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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沛涵只在黎都逗留了三日,便带着岑江秘密赶回了南熙。此后,臣暄一直在反复思量聂沛涵的话——
“圣上还是接下这地图吧!即便不为臣家辛苦打下的江山,也该为鸾夙着想……”
“圣上明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这两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为鸾夙着想”?这话听起来,像是聂沛涵在暗示他,鸾夙不愿他们二人一直为敌。可这到底是鸾夙的意思?还是聂沛涵本人的意思?臣暄有些拿捏不准。
但他不能否认,当聂沛涵拿出那半幅龙脉地图时,他是很震惊的。虽然他极力隐藏,可迄今仍觉得不可思议。聂沛涵,竟这么放心地把龙脉交给了他,毫不犹豫,毫无顾虑。
这是出于怎样一种信任?跨越身份的敌对,忽略感情的争夺,摒弃过往的恩怨,等同于把江山送到了他手中。就像他也曾经做出过类似的承诺,把龙脉拱手相让一般。
其实,无论是为了北宣江山、祖宗基业,或是为了鸾夙,臣暄都不希望与聂沛涵为敌。他欣赏他,甚至愿意将半壁天下相托。
姑且就相信聂沛涵这一次吧!为了那份棋逢对手的畅快淋漓,还有同处高位的惺惺相惜。
臣暄独坐序央宫圣书房内,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亲手将两幅龙脉地图合二为一,缓缓拼凑完整。事隔经年,这两幅图案分别从两个女子的足踝上誊下,又重新拼接在了一起,这看似简单的几个动作,背后却隐藏了无尽的辛酸血泪。
臣暄知道,自己应是最近十年甚至更久以来,第一个见到龙脉地图完整面目的人。这令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此刻就安安静静地搁在他的书案上。
然而他却没有半分激动与欢欣,只剩下思索。
鸾夙的足踝上是一只欲飞之鸾,华丽诡异;江卿华的足踝上,则是一片云雾缭绕的山林……两幅图画内容大相径庭,但笔法甚为相似。臣暄对于书画研究尚有些心得,仔细对比观察半晌,便发现这两幅地图的关窍。
无论是鸾鸟还是山林,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关键在于两幅图画正中央都有一条略粗的线条,迂回曲折,与其它笔法差异很大。若单独分开来看还不算什么,但将两幅地图拼合起来,这两条线便也自然而然地接连在了一起。
这才是隐藏在图画里的真正玄机!臣暄耐心地用纸笔誊抄下来,又研究了整整两日,才唤来朗星。
“朕前思后想,只有你能担此大任,寻找龙脉之事,须得你亲自走一趟。”臣暄将聂沛涵的来意、自己的意图都尽数告知朗星,没有半分隐瞒。
“皇兄可想好了?真要替聂七去找那劳什子的龙脉?将这么好的东西拱手相送?”朗星替臣暄感到不值。
“你半年前出使南熙,不就已经知晓我的决定了?”臣暄话中没有丝毫不甘,笑道:“将龙脉给了聂七,日后他念着我的好,也不会太苛待北宣臣民。”
听闻此言,朗星的面色越发郑重起来:“皇兄当真要为了鸾夙,舍弃这大好江山?”
“这从来都不是大好江山,至少不是我的。这位置太累,要无休止地劳心劳力。”臣暄淡淡叹了口气,坦然道:“若不是念着父皇毕生心血,我绝不会坐上这个位置,如今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聂七果然卑鄙,擒了鸾夙,还要换来半壁天下!”朗星越想越是愤恨:“难道这统一南北的千古功名,皇兄就这么平白让给聂七了?”
“不是聂七,也会是别人。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北已分裂了近百年,统一乃是大势所趋。既然如此,倒不如眼下认清时势,少费些功夫,省得来日落下个阻碍统一的罪名。”
臣暄目光渺远,有看遍世事的透彻,还不忘自我调侃道:“即便为兄做不来千古一帝,至少也不能做千古罪人是吧?”
这是怎样淡然的心态,才能舍得这天下间最诱人的功名利禄?朗星闻言很是触动。在他看来,论实力,臣暄未必敌不过聂沛涵,更何况如今龙脉地图就在他们手里。届时只要寻获龙脉,充盈国力军力,拿下南熙指日可待!
他也知道鸾夙在臣暄心中的位置,但他认为没有必要拿江山来换。假以时日,他们必定能把鸾夙从南熙抢回来。朗星如此想着,便也说出了口:“皇兄,如今地图就在咱们手里,只要咱们找到龙脉,攻下南熙,鸾夙不就能回来了?犯不着用整个北宣来换啊!”
见朗星一直努力劝说,臣暄既动容,又抗拒:“我知你心有不甘,毕竟北宣江山也有你的戎马之功……但是你不懂,我与夙夙要的东西,从某种程度上看是相同的。只要我一日在这个位置上,便一日得不到真正的快活。我得不到,夙夙也得不到,我们还会失去更多。”
失去自由,失去随心所欲的生活,甚至失去对彼此的信任与依赖。
权势,是这世上最能扭曲人心的刽子手。它能穿透灵魂,翻出人性中丑恶、原罪的一面。臣暄从不相信宫廷之中有完美无虞的爱情和亲情。只是这些话,他没有对朗星说出口。
可朗星却抓住了他话中那句“不能做千古罪人”,直言道:“皇兄说了不想做千古罪人,那必定是爱惜自己的名声。倘若您就此俯首认输,岂不是要被北宣百姓指着鼻子骂?”
这话一出口,朗星果然看到臣暄蹙起了眉峰,于是他趁热打铁,继续劝道:“还有那些跟着父皇打天下的老臣们,他们该有多伤心?您明明是英明神武的一代君主,却要为了一个女人不战而降?”
不可否认,朗星这番话,正是臣暄如今最头痛的问题。他若是光明正大地放弃帝位,难免会遭世人诟病是个窝囊帝王,还会连带侮辱了臣家的列祖列宗;可若是与南熙硬碰硬地打几场仗,也只是劳民伤财的表面功夫而已,毕竟他已将龙脉给了聂沛涵,便也无心再与其相争。
不伤一兵一卒地退位投诚,会堕了臣氏祖宗的威名;做几场争雄天下的大戏,他又不忍心用战场上无数性命来成全一己私心……如何能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仅能令自己功成身退,且还不用大动干戈,伤了民心军心?
臣暄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两全齐美的法子,他想了半年,始终没有想出来。
直至当天傍晚,臣暄与朗星也没能谈拢。朗星拒绝去替聂沛涵找龙脉,更想不出如何能令臣暄全身而退。他如此憋屈着,就连臣暄挽留他用膳的提议都拒绝了。
朗星憋着一口气,径直回到了靖侯府中,妻子程初婷已然摆好碗筷,在膳厅相候。
程初婷比朗星大一岁,是程国公的嫡女,在闵州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当初程国公存了争雄逐鹿的心思,实力又不敌臣往,便生出联姻之计,想让臣、程两家结为儿女亲家,互惠互利。
原本程国公相中的是臣家独子臣暄,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不得已才退而求其次,最终选择了朗星这个出身微贱的臣家义子。
当时朗星接受这桩婚事,也仅仅是想报答臣往父子的恩情,为臣暄和鸾夙争取一条后路。可当他真正与程初婷成婚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么正确的抉择。
程初婷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并没有嫌弃他是卑贱的伶倌出身,还教他读书识字,让他免受同僚嘲笑。程初婷用自己的大家教养,尽心帮助他成为一个符合身份的北宣靖侯,就连他在中天帝临终之际做出“永不封王”的承诺之后,程初婷也报以无条件的理解与支持。
朗星知道,北宣朝中有不少大臣看不起他的出身,认为他坐上如今的位置仅凭运气。但众人说起他的夫人程初婷,却都是赞叹不已。
朗星边回忆这些过往,边默默用过晚饭,又去书房处理了些公务。等他返回屋内就寝时夜色已深,但程初婷仍旧披衣相候,这让他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动。
他将妻子哄睡下,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脑海中忽而是与鸾夙的少年友情,忽而是与臣暄的兄弟之谊,忽而是朝堂上的风云变幻,还有岳丈与妻子的看重、信任……
这般辗转反侧了一阵,许是动静太大,惊醒了枕畔人。朗星忽听耳边传来关切一问:“侯爷怎得还不安歇?”
“没什么,睡不着。”朗星索性翻了个身,与程初婷对面而卧。
“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如今能让侯爷彻夜不寐的人,也只有圣上和鸾夙了吧?”程初婷淡淡道出这个事实。
朗星听在耳中,也被挑起了满腹感激与柔情。他感激臣暄与鸾夙改变了他的一生,也感激上苍让他能娶到如此善解人意的妻子。
他在薄被之中触摸到程初婷的柔荑,随之紧紧握在手中,低声道:“七七,能遇到鸾夙和皇兄,还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程初婷听到朗星唤自己的乳名,语中也多了几分羞赧:“能嫁给侯爷,也是七七的福气。”
“哦?福气何来?”朗星来了兴致,伸手揽过妻子的香肩。
程初婷就势靠进他怀中,柔声回道:“如今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唯有侯爷一心待我,才是难得。”
朗星闻言笑了,于黑暗中宠溺地爱抚妻子的娇颜,补充道:“皇兄对鸾夙也是一样的。”
程初婷小鸟依人地“嗯”了一声:“所以鸾夙与我,都是有福之人。”她将柔荑覆盖在朗星的手背之上,暗示着道:“我若为男子,有兄嫂如此,便是为其肝脑涂地、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了。”
“你都猜到了?”朗星浑身一震,再问怀中的妻子:“肝脑涂地、身败名裂……你当真这样想的?”
“当然。”程初婷温顺地笑着,回应道:“若无圣上给的身份与荣耀,即便咱们想‘身败名裂’,怕也没这资格呢!”
“是我没资格才对。”朗星缓缓抚摸她的一头青丝,再次沉默起来,半晌,才又叹问:“七七,当初岳丈属意皇兄为婿,最后却换成我与你成婚,你难不难受?失不失望?”
“岂会?”程初婷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于黑暗之中清浅笑回:“英雄不问出身,在我心中,侯爷比圣上更传奇。”
她轻轻在朗星胸前捶了一捶,带着两分薄嗔道:“以后不许再问这话,我会生气的。”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此时朗星心中已能软出一泓水来,唯有狠狠拥着怀中的娇躯,再次感谢命运的眷顾。
上苍待他实在不薄,让他尝到了亲情,得到了爱情,有了身份地位,也有了远大前程。可程初婷的情,他能用余生来报,那么臣暄与鸾夙的恩义,他又该如何报答呢?
他再次想起程初婷那句“肝脑涂地、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心中便忽然冒出一个异想,不禁再问怀中之人:“七七,是否我做什么决定,你都无条件支持?”
“这是自然。”程初婷乖顺地伏在他胸膛之上,答得十分爽利:“侯爷只管记着,我是侯爷之妻,会支持侯爷的任何决定。”
成婚三年,夫妻两人从未像今夜这般敞开心扉畅谈,此时此刻,又双双相拥于被褥之中,更让朗星觉得人生再也圆满不过。
“我知道了,快睡吧。”他终于渐渐安了心,也隐隐下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