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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沛涵于翌日率军前往京州,一路上且战且进。他本就长于战事,在军中威望又高,是以所向披靡。只是待到了京州城外,才发觉聂沛瀛段数不低,已将整个京州围得犹如铁桶一般。
然而只守着皇城,却不顾南熙旁的州郡,到底不是上上之策,是下下之策。聂沛涵决定守株待兔,将京州包围起来,待到城内粮草断绝,再逼迫聂沛瀛主动投诚。
这一耗,便是整整三月。聂沛涵到底放不下身在应元宫里的父皇统盛帝,生怕聂沛瀛以生身父亲的性命做威胁来逼迫他退兵。如若这位四哥当真狠得下这份心,聂沛涵便只得退兵,否则也会落下一个不孝之名。
聂沛涵猜到了这一招,便决定先发制人,于三月之后血战两场,算是勉强攻入了京州。
而此时,京州城内已然饿殍遍野。聂沛瀛辛苦经营二十余年的仁善之名,也在这场被迫造反之中彻底瓦解。当聂沛涵攻入应元宫时,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的父皇聂竞择与他的四哥聂沛瀛,正双双侯在大殿之上,仿佛已等候他多时。
平心而论,聂沛瀛在聂氏九兄弟之中,与统盛帝最为相似,父子两人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这大约是因为他的母妃是统盛帝的表妹。因着这层亲上加亲的关系,聂沛瀛自小便比其他皇子更得统盛帝欢心。除却皇后嫡出的无能大皇子聂沛鸿,以及老来子聂沛潇之外,便要数这个第四子最受宠爱。
而如今,却也是这个讨人欢心、素来仁名远播的儿子,最先造反,逼入皇城京州。这对统盛帝而言,不得不说是个讽刺。
聂沛涵一袭铠甲、手持长剑步入大殿之上,便瞧见聂沛瀛正跪在大殿正中央,一副灰败脸色。而统盛帝则端坐在龙椅之上,看似面色深沉,实则也是无奈与痛心。
聂沛涵利落下跪,朝着统盛帝请罪道:“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救驾?”统盛帝聂竞择冷冷反笑:“好极,朕养了一群孝顺儿子。”
聂沛涵跪在地上不再作声,但听聂沛瀛幽幽开口:“七弟既然来了,今日恰好在父皇面前对峙一番。还请七弟告知父皇,那日你在曲州郊外遇刺之事,究竟是谁所为?”
聂沛涵并未答话,反驳道:“也请四哥告知父皇,梓霖大婚之后刚出京州,遇袭的山贼是如何一回事。”他这一句话算是默认了一件事,却也指责了另一件事。
此言甫比,聂沛瀛已万分激动地对着丹墀上的统盛帝道:“父皇实在偏心!儿臣苦心经营三十年,文治之功在兄弟中无人可及。父皇却将庄相的嫡女许配给七弟,要将南熙的江山传给他。儿臣不服!”
大殿上只闻得聂沛瀛的铿锵质问,一字一句,经久回荡。
半晌,才听统盛帝冷淡接话,语中暗藏几分虚弱:“你不服,便起兵造反?”
“儿臣实在被逼无奈。”聂沛瀛侧首看向带着兵器入殿的聂沛涵。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这个七弟给算计死了:“儿臣若不是率先而起,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了。”
聂沛瀛几乎是哭喊着指责聂沛涵的罪行:“儿臣一家妻小,皆被他赶尽杀绝,竟是连条血脉都没有留下!儿臣怎能不恨?怎能不反?”
面对这血泪指控,聂沛涵不发一语,不反驳,亦不解释。
统盛帝一生好强,极爱面子,最见不得私丑外扬。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为聂沛涵的生母是自己夺人之妻,便难堪到连带嫌弃聂沛涵。而如今,四儿子聂沛瀛却将这手足相残的丑事公然抖露在世人面前,令他老来蒙羞,风光名声晚节不保,他自是气愤不已。
统盛帝没有询问聂沛涵,亦连一声指责都没有,只是对聂沛瀛叹道:“老四,老七是朕认定的。你虽文治出众,却没有乱世之才,更无领军之能。朕若将南熙江山交到你手中,你必定敌不过臣暄。”
“朕素来疼你,一是因着你母妃,二则是你的性子与朕实在太过相似,朕也最了解你。”统盛帝微阖双目,叹了口气:“若是太平盛世,朕定将位置传给你,由得你去锦上添花。而如今,生逢乱世,朕不得不为祖宗基业做打算。老七他比你更合适这个位置。”
听闻此言,聂沛瀛凄然地大声冷笑:“儿臣辛苦筹谋三十余年,自问为我南熙江山尽心尽力,在朝中名声极高。父皇却连一丁点儿机会都不给儿臣,又怎知儿臣敌不过北宣?怎知儿臣没有领军之才?儿臣不服!”
“啪”的一声,统盛帝忽然拍案而起,对聂沛瀛呵斥道:
“你不服什么?你以为你比老七更有将才?臣暄父子能赤手空拳打下北熙江山,你可能敌得过他?你素来是个粉饰太平的性子,难道真要让北宣打到咱们家门口,让一个原氏的家臣骑到我聂氏头上来?”
统盛帝想来是气极,颤抖着伸手指向聂沛瀛再道:“朕原本已做好万全准备,保你无虞,你便如此激不得,迫不及待要来造反?你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南熙皇室兄弟不睦、手足相残?你是存了心让朕无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你是要朕百年之后还被人戳着脊梁骨指责教子无方?”
聂沛瀛闻言却只是冷笑着:“在父皇心中,颜面果真如此重要。儿臣激不得,儿臣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要让父皇将南熙大位送给七弟,竟是连半分都不考虑儿臣?”
此刻统盛帝已然气得浑身发抖,颤巍巍指着聂沛瀛,质问道:“老七能找来龙脉,你能吗?他能拉拢云氏,你能吗?他敢抢臣暄的女人,你敢不敢?”
三句质问,三件事,聂沛瀛一件也答不上来。尤其是最后一件,他向来自诩仁善,又极好面子,绝不会为了个女人去开罪臣暄,落下世人话柄。
聂沛瀛终是丧气地冷冷一笑:“如今再说什么都无用了,儿臣不孝,按捺不住造了反。如今事败,任凭父皇处置。”言罢俯身叩首,将额头抵着地砖,不再言语。
殿上是一片诡异的死寂,良久,统盛帝才将目光转向聂沛涵:“老七,你怎么说?”
聂沛涵噙着魅惑的浅笑:“如今世人都已知晓四哥做的混账事,若是父皇不给一个公平处置,恐怕难以服众,也会教世人诟病咱们南熙皇室不成体统。”
统盛帝满面气愤,却看不出一丝悲伤:“朕养出来的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狠。”他静默片刻,不忍再看殿上的情形,重新做回龙椅之上,叹道:“老四……”
俯首叩地的聂沛瀛身形微微一震,没有接话。
统盛帝眉头深蹙,似是不忍,停顿良久才道:“朕先是南熙帝王,而后才是你的父亲。为了这天下悠悠之口,为了我皇室颜面……你自裁吧。”
自裁……这两个字从帝王口中说出,好似十分容易。可从一个父亲口中说出呢?聂沛瀛终是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将整座大殿荡满凄厉的声响。他从地上兀自起身,厉声指责丹墀上的帝王:“你一直想当一代明君,你可知你这辈子都做不成!”
这一次换做聂沛瀛伸手指着自己的父皇:“你虚伪狡猾,冷酷伪善,这辈子只想如何经营自己的名望,让世人都看看你的威名与慈爱!却不知你将妻妾儿女都教导成了什么样子!你如何能成为一代明君!做儿子的都看不起你!”
“你……”统盛帝闻言,极力想要辩驳什么。然而却觉得无力,唯有捂住自己的心口,想要缓解那突如其来的剧痛。
伪装了数十年的父慈子孝,在这一刻由疼爱的儿子亲自撕裂开来,其中惊痛,可想而知。
聂沛瀛未再多说什么,平复良久才侧首看向聂沛涵,视死如归地道:“七弟,你好狠,难怪大哥死在你手上。我输得心服口服。”他最后再看了一眼丹墀上的亲生父亲,才继续对聂沛涵道:“四哥想借你的宝剑一用。”
聂沛涵面无表情地将佩剑递给聂沛瀛,亲眼看着他刎颈自尽,鲜血飞溅在自己一袭银光铠甲之上,显得异常冷酷与殷红。
聂沛涵眼看着聂沛瀛断气而亡,才面色如常地抹去脸上被溅到的血迹,淡淡看向统盛帝。他知道,经此一役,他的父皇是真的老了,再也不能去伪装出皇家的父慈子孝。如此也好,他早便厌倦了这虚伪,也懒得再伪装下去。
聂沛涵并不觉得这是何等见不得人的丑事,大约也只有他的父皇才会如此在意颜面,逾过自己儿子的性命。
聂沛涵瞥了一眼聂沛瀛的尸身,冷淡地开口讽刺:“倘若适才父皇松一松口,四哥是可以活的。终身监禁、贬为庶民总好过就此殒命。可惜父皇宁愿他死,也不愿他丢了皇室的尊严和颜面。”
统盛帝此刻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大口喘着气,半晌才冷道:“他死了,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聂沛涵笑了:“事到如今,四哥死与不死都翻不了身,儿臣也不在乎留他一条性命。这世间大约只有父皇您一人,将面子看得比儿子还重要。”
统盛帝闻言已是无力反驳:“梓霖,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逼着老四造反?朕都说了这位置是你的,你就不能多等几年?非要将朕这般逼下去?”
“待我不薄?”聂沛涵冷笑重复这四个字:“您是待儿臣不薄。将已嫁为人妻的母妃强行掳到宫里来,玩腻了又不管她的死活;看着儿臣的存在觉得侮辱了您一世英名,恨不能亲手掐死儿臣……”
“但朕封了你亲王,还给了你富饶的封邑!”统盛帝仍旧理直气壮。
“亲王?父皇也知道儿臣这亲王是如何来的?南熙与北熙打仗,军心不振,您将年仅十四岁的我扔在军营里不闻不问,军心是鼓舞了,我的死活呢?怕是当初便没想过我还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您要是待我不薄,为何我被叛臣掳到北熙,过了半年您才让丁将军前去要人?”
聂沛涵越说越发心灰意冷:“您这样爱面子的人,儿臣屡建军功,您又如何能给世人落下赏罚不明、苛待亲子的话柄?儿臣这个慕亲王的封号是如何来的,您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凡儿臣无能一点,早便死在战场上了,今日又如何能与您在此畅忆往昔?!”
“啪啪”两声轻响接连传来,只见两道明黄绢帛次第砸在聂沛涵额头之上,又随之落在地上。
统盛帝顷刻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不止,大声笑道:“梓霖,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要这两样东西。朕今日一并给了你。你若不想被人说弑父杀兄,现下就给朕滚出去!”
聂沛涵俯身拾起地上两道明黄绢帛,粗略扫了一眼。第一道是立储的旨意,第二道则写着“禅位”。两道圣旨都盖好了玉玺,只是落款处的年日还空着,应是在等他亲笔填上。
统盛帝的话语再次冷冷传来:“你要何时坐上这把龙椅,自己决断吧。朕只希望你能给老四一个体面,让他风光下葬。至于朕,自然还是与你父慈子孝。朕不想被外头的人说闲话。”
“事到如今,父皇还是最看重体面。”聂沛涵攥紧两道圣旨,笑得无比讽刺:“这两道旨意儿臣留下了,龙椅您坐稳了。儿臣只是来救驾,如今京州之困已解,儿臣近日便启程返回房州。”
言罢不再看统盛帝愕然的目光,转身决绝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