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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响了, 川川帮冯美丽将大桶从三轮车上搬下来。
冯美丽是个闲不住的人。吃过晚饭,送走最后一个小饭桌的孩子以后,她又打了豆浆, 去离小区两里地的高中门口卖豆浆。也不做其他人生意, 专门等着学生下晚自习, 买杯热乎乎的豆浆喝。不过两个小时的功夫, 也能卖出去三四百杯。一杯纯豆浆一块钱,加了红枣的就是一块五, 一晚上下来,刨除成本, 足足能挣到一百五十块了。
她美滋滋地递给川川五十块钱, 因为原料钱她出, 机器也是她买的。所以她跟这孩子商量好了, 按照2:1的比例分钱。
一开始川川不同意, 觉得自己占了人家的便宜。还是冯美丽一瞪眼:“你别含糊,要是没你这么个大小伙子在摊子上镇着, 保不齐就有人来找麻烦。”川川这才勉强答应,却再也不肯收冯美丽母女俩的房租了。
冯美丽还没有来得及喊女儿出来喝杯豆浆,周小曼就冲出了房门, 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叫了一声:“妈妈。”
这么猝不及防的撒娇,让冯美丽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能徒劳地喊着:“哎哎, 小满, 妈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呢。”
川川默默地看了眼母女相拥的场景,悄无声息地转身走了。临走时,少年还没有忘记带上屋子门。
冯美丽乐呵呵地摸着女儿的脑袋,柔声问道:“小满一个人在家里害怕了?是妈不好,耽搁了时间。以后妈肯定早点儿回家好不?”
周小曼蹭了蹭脑袋,半晌才冒出一句话:“妈,我想改名字,我不要跟那个人姓了。我叫冯小满,我不叫周小曼。“
冯美丽愣了一下,她倒是没想过一定要让女儿跟自己姓什么的。在她眼里,跟谁姓并不重要,看的是跟谁亲。
她拍了拍女儿的背,好声好气道:“好好好,我家小满想叫啥名,就叫啥名。”
周小曼这才安心下来,改名就是改命。她就不信了,这辈子,她还会重蹈覆辙。
冯美丽怕女儿学了一整天,脑子都糊了,一边数钱,一边笑呵呵地跟女儿憧憬着未来。现在她一天下来,起码有两百多块钱的纯收入。照这样下去,再好好攒个几年钱,她们娘儿俩也能买栋房子。
周小曼心中一动,兴匆匆地跟她妈强调,不能等着攒足了钱。她们只要凑够了首付,就得赶紧买房。趁着现在房价便宜,早点儿下手,以后就不用有那么大的负担。
她盘算着,目前手里现有的钱,她们母女的积蓄全部加在一起,也有两万块了。不求多好的地段,也不要多大的房子,五六十个平方米,能装下她们母女就好。
冯美丽听了吓得不轻。女儿说房子便宜,可哪里便宜呢,一平方米就要两千块,就是一套小房子,也要十来万啊。她又不是短铁饭碗的国家工人,单位分房子,一套房改房才万把块钱就能到手。
周小曼连忙给母亲洗脑:“妈,多出来的钱,咱们可以问银行贷款啊。到时候再慢慢还钱。”
冯美丽对于贷款,还没什么概念。当她从女儿口中得知,就是要问银行借钱的时候,她便本能地犯难了。
这位勤勤恳恳的女人,老实又要强了一辈子,不愿意的就是手心向上。
手心向上对人,平白便矮了别人半个身子。
周小曼笑了:“妈,这有什么关系。我们问银行借钱,又不是在占银行的便宜,我们还要付利息呢。银行巴不得我们问它借钱,这样她才好挣钱啊!”
冯美丽不吱声,对于女儿,她从不随口承诺,而是言出必行。
她琢磨了半晌,才道:“这事儿,你让妈再好好考虑考虑。嗯,你先不要烦神,这不该是你要烦的事情。”
周小曼点点头,既然她妈已经答应考虑了,自然就不会这么敷衍她。她知道,她妈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女儿跟着她,受苦了。没有大房子住,没有好衣服穿,也没有什么能让她拿得出手的东西。
其实周小曼的愧疚更甚,她觉得自己无能。她一个经历了两世,上过大学的人竟然没有能力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反而需要母亲起早贪黑的忙,挣钱给自己花。
冯美丽给泡着的豆子,过了一遍水,然后催促女儿早点上床休息。
周小曼心疼母亲,第二天凌晨三点半就要起床,磨豆浆做豆花。她赶紧刷牙洗脸,爬上了床,催促母亲也一块儿过来睡觉。
冯美丽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古老的童谣。
这一幕要是看在外人眼中,其实有些诡异。因为周小曼现在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可是这对母女,却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刻。她们之间有着多年的空白,还经历过失去对方的痛苦。那些被截取的时间。需要她们一天一点一滴的去填补充实。
周小曼在母亲轻轻哼唱的歌谣里,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上午的数学课,肖老师没有过来,临时换成了化学课。
化学老师表示,肖老师请假了,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
班上同学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肖老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石凯冷笑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直接无视了同学往他跟周小曼的脸上投来的探寻目光。
男生愈发看不起肖老师这招以退为进。来这一手算什么?给学生施压吗?整个省实验中学又不是除了他肖老师的以外,没有另外没有其他数学老师了。他不教书,自然会有其他人来教。
数学课代表曹魏看上去很难过,他默默地将数学书又放回了课桌肚,拿出了化学书,不做声。
周小曼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那些盯着她瞧的目光完全不存在。她翻出了化学书,摊开来,认认真真地听课。
一堂课结束以后,班上开始炸开了锅。不少人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肖老师究竟怎么了。他这是真的身体不舒服或者家里有事,还是纯粹因为昨天的事情气到了。
卢佳佳因为住的离肖老师家近,不少同学也过来问她打听。女孩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她也没听说肖老师家里出了任何事。
石凯被一群男生围着,梗着脖子道:“他能出什么事情啊!不过就是摆架子,逼我们低头而已。我还偏就不低这个头。我就是吃软不吃硬。别以为来这一手,我就先会向他赔礼道歉。他上课重要,我的时间就不重要了吗?我才不会陪着他,继续浪费时间。他一届学生出不了成绩,还有下一届给他实验。我呢,我能过几年初三啊!”
边上人一直劝说着石凯,不要跟老师这样硬碰硬。然而效果适得其反,石凯越发坚定了对肖老师的厌恶。一位老师最起码的职业道德都没有。就因为跟学生发生了不愉快,就拿不上课来威胁学生。多大的人啦,还老师呢,幼稚不幼稚。
有人觉得过意不去,他们把肖老师逼得都不来上课了,似乎太过了。
周小曼放下了手里的化学练习册,突然开了腔,声音不高也不低:“我不知道,我没有说过肖老师不配当老师之类的话。肖老师今天为什么不来上课,我也不清楚。你们不用再问我了,怎么问我还是这句话,我没有背后告黑状。这种事情我不屑于去做。什么事情,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
说着她将笔往笔袋里一放,直接起身出了教室。
班上同学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石凯气愤地踢了一脚凳子,怒骂那个一直在劝他跟周小曼去和肖老师道歉的同学:“你们这下满意了!”
一众同学顿时噤若寒蝉。
十一月的上旬的风,还不足以让周小曼成为秋风中的蝉。她穿着灯芯绒风衣外套,蹲在楼梯拐角的角落里,看着栏杆下面花坛发呆。这个时令的菊花,正是妖娆的时候,丝丝缕缕,婀娜多姿。
周小曼出神地看着菊花,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嗅不到菊花香,但这淡紫粉红鹅黄雪白,却让她得到了无声的安慰。焦灼烦躁的心情,也奇异地好受了一些。
楼梯上响起了“咚咚\"的跑步声。周小曼没有回头,吴昊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男生跑得气喘吁吁,看着对方没有回头的意思,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了一会儿,吴昊也蹲在了周小曼旁边,期期艾艾道:“那个,我想肖老师可能是身体不舒服,他的身体不太好。嗯,他应该不是在生你的气。”
周小曼原本有些平缓下来的心情顿时又糟糕了起来。她很想直接怼一句回头,肖老师生不生气,关她什么事!
不过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吴昊支支吾吾的安慰着周小曼:“那个,我听说你的事了。你看啊,所有的伟大的运动员都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不是说了么,简单简简单单就能获得成功的人,一定不是大成就。”
周小曼突兀地笑了,声音听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调侃的以为:“嗯,失败乃成功之母嘛,对不对。其实更多的时候失败,是失败之母。”
吴昊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接周小曼的话。
女孩子站起了身,轻轻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腿脚。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还蹲在地上的吴昊:“我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不需要你的安慰。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需要你们的提醒。谢谢,但是这些已经给我增加负担。”
吴昊一下子涨红了脸,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周小曼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迁怒于无辜的同学。他们说的都没有错,她应该体谅肖老师。可是她的难过,她的失落,她的愤懑,又该怎么去哪里寻求解脱?
上午的课程结束以后,周小曼连童乐都没等,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走了。
童乐跑到三班来,没见到周小曼,奇怪地问陈砚青究竟怎么回事。
陈砚青摇摇头,小声道:“小曼好像很不开心。”
童乐皱了皱眉,肖老师也教他们班数学。他请假没来学校的事,童乐又怎么会不知道。
石凯在座位上阴沉着脸,冷笑:“有种他就一直别来。谁稀罕他不成!”
曹魏原本都要去食堂吃饭了,闻声立刻大声道:“我稀罕!”
然后两个男孩子就这么在教室里吵了起来。
童乐听了头疼,琢磨着自己要不要不请自去,上周小曼家找她去。
陈砚青摇摇头:“算了吧,我看你还是别触霉头了。小曼后面两堂课根本就不搭理任何人了。我看她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周小曼一直到了家门口,才勉强在脸上挤出笑容来。
冯美丽的心情倒是不错。赵老师今天陪着她去派出所打听了,像小满这种情况,是可以改名字跟她姓的。就是要用户口本,还得再联系周文忠有点儿恶心以外,其他的问题都不大。因为派出所户籍警的儿子就是小饭桌的学生,所以今天的事情进行地格外顺利。
周小曼回家拿东西,准备去队里训练。冯美丽招呼她吃中午饭,她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还是被她妈硬压着,她才勉强吃下了小半碗饭。
冯美丽又拿了一兜苹果出来,叮嘱女儿带到体校去吃:“我问过你们队医了,你是可以吃水果的。”
周小曼只好点头应下,心里吐槽,是啊,队医没告诉她妈前提。前提是,她得不吃饭。
得而复失的带操成了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巨石,让她哽得难受。胃里吃下去的东西,似乎也不会消化了一样。她出了小区大门,甚至忍不住在垃圾桶上呕吐起来。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她才感觉好受一点儿。
周小曼买了瓶最便宜的矿泉水,慢慢漱口。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狼狈不堪的那一面。
回到体院基地的第一件事,是打扫寝室卫生。她已经离开半个多月了,运动员公寓的房间,早该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周小曼正琢磨着该从哪边动手打扫,可一开宿舍门,才发现这里应该刚被打扫过。窗明几净,所有的东西都归于原位,每一个角落都被仔仔细细的清扫并擦洗干净了。那些已经半旧的家具在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的照射下,简直好像自己会发光一样。
她怔怔地站在寝室门口,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可等看到林琳原本住着的那张床上,被褥已经空了的时候,她突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个曾经跟她一起,在地毯上训练,在赛场上并肩奋战的女孩,已经永远离开了她们的集体。
林琳退役了,以后都不会再跟她们一起奋战了。
周小曼的眼泪夺眶而出。那种失去战友的感觉,让她无法控制自己。她的被褥被拆洗干净了,上面还带着阳光的清香。她趴着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为那些曾经在她生命中出现过,但最终离开的美好而哭泣。她为那些曾经努力争取过,却最终没能得到的而哭泣。生活总是如此的残忍,时间最无情,它总是冷漠地带走她珍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