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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婆子唉声叹气道:
“哎呦,外面都传遍啦,我兄弟是伺候侯爷出门的,他都说是真的,那肯定假不了!”
另一个丫鬟尖声道:
“夫人可真可怜,这还病着呢,又来一道雪上加霜!”
冯宝晴皱了皱眉头,朝身后的丫鬟碧珠使了个颜色,碧珠拐了个弯,往后院走去。
冯宝晴虽是庶出,但因为是将军府和永宁侯府唯一的娇小姐,自幼受父母和长辈娇宠,懵里懵懂,并不知事,不过见一路上碰见的婆子丫头们个个都面带忧色,她也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迎面一个头戴莲笙桂子纹银镀金发簪、穿粉红色衫裙的妇人带着两个小丫鬟急步走了过来,冯宝晴有些诧异,连忙道:“姨娘怎么来了?是不是太太要你来接我的?舅妈还没大好,我端阳节不回家过了,等中秋再回将军府。”
粉裙妇人正是冯宝晴的生母何姨娘,冯尧的侍妾之一。
何姨娘看到冯宝晴,脚步略微顿了一顿,带笑道:“我可不是来催小姐回家的,我有事和侯夫人商量,小姐先回房自个儿玩儿去吧。”
冯宝晴眼看着何姨娘匆匆走远,眼中疑色更浓。
片刻后,碧珠喘着气跟了过来,附耳在她身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冯宝晴神色一变,眼光暗沉下去,难怪连她姨娘都顾不上跟她说话了!
西跨院内,孟巧曼咳嗽几声,咳得脸色愈发苍白:“人呢?”
何姨娘低着头,小心翼翼道:“回夫人,几个宫女都在外头等着呢,是宫里的内监公公亲自送出来的。”
吴嬷嬷咬牙切齿,冷笑道:“夫人,不如把她们全都打发到奴役房里去浆洗衣裳,这后院正缺几个做粗使活计的丫头呢!”
孟巧曼摇摇头,松散的发丝在枕上缠成一团:“她们是皇后赏的,虽是宫女身份,却代表着天家颜面,哪有这么好打发。”
何姨娘附和道:“可不是这么说,皇后娘娘也恩赏我们将军四个美人,府里现在无人主事,管家不敢做主,只能把美人们送到偏院里头住下,还说她们虽是奴仆之身,但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当佛爷爷似的供着。”
“你们太太呢?”孟巧曼吐出蜜饯,招手命人上茶,蜜饯虽然甜腻,但却甜不到心里去。
“我们太太还在宫中,没有出来。”何姨娘这才道明来意,“老爷去西北大营巡查,料想要三日后才能回府。不知道宫里现在是什么景况,今早去觐见皇后的其他夫人、太太都回来了,只我们太太不见人影。想托侯夫人帮着问一问交好的夫人们,我们太太是不是在宫里有什么不妥之处?”
孟巧曼眉头轻蹙,“我马上写信,让人去丞相府问一声。我们侯爷和冯将军都是扶持新帝登基的大功臣,兴许是皇后有意抬举,才把妹妹单独留下了。”
何姨娘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若是皇后真的有心要抬举太太,何必赏下那几个如娇似玉的美人?分明是给太太添堵么!
含章殿。
周瑛华坐在南窗下,取下发髻上那朵半开的牡丹花苞,指尖微微用力,碾碎粉白花瓣,清苦的淡香从断口处渗出,连掌心都染了几分苦涩。
如意沏了杯珠兰花茶,捧着细瓷茶盅进房:“娘娘,冯夫人该怎么处置?”
周瑛华端起茶盅,望着碧绿晶莹的茶汤,淡淡道:“美人们已经送到将军府去了,放她出宫吧。顺便让人去永宁侯府走一趟,听说侯夫人身体不适,本宫颇为悬心,让人多预备几样厚礼,务必亲自送到侯夫人面前。”
“喏。”
“另外。”周瑛华放下细瓷茶盅,低头整了整裙摆,“西宁人有点茶的喜好,今天听几位命妇说永宁侯夫人平时喜欢点茶,让人备一匣子木樨、玫瑰、梅花和兰熏花,送给侯夫人。记得和侯夫人说,匣子里的点茶花是本宫亲自看着人制的。”
亲自两个字,她说得格外郑重。
“奴婢明白。”
待如意退下,称心卷起珠帘,抱着一捧新鲜水灵的荷花,兴冲冲窜进东暖阁,“娘娘,这是皇上亲手摘的花,给您放在房里插瓶。”
荷花或粉或白,嫩蕊凝珠,盈盈欲滴,花种有重瓣粉莲、重瓣白莲,粉色娇艳,犹如落霞映雪,红色端庄,恰似凌波仙子。
宫女端来一只银錾金镂空花卉纹龙耳瓶,灌入净水,把盛放的荷花一枝一枝插入瓶中。
称心将龙耳瓶移到南窗下,荷花本是高洁之物,不惹尘埃,用华丽的金瓶插供,也不觉俗气,反而有种圣洁庄严之感:“可惜没有并蒂莲,皇上划着船在御湖找了一圈,都没找着。”
“皇上还在御湖玩耍?”
“可不是,曹侍从和陆侍从还让人找来钓竿鱼篓,引着皇上在柳树荫下垂钓,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周瑛华摇摇头,曹平和陆白除了忠心之外,一无是处,只会哄着卫泽贪玩取乐。
倒是袁茂,原本和卫泽没有交情,甚至可以说关系有些尴尬,但自从卫泽任命他做翰林侍讲,他便一心一意辅佐卫泽。虽然他书生意气,行事莽撞,几次上书,最后都落得一个被群臣奚落的下场,但他天资聪颖,在士林文人间名声极好,可比曹平他们有用多了。
“袁侍讲的病好了吗?”
称心啊了一声,茫然片刻,才道:“娘娘问的是翰林侍讲袁大人?他还病着呢!”说到这,她扑哧一笑,“袁大人现在下不得床,不然看见皇上在御湖领着宫人们采莲,早冲进园子去斥责皇上了!”
想起袁茂被偷走的那份书稿,周瑛华微微蹙眉,沉思半晌,“让人备下轿辇,本宫要去景春殿看看。”
景春殿的内总管是阮伯生,周瑛华要进景春殿,他自然不会拦,不仅不拦,还笑呵呵遣走宫中的内监、宫女,随周瑛华四处巡视。
周瑛华并没有去正殿,直接提起裙摆,莲步轻移,进了侧殿书房。
正殿富丽堂皇、空阔轩朗,书房却只有小小一间暖阁,用楠木雕花隔扇分隔成里外两间。
外间是大臣们平时随侍回话、听候诏令的地方。里间是卫泽批阅奏折、读书休息之所,陈设古朴幽雅,四面书架上藏书累累,书案上罗列着笔筒、笔架、笔洗、笔匣和堆叠的典籍书册。
周瑛华仰着头,在书架上扒拉了一阵,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游记神话之类的杂文,好供她日常消遣。
含章殿也有书房,但所藏书籍多是古旧善本和前朝皇后命人修撰的女则故事,晦涩枯燥,满纸酸文,谁耐烦看它?
卫泽一看就不是什么乖学子,周瑛华不过随手在角落里一摸,就发现好几本《牡丹娘子传》、《春闺密史》、《百花魁首》之类的香|艳小说,而且这几本书皮都特意撕毁,换成其他如《史记》、《左传》之类的正经书目。
她可以想象,卫泽涨红着脸如饥似渴、装模作样地捧着一本“《论语》”刻苦用功,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猥琐的轻笑。
不识字的内监、侍者们环伺左右,看着顽劣异常的小皇帝发奋读书,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皇上如此刻苦勤学,日后必定是个明君!
消息传到翰林院,帝师袁茂听说少年天子诚心向学,激动得泪流满面。
周瑛华冷笑一声:看来卫泽还真的是下了苦功夫,之前他连字都认不全,如今不过数月,已经能读懂市井艳|情小说了。
“恭迎皇上。”
随着殿外一阵跪地之声,卫泽脚步匆忙,狂风似的,疾步冲进书房。
才转过隔扇屏风,走进里间,就见周瑛华拿着他私藏的几本艳、情小说,面色阴沉,眼底一片冰凌。
哎呀,还是来迟了一步!
卫泽心里叫苦不迭,脸上顿时不由一阵滚烫,哼哼唧唧想遮掩几句,却说不出整话来。
这模样,和上辈子大外甥冯宝姬在书房里偷看话本小说,被她无意间撞见时,几乎一模一样。
周瑛华想起前世种种,心里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卫泽也到了开窍的年纪,偷偷观阅几本市井小说,没什么好苛责的。
至于这些俗艳小说是从哪里来的,不用说,罪魁祸首肯定是曹平和陆白那两个马屁精。
周瑛华冷笑一声,懒得寒碜手脚僵硬、脸红脖子粗的卫泽,只作不知情的模样,将几本换过封面的书一一塞回书柜,随手翻了几本神怪志义。
卫泽的藏书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周瑛华又挑了两本游记和一本杂记,叫一旁的称心装进匣子里,“臣妾找陛下借几本书看,一个月后再奉还,陛下要不要亲自监督?”
卫泽眼珠一转,见周瑛华借的都是平常书籍,以为她没发现书架角落里的“古怪”,心里一松,挥挥手满不在乎道:“这些书阿素随意拿就是了。”
周瑛华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卫泽脸上有些讪讪的,见周瑛华不再搭理他,只得装作没事人的模样,在房里踱来踱去,走个不停。
看他神情尴尬紧张,不知怎么,周瑛华总竟然得他看起来颇为可怜,暗叹一口气,轻轻岔开话题,柔声道:“陛下今天摘了多少莲蓬?”
说到莲蓬,卫泽立刻扬起笑脸:“有一大船呢!要是拿它们熬莲子羹,能熬到年底去。”
说罢,他一挥手,宫人们担着几只装满莲蓬的大竹篓子,哼哼哧哧走进书房。
莲蓬都是现摘的,鲜绿青葱,嫩得能掐出水来。
周瑛华走上前,低头拂去卫泽衣袖间沾上的芦苇丝絮,“陛下,这么多莲蓬,什么时候才能吃完,不如拿去赠送给文武大臣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