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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欢愉,足以余生怀梦。
但她的余生在哪里呢。
无肠想问问他。她想问问眼前这人。
“我还有家么……”
他身躯一颤,洒满肩膀的,不知是雪是发。
“你要不死灵,你只管拿去好了……若你得了不死灵,我是不是就可以有家了……”
“是我错了……是我的错……”
“朗风……你有什么错呢……你我都没得选择。”
“小忧……”
“朗风,我杀了青山。”
话音一落,晋行风顿觉耳畔轰鸣,浑身上下像被凉水浇了个彻底。然跟前女子,却笑靥如花。他永远忘不了她今日所说的每一句话。
“朗风,青山是属于七里乡的……但你跟我不是。”
无肠静静地捧着他的脸,目光掠及他脸上的每一处。他的下巴和脸颊两侧,冒着淡青的胡渣。胡渣刺着她的手心,似乎要戳破她的血肉。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有要把手拿开的意思。她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刻进心里。他骗她的模样,他懊恼的模样,他流泪的模样,他看着她时的模样……她怕这次记不住,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小时候她常听老人儿讲人生匆匆数十载……可她才在这世上勉强活了不过二十余年,却像活了一辈子……
然而一辈子,又有多长?
“你的曼陀罗毒早解了……为什么。”
此一问,无肠的笑意随即凝住。
“你把中原的人都引到不老山来,究竟要做什么……”
无肠收回了手,定定地看着晋行风,直到眼里最后一点波澜也休止,她问道,“千里红让你带着血阿狱的人混进船里做什么?”
“救你……”
无肠微微一笑,说,“千里红让你做什么,我就在做什么。”
晋行风怔了怔,只听无肠又说,“你出林以后,帮我找到毒王。跟他说,每逢节日,替我买些好酒好菜,祭拜苗大哥。若莫家危难,还请你看在五族昔日情分上,好好帮扶我姑姑。对了……从朝都城外的渡劫客栈到朝都城内的莽苍客栈,经常会有一个老叫花子用乞讨的钱拿来买糖糕,你告诉他,我在白鹭古道的每棵树底都埋了银钱……”
“那我呢?”
无肠笑了。
“你设计让天下人杀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我?!”
雪势更大了。一片片雪花,像是被撕掉的云絮,铺天盖地。
“如果我没有中毒,没有被斗阳宗的人抓到,你会来救我么……”
“你,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在跟着我。”
不知怎的,她脸上突然有些得意,仿佛摸透了他一切招数般,等着他投降。然而他好像也只能乖乖地束手就擒……
一丝笑意,蓦然掠上他嘴角。似乎很久,他很久没这般发自内心地笑过了。但笑着笑着,却不由得双眼通红。纵使他做了多少错事,纵使他背负着多么深重的杀戮,他都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要回头看。但在她面前,他仿佛可以回头,他仿佛也可以有那么一点软弱……
“我们回家吧……好不好?我不管什么不死灵,也不管什么晋家什么白银族。你跟我走……你若能活十年,我陪你十年,你若能活百年千年,我就算地狱轮回也不忘你……多少个来世,我都陪你。好不好?……”
两行清泪。
“朗风……”
天下人杀我,只要你不是…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为了要给自己一个痛快。若我死了,你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我。若我还活着……
若我还活着,他日白头,黄泉碧落。
但这几句话,无肠终哽在了喉里。关于余生,她想的都是他……早起的晨烟,滚烫的热粥,他和她式样相当的粗麻布衣,从田埂头,到田埂末。她摇扇,他挥锄。冬卧暖坑,夏合凉席,再有一栅栏小院,围着鸡鸭白鹅……倘若岁月如斯,更夫复何求。
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停得很是突然。
她的脸上依旧逗留着雪停前无可奈何的笑。那一刹间脑海所想,不过痴梦罢了,痴梦呵……
静默。
良久……
直到她脚底一滑,一朵雪块,“啪”地砸到了她脚踝。
入骨冰寒,冰寒入骨。
无肠莫名地冷哼了一声,脊背挺得笔直。她心知此时有无数道目光正暗中窥视着她。大家都在等一个时机。她也在等。但现在看来,像是有人已经等不了了。
“方化挈,你堂堂斗阳宗长老,连应我一声都不敢吗!”
此话一出,随即又有更多雪块滚将下来。扑簌簌地,飞起一阵细密雪雾。
叹息。
四面八方而来的叹息声。
但她仿佛什么都不惧,只盯着自己脚底浅浅的雪坑。雪坑里,蓦然填上了一缕黑影。咫尺之间,无肠甚至能感觉到他身躯的温热,就好像她方才紧抱他那般。如此不言不语,似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心领神会。
“天下人要杀你,我便杀天下人;天下人要你死,我便陪你一起死……”
无肠心口一震,不觉苦笑。她亦不抬头,任凭他护在她身前。
但闻“轰隆”巨响,似要地裂山崩!望之无边的白雪皑皑登时像流水瀑布般哗啦啦地倾倒而出,仿佛要将这世间全然掩于白雪之下!
“小忧,抓紧我。”
“别放手。”
“小忧!!……”
世界在颠倒,她眼中的他也在颠倒。
无肠失神地凝视着披在他脊背上的苍苍白发,忽觉脚底的雪坑在一点点地塌陷。她突然想唤一声,朗风,你再让我好好看看你……可是她不能。她怕了。她怕对这个男人的留恋,会成为自己最大的牵绊。如此一来的话,她苦心积虑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谁要不死灵,拿去便是了。千秋万代,不死不灭,一同拿去便是了。反正她早就厌倦了,即使才短短二十余年呵……二十余年的无所依托……二十余年的自欺欺人?她不愿。
“你怎样,我都原谅你……”
然话音轻如云烟。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一股山海般浑厚的内力缓缓推向他的胸腔。一点,一点一点地,将他从雪地连根拔起,抛至苍白天穹……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重重地落进山与山之间深然狭然的缺口,渐渐地幻变成一个墨点。他拼命地想去抓住她,可是越用力,反而离她越远。他只能看着她死么?她原谅他了吗?如果原谅,为何要留他一人?……
天地之间,雪雾弥漫。
他就这么飘荡天穹,直至星辰初升。
又是黑夜。
不知是白天真的太短还是黑夜原本就漫长。不过才两个时辰的白昼顷刻熄灭,偌大幻林,参天树木,一时间重回死寂。
漫山遍野的,都是星月和树木的影子。斑斑驳驳。
“这林子果然古怪,天刚大亮,怎么就黑了!”
“道长方才可是遇见了我斗阳宗的方长老?”
“哼……都是无肠这女子背地里故弄玄虚!……”
“邯师兄还是想法子先找到不老山庄的入口再说吧。”
…………
话说邯钟离和蒋英殊灰烟中遇袭,本十二万分警惕,忽闻一阵佛语呢喃。屏息倾听之时,只觉一股犀利掌风,隔着重重灰烟,劈山倒海而来!他二人自是对这掌风再熟悉不过了,当下心头振奋,面色大喜,亲眼看着周遭灰烟渐趋消散,遥遥传来一声大喝道,“妖魔邪祟,见我佛光,速显原形!南无阿弥陀佛……”
只见山林佛海。缓缓从佛光中健步而来的人,不是她慈悲师太又是何人!多日不见,那慈悲师太眼冒精光,出奇地面色红润,手中一串颗颗如药丸般大小的念珠散着金光。这等架势,像是年轻不止二十韶年!
待慈悲师太走至他二人跟前的时候,邯钟离才发现慈悲师太身后原来还有一人。
是无相。
当下四人围靠着一株十人合抱粗的巨大梧桐树,东西南北依次站立。对周遭一点蛛丝马迹的变化,都不敢掉以轻心。
“这林子亦真亦假,定有人操控。”那慈悲师太哼了一声,睨着邯钟离道,“贵派不是捉到了无肠公子么。既有无肠公子,以之要挟,还怕这林后人不露面?”
“这……”那邯钟离登时尴尬地笑了笑,说,“师太有所不知,那小女子忒奸诈,居然暗中在我斗阳宗的船里安插了许多血阿狱的人……”
“跑了?!”
邯钟离点了点头,手心不觉渗了一层薄汗。
“唉……真是可惜了。”那蒋英殊倏尔插了句话,眼含笑意,道,“倘使无肠公子没有逃跑,我说不定能沾沾邯师兄的福气,瞧那不死灵力究竟如何……坊间传言,他日不死灵苏醒,百万九幽亡灵大军,势必席卷苍生哪!……”
话音一落,那慈悲师太与无相尽皆身躯一震。
“此话何意?”
那蒋英殊干咳了一声,煞有介事道,“师太方才说那无肠公子与这藏于林后的人有关,我且问问师太,我们现在何处?”
言下之意……
那慈悲师太眸光一动,霎时会意。是了。能肆意操控这山林之人,自然是她不老山庄的庄主了。不过那小女子千方百计地引诸中原诸派来犯不老山,竟是要吾等去抢那不死灵?!
一声冷哼。
“我瞧那小女子除了手腕一对饮血镯有些妖魔之力,资质倒也平平无奇。想来是为了解开自身的不死灵力,才费尽心机地谋划了这么一出戏。”
“哼……如此说来,解灵之密果真与《天残卷》有些许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