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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夙想得很清楚,这龙脉地图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江卿华,便算是在聂沛涵那里。而她足踝上的这一半,若一直秘而不说,反倒是她的一个负担,即便日后远走天涯也难以安心。倒不如顺水推舟送了臣暄,一则报答他为她报仇、为她脱籍的恩德,二则解决她心中长久以来的“两难”之题。
一张地图,臣暄与聂沛涵一人一半,鸾夙以为很公平。从此她再也不用犹豫到底要帮谁,她推着他们站上同一个高度,可谁能凭此攀得更高,唯看天意了。
“我听见了。”臣暄面上看不出表情,对鸾夙刻意重复了两遍的话做了反应。
鸾夙见臣暄如此,稍作心安,脱口将龙脉的秘密道了出来:“龙脉是大熙王朝的风水所在,在一座山里。山是空心的,里头是无数的金银财宝,任谁取了都富可敌国。若是举事之人得了,可用作军饷;如殿下这般已成事的,大可取来恩典苍生,或是充盈国库……”
“世人传言,得龙脉者得天下,虽说有几分夸大其实,可那笔财富的确多到难以想象。传国玉玺亦在其中,谁若得了,执掌天下也更为名正言顺……”
刚说到此处,鸾夙却忽然听到一声带着温柔笑意的嘲讽:“只可惜原氏攒了数百年,还没来得及取用,熙朝便分崩析离了。”
鸾夙不知臣暄这话是何用意,唯有继续说下去。从凌府抄斩开始说起,说到地图如何一分为二?藏在何处?小江儿是谁……一直说到她与聂沛涵在镜山相认,身份大白。
桩桩件件毫无隐瞒。
鸾夙说了一个时辰。从始至终,臣暄一直面色深沉,令鸾夙猜不透他心中所想。酒菜早已凉了,鸾夙也早已说完,可臣暄仍旧沉吟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鸾夙才听到他的反问:“如此说来,你今日将这秘密告知我,不过是为了报恩?而你心里的那个人,始终都是聂沛涵?”
鸾夙闻言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她没有即刻回话,她不愿说她仍处于迷惘之中,且日日为这迷惘而自苦不已。
可这适时的沉默在臣暄看来,却是鸾夙无言回答了他的问话。臣暄的嘴角勾出一丝淡淡苦笑,淡得简直若有似无:“我以为你应是对我存有几分真情……原来是我自负了。”
“不是的,”鸾夙不假沉吟地回了话,“不是的。”
可这话刚一出口,鸾夙便看到臣暄带着希冀的眼神看向她,低低问道:“那是什么?”她知道他在等着她反驳,等着她解释。
“那是什么?”臣暄见她不再说话,遂再次重复追问,这一回语中的希冀又高了几分。
鸾夙看着臣暄,他的眼神闪着波光,就连烛火也仿佛映出了期待。也许是酒劲上了头,又或许是臣暄的目光太过坦然,她忽然就想要将长久以来的两难选择脱口道出,她觉得她瞒不下去了。
自他们相识开始,她在臣暄面前,便从来藏不住秘密。龙脉都告诉他了,这点心思又算什么?她不怕他生气,更不怕他嘲笑。她既然要走,也该走得洒洒脱脱,说出来,她便永远地坦然了。
鸾夙暗暗说服自己不要羞赧,尽量如实道来:“殿下乃人中之龙,坦荡君子……人非草木,我不是没有动过心思……”
气氛忽然静得通透,唯有彼此的呼吸声在这屋内环绕。鸾夙看着那明灭摇曳的烛火,有些忐忑地继续说道:“殿下对我多番照拂,若无殿下,我如今不过就是个风尘女子罢了……我心里知道,我在殿下面前未免骄纵了些,这也是倚仗殿下心慈宽厚,不与我一般计较。”
“我不是对人人都宽厚以待。”臣暄听到此处,忽然幽幽笑叹。
鸾夙的语气立时变得黯然:“我都明白……殿下在黎都忍辱负重、步步为营,举事时文韬武略、所向披靡,又是这般出众的品貌……天下间男子的好,殿下一人独占全了,试问哪个女儿能不动心。”
“可我对殿下不止是情爱。”鸾夙终于说了出来,语中带着几分惘然。
“不止是情爱?”臣暄轻挑眉峰,语带询问,将那个“止”字咬得极重。
鸾夙不敢看他的目光,话里带着几分自嘲:“不怕殿下笑话……我对殿下有感激、有依赖、亦有钦佩与仰慕……这滋味实在太过难言,我只怕自己配不上殿下的深情厚意。”
“感激、依赖、钦佩、仰慕?”臣暄忽然笑了,带着释怀的笑意,目光恢复了几分灼热:“那夙夙对慕王呢?是什么?可有感激?依赖?钦佩?仰慕?”
鸾夙闻言一怔,片刻后缓缓摇了摇头:“只有伤心。”
此话甫毕,鸾夙听闻臣暄长叹一声。说是长叹,倒不如说是长舒一口气。臣暄的语气好似忽然轻松了起来,可他为何会如此?鸾夙有些迷茫。
他不是应该失意吗?
“夙夙,”她听见他唤她,“我很欢喜。”
鸾夙感到臣暄温热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右手:“你虽然喜欢慕王,但你更看重我。”
他用了“看重”二字,她无法否认。
“殿下会笑话我吗?我竟如此水性杨花。”说着说着,鸾夙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可心境却变得越发平和。
“慕王如此出众,又与你自幼相识,不怪你喜欢他。”臣暄握着鸾夙的手紧了一紧:“可你与他在一起,却唯觉伤心,足以证明你二人有缘无分。”
是的,她不能否认。他们生生错过几次,的确有缘无分。
“夙夙可知,鸳伴爱侣携手一生,不单只凭一个‘情’字。情到浓时情转薄,若只以情相知相许,情方逝时,人则凉去。”臣暄好似诲人不倦的老师,向她耐心倾诉他的肺腑之言:“若使两人相守,以情为根,还须得辅以尊重、信任、依赖……这种种滋味交织,方能携手走完一生。”
情到浓时情转薄……会这样吗?鸾夙听得有些不解,睁着迷惑的双眸望着臣暄,等着他为她解惑。
“你平日里瞧着挺机敏,可一旦说起情爱之事,倒显得迟钝了。”臣暄的话中并无责备,反之还带了几分宠溺:“好比你与慕王,彼此倾慕喜欢,可却没能彼此尊重信赖,是以只给对方留下累累伤痕,每每忆起皆是一场伤心。我说的可对?”
臣暄说得极对。她与聂沛涵的确是互相猜忌,如今想来,总是伤痛多,欢愉少。鸾夙默默点了头。
“那夙夙与我一起是什么感受?”他接着对她循循善诱。
鸾夙脱口而出:“我觉得安心。况且殿下字字珠玑,虽偶有玩笑,更多的却是引我深思,教我明理。”她总能记得他说过的“人生如戏”,还有他话中的恣意与洒脱。即便是自负,也令她觉得他值得,他当得起。
臣暄终是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你想起慕王是伤心,想起我是安心。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浅笑着朝她耸了耸肩,好似是在告诉她,他与聂沛涵在她心中,高下立现。
鸾夙恍然大悟。
“情到浓时情转薄。”臣暄再次重复了这一句:“你二人的情已到了浓时,日后想起只有欺骗、猜忌与利用,难道不是越发伤心?伤着伤着,只怕这情便也淡了。”
鸾夙的目光之中隐有动摇之意。
臣暄将鸾夙的变化看在眼中,再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话,以便加深她的印象:“我方才已然对你说过,两人相守,以情为根,还须得辅以尊重、信任、依赖……这种种滋味交织,方能携手走完一生。单以情相许,人会凉薄。”
这番话若是对着旁的女子说出来,臣暄自问十拿九稳,没有女子能逃得出他这番蛊惑。可鸾夙不同,她总能举一反三,再问出一些刁钻的问题来,若是他给不出她满意的答复,她便会继续胡思乱想。所以臣暄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等着她发问。
不出臣暄所料,鸾夙果然问出了口:“那殿下对我呢?我怎知殿下是否也会‘情到浓时情转薄’?除非殿下对我也不是情爱。”
臣暄无奈地苦笑出声,笑了半晌才重整肃色,郑重以答:“夙夙可还记得去年我北上攻打黎都时,曾特意折去郑城与你道别?”
鸾夙自然记得,还有他临别前的那一个吻。
“我当时曾对你说过,若无过往似锦繁花,我便不知哪一朵才是我所钟爱。”臣暄顿了片刻,再道:“你自己这样迷惑,我若还被你轻易套进去,那我们才是完了。
他的温热掌心终于从她手中离去,可那随之而来的话语却又令她感到炙热:“你只说,你愿不愿意被我一辈子宠着?溺着?守护着?”
鸾夙张了张口,“愿意”二字几乎便要脱口而出。然而她终是忍住了,她想起了她方才说过的龙脉。
臣暄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却也没有因此而垂头丧气。他知道她的顾虑:“你还想着龙脉?我前几日不是对你说过吗?龙脉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我不信殿下不动心。”她如实道出心中想法。
鸾夙看到那自负的表情又再次出现在了臣暄面上:“你若不说龙脉是何物,我倒还存了几分好奇,想着其中或许有些新鲜玩意儿。如今既知晓不过是一堆粪土,倒也没什么念想了。”
鸾夙闻言娥眉轻蹙:“殿下不担心别人占了去?”
“是有些担心,”臣暄顺势点了点头,再笑,“但只要我守着你,别人纵使得了那一半地图,又如何能找得到?只要笃定这世间无人能找到龙脉,我也就不必担心了。”
鸾夙被臣暄说得越发迷惘,尤其最后一句,她有些听不明白。她明明是想以龙脉换得全身而退,可臣暄那话中之意,却是想要守着她,将那龙脉的秘密永远掩藏下去。而她竟然寻不出一丝反驳的意愿和机会。
这已严重背离了她今晚谈起龙脉的初衷。鸾夙隐隐觉得臣暄偏题了,可她们分明还是说着龙脉的。以龙脉之事始,以龙脉之事终。
臣暄看着烛火下鸾夙越发迷惑的眼神,目中闪过促狭与宠溺。他知道她眼下迷惘得紧,但无妨,他等得起。他会让她渐渐明白的。
臣暄笑着看向窗外天色,恰好听到四更钟鼓响起:“原来都丑时了,快些歇着吧,我改日得空再来看你。”
鸾夙却好似被这钟鼓敲醒了神思,立时扯上他的衣袖:“那殿下是否准我离去?”
怎得又绕回去了?那他今晚岂不是都白说了?臣暄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面色却沉稳得很:“我方才说了那许多话,你都没记住?”
鸾夙张了张口,开始回想。
“我总得将地图誊下来,再想法子将你足踝上的图画洗掉吧?”臣暄刮了刮鸾夙的鼻骨:“况且周会波仍未擒获,我都不急,你着急什么?”
这事的确他该比她着急才对。鸾夙的清眸眨了眨。
臣暄再次柔情似水地瞧了她一眼,似要将她溺在他的深情之中:“夙夙,我今夜对你说过的话,你仔细想一想,好不好?”
面对臣暄这样的眼神,她无法拒绝。鸾夙不由轻轻颔首。
“你该信我能护着你。你不是江卿华,而我也不是聂沛涵。”
臣暄乘着月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