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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季青脚步一顿,扭过身子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蕙娘一眼,两人身在暗处,蕙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隐约察觉到一点情绪,她觉得他也在仔细地研究她,判断着她的情绪,她话中的真假……
虽说这虚无缥缈的感觉,终究当不得真凭实据,但也在她心里点燃了一把熊熊的烈火:若是此事和权季青真正无关,他的沉默,便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这种事,就算她说得再好听,心里难道就真没有一丝恨意?
她紧咬着牙关,慢慢地续道,“当然,如若真正是你,而你又并不开口,将来还叫我查到了你头上,如此藏头露尾的鬼祟之辈,我自然是极看不起的,这辈子要从我这里得一个正眼,那却难了。”
权季青默然片刻,忽然微笑道,“嫂子,您这是在激将了?”
“你爱怎么想,那就怎么想吧。”蕙娘的态度反而淡了下来,自然而然,流露出了淡淡的轻视。“四弟,就一个要做大事的人来说,你是有些拖泥带水,不够决断了。”
灯笼已隐约到了近处,就算有重重山石遮掩,两人也不能放开说话了。权季青又再短促地沉默了片刻,他的口气有点松动了,“把我当作有资格追逐你的人看待……原来从前在你心里,恐怕还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就有些痴心妄想,那也是可以教好的,我始终还不够资格,下场陪你玩上一局。”
蕙娘并不回答,竟全盘默认,权季青颇有几分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他年纪轻轻,可这一声叹息中,却大有些感慨、怅惘,似乎并不符合他的年龄。
“也所以,我虽然屡次对你有所冒犯,你却都还不为所动……”他语气一变,忽然间,所有感情全都褪去,余下的只有冰一样的冷静。仿佛任何感情因素,都不会被计入权季青的算计里。“嫂子所说倒也不假,若我真直认此事,你必定对我大为激赏,更把我的话当了真。把我当作有资格追逐你,同你一道入局的高手看待……而到了那个时候,我所说的话,我所做的事,对你如今的身份所造成的威胁,恐怕只引向一个结果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以蕙娘身份,难道还挺住不认?她露出微笑,镇定地道。“那又如何?我可没对你说谎吧?”
认可一个人是否有资格追逐自己,和自己在同一层次上对弈,与是否对其动了杀心,想要将他除之后快,其实的确并不矛盾,但蕙娘刚才种种言语,多少是有点误导权季青的意思,有资格追逐她,是否就代表蕙娘一定会接受他的追求?还是只是更增她对他的疑虑?一个野心勃勃、手段狠辣诡秘,情绪激动疯狂的对手,曾经在没有见她一面的情况下,就能下得了手夺取她的生命,如今更是放言要剥夺她的身份地位,让她从国公府嫡媳,变作见不得人的外室,只能看他权季青的脸色过活,更有甚者,她和权仲白孕育的一双儿女,说不定也会被他除去……
不要说焦清蕙素来总是先发制人,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就是平时最驯顺、最没有心机的大家闺秀,当此恐怕也要动了杀机吧。毕竟,若送药一事,不是权季青所作,蕙娘总不可能凭他几句胡言乱语,就要剥夺他的性命。可如果他在少年时分,就已经有能力、有魄力、有决心,安排谋害相府千金,则一切又不一样,在成为有资格追逐蕙娘的那种人之余,他也势必将一跃而成她的心腹大敌,必须处置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
权季青微微一笑,他愉悦地道,“我确实是能给二嫂一个答案……可二嫂你是知道我的。我平时时常想起你,你想起我的次数却并不多。兼且你苦恼的样子,又这般好看、这般动人,不若就让你多苦恼一段时间,多想想,究竟是不是我吧。”
他又再伸手要摸蕙娘,可这一次手才伸出,蕙娘一巴掌抽将上去,权季青躲闪得快——虽未抽中,但掌风竟扇落了他的一枚帽坠,可见蕙娘含怒出手,劲道非同小可。权季青哈哈一笑,怡然道,“嫂子仔细动了胎气。”
深夜寂静,即使声音再小,也始终有些动静,远处灯火,已经不再徘徊,而是目标明确地往这边行来。权季青不等蕙娘回话,伸手握住廊檐雕花,一借力顿时翻身而上,只听到一串细细的脚步声,轻轻巧巧地自屋脊上往远处去了,不多久,便再没了动静。
蕙娘也顾不得石面嶙峋了,身子一软,顿时将所有重量都交付了上去,她一手护住肚子,缓缓揉搓了片刻,方才有几分乏力地弯□去,拾起了那犹带一缕残布的镶银玉帽坠,拧着眉头思忖了片刻,方才开声道,“我在这儿……动静都小点儿,别那么闹腾。”
片刻后,她顿时被一群沉静而忧虑的丫头们给包围住了。——毕竟都是清蕙亲自调.教出来的人,虽然有些小姑娘眼角已经挂了泪,看着十二万分的可怜,但从头到尾,没一个人放声儿。为首的石英将灯笼搁在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就奔到蕙娘身边,把她搀扶了起来。“您无恙吧?还能走动吗?要不要派人把少爷请回来——”
她也是机灵之辈,这么一奔一扶,就把蕙娘身形给笼罩住了,借着身后灯光,将她审视了几眼,口中一边问,一边就隐秘而迅速地为蕙娘掖好了鬓角,又理了理凌乱的钗环。蕙娘赞许地望了她一眼,口中道,“我没事儿,能走……少爷那里,别惊动了,回来我告诉他吧。”
她挺直脊背,扫了众人一眼,心中对权季青更添了几分恼怒:好在自家园子,没想那样多,今晚轻装上阵,只带了几个可以绝对信任的心腹丫鬟,以及才刚上位近身服侍,平时就被拘束在立雪院中,没有外出机会,根本接触不到外人的新人。如有带了一般随从的老婆子,光是这‘深夜为歹人掳走’的事,一旦作兴起来,就算自家人不在意,她在众女眷之间,也根本别想着抬头做人了……
“今晚的事,”这种种顾虑,并没有体现在蕙娘的声音里,她的态度还是那样冷静而威严,“一旦传扬了出去,对我只是麻烦,对你们来说……”
“姑娘请放心。”石英口齿清楚明白,“今日跟随在侧的几个人,都是晓得事的,从海蓝、石榴,到东珠、我,刚才逐个发过誓了。姑娘让我们说什么,我们就说什么——”
几句话,就已经点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名字,众人哪还不知道表态?纷纷你一言我一语,表过了忠心,发下了毒誓。蕙娘反倒说,“这件事,又不是我故意去做,我也是被歹人制住,和他搏斗了一番才挣脱出来的。我们自己并不亏心,就闹腾出来也是不怕的,只是大年下的,还是不要随意生事为好。这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回到立雪院内时,这一行人,也都早已回复了平常的神态。石英把蕙娘只送进屋里,方露出忧色,“您有身孕的人了,刚才那一番折腾,没有动着胎气吧?”
如今孔雀已去,绿松新婚,和石英是轮流进来服侍蕙娘,屋内只得主仆二人,大可不必避讳说话。蕙娘摇头道,“就因为有了孩子,我没敢怎么用力挣扎,他也没有怎么推搡我——”
她看了石英一眼,“你认出他来了?”
因权季青的狼子野心,她身边三个大丫环都是心知肚明。平时当然会特别留意这个四少爷,他一开口说话,别人听不出倒正常,可石英是没道理听不出来的。她面色沉肃,点了点头,低声道,“四少爷是越来越过分了。”
蕙娘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呢……”
因今晚石英的表现,可圈可点。眼下绿松又不在身边,她便多少点了几句当年汤药有毒的事。“麻海棠一个无知女子,哪来这么好的毒药。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一方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个人不揪出来,我一辈子饮食难安。如今看来,似乎倒是真有个结果了。”
当年的事,要说石英心里没有想法,那也是假的,毕竟明眼人多少都能看得出来,这五姨娘要给蕙娘下药,简直难于上青天。她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蕙娘的说法,思来想去,亦不禁蹙眉道。“按他刚才那样说法,您问他,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倒有点像是默认了。可,就凭这暗处的一番对话……”
“就算他刚才当着我的面直接认了下来,我拿什么去和仲白说?”蕙娘想到权季青临走言语,眉头又蹙了起来,“没凭没据,就靠我空口白牙的,就算姑爷信了我,我们拿什么和家里人说?”
几句话,顿时把石英问得没声了,她左思右想,越想就越是不服气。“这——这四少爷也太——太——”
“说来说去,还不是欺负我没有自己的手下。”蕙娘冷冷地道,“他倒是能耐,自己有武功不说,和那神神秘秘的帮派堂口,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台面下的事,办起来自然就方便了。管它杀人放火,还是阴谋下毒,都有人为他去办……”
她唇角微微一翘,“你当他这一次找我,是兴之所至?他就是想套出孔雀出走一事的真相。究竟是我故布疑阵,做了个套给他钻,还是孔雀真的听到了什么……要是我被他套出话来,你就瞪着瞧吧……”
石英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方才想到,孔雀所听到的那一番对话,现在还不算什么,可等姑娘掌握到真正的证据之后,把四少爷给扳倒之后,倒是可以火上浇油,把他的党羽从府里给挖出根来。而姑娘之所以着急上火地把孔雀送走,一个是为了她的安全,一个,恐怕也有刺激刺激四少爷,让他多出几招,俾可寻找破绽的用意。
而这个计策,也不能说不成功,眼下,四少爷不就露出了破绽,至少如今姑娘已经知道,当年的事,他有极重的嫌疑。
有一个凶嫌,要再寻找双方的联系,那就要容易得多了……
想到即将出世的二少爷,石英想要追赶绿松的心思就更加热切了,她立刻为蕙娘出谋划策,“香花、萤石几个,如今在府里也都是有头有脸,对府里人事认识得更深刻了不说,萤石每常出入里外,对内外两本账都挺熟悉。家里生意那些掌柜,她就没有不知道的。还有香花,现在管着各院子里每日的供给,小丫头们和她可好得不得了,都喊她好嫂子,从前是不知道该怎么查,如今知道该怎么查了,便觉得她们能派得上用场——”
一边说,石英一边就觉出了姑娘当时的用意——入府三年,执掌家务的时间虽并不长,可如今不论从地位、姿态还是实际影响力来说,二房的地位……不,姑娘的地位,都超然主动。良国公府的水就是再深,起码这内院的底,几乎已经被她给摸透了。起码如今,说声要查看四少爷平时的起居,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自然能找得到人去办。姑娘是用这三年的时间,织起了一张大网,只怕,随着这查案的发展,这张网,连国公府的外院,都要给涵盖进去了……
她正胡思乱想时,蕙娘已经悠然开口。
“这件事不必急。”她的语调,还是那样沉静而稳定。“我们还是准备回冲粹园去。甚至少爷那里,都不要着急把实情全都说出。但你可以私下露出一点端倪,让少爷从你这里问出一点口风,把从前在冲粹园里发生的事告诉出来。再点一点你听出四少爷声音的事……余下的事,就让他自己去想吧。”
她打了个呵欠,“如此大事,任何时候,都不必急。急就出错了,你看四少爷,不就急得出了错吗?有一句话你说得对,从前是不知道该查谁。现在知道该查谁了,不把他查个底儿掉,我焦清蕙还能够罢休?今儿都累了一天,好好睡吧,多休息一会……明儿起来以后,你还怕没有差事等着你?”
石英也露出笑容,她跪下来给蕙娘磕了个头,不言不语地便退出了屋子。蕙娘坐在灯下,一边抚着肚子,一边将今日之事,来来回回仔细思量了许久,只道肯定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未有什么错处之后,她方才从袖口掏出了那枚精致的帽坠,用两只指头捏着,在灯下仔仔细细地赏玩了起来。
权季青怎么都是国公府少爷,随身之物,自然细巧得很,这帽坠用料先不说了,只说上雕了的几片四季青,便很见神韵。蕙娘摩挲了半晌,不知想起什么,唇边又露出笑来,她弯下腰捧出了一个小匣子,用娴熟的手法,将它层层打开露出暗格,自暗格里又取出了一根晶莹剔透的水晶簪子,放在灯下,看了看这上头的海棠纹饰,又将两样饰物并在一起,歪头欣赏了片刻,这才随手又都搁进了暗格里,将其合拢,再从上部的格子中,抽出一本笔记,蘸了墨,迅速在上头书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青菜表现得的确挺好
好到引来了杀身之祸啊哈哈哈哈哈
我终于到家啦!还是家里好!
话说,要澄清一点:我没有要写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女主(男主也一样),他们也不是我在书里的投射,就真的只是两个个性都很强烈的人物而已。会喜欢和讨厌我觉得都挺正常的,故事精彩好看就行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