诡异的平静,没有丝毫暴风雨将要来临的前兆。北宣的主人,便如此悄无声息地平稳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