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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从湖底捞了不少石头,一股脑地堆到岸边,预备从里面挑出几块好看的送人,才刚把最后一次捞出的石头放到岸上,元昶忽然神色一凝,扭头向着北边方向聚神聆听。
燕七在旁边不发一声,虽也支着耳朵,可却除了风吹湖面的细微声响外什么也听不到。
“有人正往这边来,”元昶似也听得不大真切,两道修眉却渐渐蹙起,偏着头仔细再听,“很多人……有马……速度很快……”
元昶不再细听,神色凝重地和燕七道:“这伙人是冲着这边来的,敌友未知,你去将令堂他们叫醒,尽量动静小些,然后上车往远处走,东西暂先放这儿,我先帮你们看着,倘若对方是友,我会骑马追你们回来,若是不见我来追,直管往风屠城的方向去,不要回头,不要放慢速度,去吧。”
“好。”燕七没犹豫,这个时候分秒必争,立时和元昶分头行动。
除了小十一还在睡,众人皆悄悄起身,什么都没拿,直接上车,由萧宸赶着马径往风屠城的方向疾奔,燕七则站到车顶上回望,见元昶和那几个骁骑兵正在迅速地将双方的帐篷和所有摆在当地的东西用沙土掩埋起来,来不及掩埋的就用绳子绑在一起沉到湖里去,月光下的湖水泛着光,轻易难以发现湖中黑乎乎的物品。
处理完这一切后,骁骑兵们将马牵至附近的沙丘后暂藏,各自手里握着武器静待。
“小四,我记得你又做了个新的望远镜来着?”燕七从车顶探下身子由车窗口和里头的崔晞道。
崔晞从榻下暗格里取出一支比此前那支更大更长些的望远镜递给燕七:“想着路上赏景用就带上了,上路后倒把它忘了。”
燕七重新站起身举了望远镜向着远处望,恰好马车行上地势略高的一处沙丘,视野一时开阔起来,空旷沙漠上的一切都能被一览无余。而就在较远些的地方,一队人马正快速向着星落湖的方向行进,月光到底比不得日光,只能看得清大致轮廓,燕七调整焦距,瞬间将视像放大,尽管很模糊,但仍能辨认得出——那是一队蛮兵!
一队百十多人的蛮兵是如何会出现在这里的,这个问题燕七已无暇细思,他们是奔着星落湖去的,而元昶和他的七个弟兄正在那里等待确认对方究竟是敌是友,八对百,狭路相逢,毫无胜算!
燕七跃下车顶,和萧宸道:“解下匹马给我用用吧,我回湖边一趟。”
萧宸转头看她:“……什么事?”
“你先猜着,等我回来看你猜得对不对。”燕七道。
“……”萧宸将车停下,跳下去给燕七解马,燕九少爷却从车厢里探出头来,伸了手找她要东西:“望远镜我用一下。”
这货估摸着猜到了三四分,要用望远镜确认呢。
“先让我用用吧。”燕七没给,钻进车厢取弓箭,燕九少爷眯起眼睛来看她,被燕七轻轻拍在肩上,“好好儿的啊。”说着就出了车厢。
旁边坐着的燕二太太还在诧异燕七为何要拿弓箭,却见燕九少爷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竟是罕见地紧紧锁起了眉,心下不由咯噔了一声,却抿紧了嘴,没有开口发问。
好好儿的。姐姐从来没有这样嘱咐过他。燕九少爷袖里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一定是连她都没把握的事——这样子嘱咐他,就好像把这辈子要和他说的话都凝聚在这几个字里,让他好好儿的,一辈子都好好儿的——怎么就突然要说到一辈子了?!——定是她这一去极可能九死一生!
燕九少爷迅速起身钻出车厢门外,却只来得及看见他姐飞身上马疾驰而出的背影,萧宸在飞快地重新把剩下的马和马骡套好,缰绳一抖,向着风屠城,向着与他姐相反的方向全速奔出。
“她说了什么?”燕九少爷问坐回驾驶座上的萧宸。
“用最快的速度去大营。”萧宸沉着声。不能与她同生共死,让他觉得很是遗憾,然而她把她最重要的家人都托付给了他,又让他觉得欣慰。可这眼睁睁送她一个人去赴死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燕九少爷回到车厢,垂眸坐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一双手在袖中交握得紧紧,头一回恨自己不是个武将。
燕七骑马疾奔,这匹用来拉车的马远比不上她的壕金,然而到底是单骑,比蛮兵整体移动来得快些,不消片刻便折回了星落湖附近,元昶早便听见了声音等在前头,见她回来几步奔过去迎上:“你又回来做什么?前头出事了?”
“北边来的是百十多人的蛮军,赶紧撤。”燕七道。
“你怎知道?”元昶一惊。
“我有能望远的东西,先别多问,赶紧走,对方移动速度不慢。”燕七道。
元昶转身就要回去通知自己的弟兄,然而迈出两步去时忽又停下,转头和燕七道:“蛮子出现在此处,必是想法子躲过了前线军的巡视想要接近风屠城玩儿阴招,那么他们的方向一定也和你们一样,你们的马车比不得他们的速度,照这样下去迟早让他们赶上,你赶紧回去让马车调转方向!”
哪里来得及呢,马车负重本就大,现在又处在广阔沙漠中央,就算这会儿折向,当蛮子行上高地也能一眼看到,拉车的马和战马速度根本不能比,此地距大营还有近两天的路程,来不及,从元昶听见对方行进的声音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对此元昶又如何不知,他和这几个骁骑兵若此时往回跑兴许还来得及,他们骑的也是战马,蛮子就算看见也无法追上,逃不掉的只是小鹿号上的人,这一点燕七清楚,元昶更清楚。
所以此时元昶并没有要撤的意思。
“你呢?”燕七就问他。
“你别管。”元昶转头奔向自己那几个弟兄的蔽身处。
“瞧不起人啊,”燕七驱马跟上,“别忘了我是谁家闺女。”
元昶转回头来笑出一声:“真行吗你?”
“弓箭我都带来了,你以为呢。”燕七拍拍箭囊。
元昶看着燕七,她了解他,从一开始就料到他会作此选择,于是特意骑了马带着箭回来找他,知道要面对的是上百的蛮兵,知道要迎来的是有死无生,就这么带着箭回来了,从容潇飒,无畏无惊。
这样的一个她,教人如何不情钟?
元昶扬起唇角,把头转回去,冲着他那几个弟兄招手:“来的是蛮子,百十来人,怎么样?”
“干死!”几乎毫不犹豫,骁勇铁血的骁骑兵们立刻低吼,人少对人多怕什么,骁骑兵从来就生死无惧!战场上生,战场上死,那才是他们的归宿!见敌就跑?丢不起那人!
“这伙子蛮兵能绕过前线军的巡逻线,本事不容小觑,此去不是我方大营就是风屠城,因而说什么也得把他们这计划破坏掉,”元昶和这几个兵道,“朝哥,你的马快,回去报信的活儿就交给你了,我们几个拖得一时是一时。”
被称作朝哥的那兵也不多说,立刻上马,只和大家道:“哥儿几个痛快打,兄弟很快就来陪你们!”说罢不再多耽,一夹马腹就向着大营的方向驰去。
元昶又和燕七道:“你带了多少箭?”
“三十支。”燕七道。
“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干掉三十个蛮子,”元昶毫不迟疑地先下了断定,“一会儿蛮子进入射程后由我和燕小姐先动手,”这话是对着剩下的几个兵说的,“你们在沙中蔽身,待我将蛮子引到前头,你们由身后来个出其不意,干死一个赚一个!”
元昶他们这几个兵出来都带着全身的装备的,这也是营中的规定,只要不是回城或执行有专门要求的任务,但凡离营数里都要武装出行,骁骑兵的基本装备就是甲衣、马、武器和轻盾,箭也可以带,但鉴于骁骑兵向以迅猛强力的风格为主,箭这种对技术要求较高、杀伤面不够大的进攻方式并不常用。
元昶也未带着箭,还要将甲衣给燕七穿上,锁子甲能抵挡一定程度上的武器伤害,燕七却不肯穿:“太难看了,影响我就义时的形象。”
“呸,你还想要多好看?!还嫌追求你的傻子少?”元昶也没强求,自己把甲衣穿上,这甲衣重得很,燕七穿上确实也不方便行动。
“都是我的错,我就是红颜祸水。”燕七叹着将箭抽出来做准备。
“……沙漠太小盛不下你了是吧?”元昶翻身上马,另几个骁骑兵已是训练有素地钻进了附近的沙里,连马都卧下用沙子掩盖了起来,不细看很难发现这里有埋伏。
“准备好了吗?”元昶挑唇看向身边的红颜祸水。
“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箭法的最高奥义,”燕七搭上箭,“保证你以后都不敢再和我比箭了。”
“臭屁。”元昶噗笑,在她脸上深深看了一眼,“走!”
两人拨马,由湖旁低地纵上高处,远处那一队正在行进中的蛮兵立时出现在视野里,距离正在射程,马蹄尚未落稳,燕七手中箭已是急如骤雨地倾泻而出,那队蛮兵甚至还未曾反应过来,已是有十来人纷纷落马,元昶看得清楚,这些人无一不是被箭准准洞穿了喉咙的!
元昶唇角挑起个笑,他丝毫不怀疑她能做到她答应的事,她就是这样,永远不会让你担心,永远让你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头就全是笃定与安稳,她和别的女孩子是不同的,她不需要你的操心和呵护,她需要的就只是她身边的人能够好好的,能够让她放心地生或死。
“漂亮!”元昶一声喝。即便如此,他还是要赞美她,什么坚强的人不需要安慰,优秀的人不需要赞美,全都是屁话!她在他心里有多好,他就是要让她知道!
“是吧。”她说,手上箭未停,依旧宠辱不惊。
被攻了个措手不及的蛮兵这时才反应过来,立时便有人回以箭攻,元昶一手持盾一手持戟,盾用来挡住攻向自己的箭,戟用来挑开攻向燕七的箭,最终蛮兵的这一波箭击竟是没有一支伤到两人。
燕七手上的三十支箭很快放完,果然是箭无虚发,支支命中要害,支支将目标一箭封喉,根本不给任何反击的机会,干净又利落。然而蛮兵也不都是死的,剩下的人一行顶着燕七的箭还击,一行驱马疾驰迎面冲来,不消片刻就已经近在了咫尺,元昶喝了一声:“接!”手中轻盾向着燕七飞去,燕七伸手接得稳稳,将盾在身后一挡,转头就跑。
元昶挥戟拨开又一波飞箭,架开冲在最前头的几个蛮兵的武器,且打且退,将蛮兵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在蛮兵们的斜后方,那几名骁骑兵悄悄由沙中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向蛮兵,立时便砍翻了一片,蛮兵这才惊觉身后有埋伏,连忙调头还击,元昶这厢也停止后撤,腿下一夹马腹,战戟抡将起来,登时便以猛虎入羊群之势冲进了战阵。
可惜蛮兵不是羊群,而是狼群。数不清的刀剑掠着寒光向着元昶劈过来,铁刃划在锁甲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肩,臂,背,腰,腿,不断地感受到重击,然而却觉不出疼,也许是因为信念过于强烈。
是的,信念。在战场上,信念对于兵们来说,比武力还要重要。他跟着燕子忱学的不仅仅只是武艺,还有兵法,燕子忱就告诉过他,一个好的将领,不仅仅要具备高超的武力和战术素养,还必须要有感染力,能调动起兵们最大的动力,能点燃并坚定他们的信念,到了战场上,哪一方的信念能坚定到底,哪一方通常获胜的机率就更大,因为只有信念才能让人无所畏惧,才能让人感觉不到疲累和疼痛,才能让人挖掘出自己最大的潜力拼到最后。
那么此刻他的信念是什么?就是尽可能长时间地拖住这些蛮兵,让燕七最挂怀的家人得以安全回家,是的,在这一刻什么保家卫国的崇高目的都排在了她的后面,他心中最强烈的信念,就是要为了她!
元昶挥舞战戟,不顾一切地砍杀着围涌过来的蛮兵,月光下鲜血抛洒,人吼马嘶,沙尘飞扬,拖住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拖住他们。元昶举戟架住一个蛮兵劈来的钢刀,一绞一缠便将他扳下马去,紧接着戟尖刺出,半道里却突听得背后风声,有人从身后向着他砍过来!来不及回身了——迎面又有人攻来,不能犹豫,先刺马下,然后挡下迎面一击,背后的由着他砍!左右也是个死,多着一下少着一下又有什么所谓!
元昶一戟结果了被挑下马的蛮子,紧接着举戟挡下迎面蛮子的攻击,而预料中的背后一刀却并未砍来,元昶仍不犹豫,先将面前这蛮子一戟戮死,然后才转身去看,却见方才想要背后冲他下手的那个蛮兵喉间插着一支利箭已是死在了他的马下。
箭?元昶转头,看见燕七站在沙地里,她的马已经被蛮兵的箭射中死掉了,而她手中的箭就来自蛮兵射在马身上和附近沙地上的那几支,蛮兵的箭一直未停,她灵活地左躲右闪,就在这闪躲间仍能放出箭来,可她也毕竟不是神,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不停歇的箭,于是就在元昶的眼前,一支凶狠的利箭贯穿了她的左腿,血花飞溅,蛰痛了元昶的瞳孔。
死——都去死——你们所有这些蛮狗都得死——都得给我的燕小胖陪葬——
元昶杀红了眼,战戟疯狂劈出,无数的首级与残肢被抛飞出去,他不再防守,就是一味地攻,一味地杀,能杀多少算多少,杀到最后一口气,杀。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这广阔无垠的沙漠上正在展开着一场怎样血腥的杀戮,银色的月光和惨白的沙被染得一片猩红,元昶一戟刺出将两个蛮兵串了糖葫芦,却被身后的一名蛮兵重重地砍落马下,带着铁甲轰然坠地,激起大片的尘沙,他费力地撑起上身,手中戟尚未继续挥出,蛮兵战马的铁蹄已是照着后背狠狠踏下,一口浓血喷得身下的粗沙像是模糊的血肉,他在这血肉上艰难匍匐,血光朦胧了他的视线,他想看清她,看清她最后一眼,他要牢牢地记住她的样子,这样到了下辈子他也不会忘记她。
又是一刀由背后砍来,势大力沉,将他压进沙里,他挥手向后扬起沙土,迷了那蛮兵的眼,换来一瞬的停顿,这一瞬他却用来揩去糊在眼睫上的血水,然后他终于看清了她,她的肩上又中了一箭,却被她面不改色地拔下来立即做了反击的武器,将已经挥刀杀至她面前的一个蛮子穿了喉,她想夺取这蛮子的箭袋,然而才刚取在手里就被另一名杀到的蛮子照着胳膊劈来,她虽堪堪躲开,箭袋却被那蛮子劈得散碎,箭支洒落了一地,她却已没了再去拣回的机会。
“燕小胖……”元昶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然而她却好像听到了一般,拖着一条伤腿向着他跑过来,追在她身后的蛮兵面孔狰狞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寒光一闪,狠狠向着她的后背劈了下去。
元昶伸出手,想要抓住最后一刻的燕七,可他没有等到,铺天盖地的冰冷与黑暗瞬间将他包围。
这就死了吗?好吧,与她共葬沙场,再没有什么结局能比这更好了。
……
“醒啦?”再一次睁开眼,窗外阳光正斜,晚霞漫天,熟悉的声音来自熟悉的人,熟悉的人此刻就立在床边,一边的肩上缠着绷带,另一边的腋下夹着拐。
“……你……”他声音沙哑,像沉睡了好多年。
“我天,你不会失忆了吧?还认识我吗?”熟悉的人把头探过来让他看清她的面瘫脸。
“……笨小胖……”他想笑,可是嘴角一翘浑身就疼,“你……你没死啊?”
“我怎么能死呢,”她说,“我可是主角啊,主角死了书还怎么写。”
“……少……少臭屁,”他说,“还主角……男主角吗你?”
“……燕小九我警告你啊,赶紧从元昶的躯壳里出去!”她说。
“……”元昶还是想笑,浑身疼得令他直吸气,半晌咬着牙磨出句话来,“还是……他娘的活着好。”
“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