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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傍晚的新晋府褪去了白日的喧嚣,霎时安静下来。萦绕耳畔的,只有萧瑟的冷风。
女孩这般唤住了庭中望月的男子,尽量掩饰住语气里的忐忑。
没有转身。
“我记得寒水门门规有一条,‘严禁弟子无故外出。’”男子不带丝毫情感地道,“你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晋柳儿被风吹得一个激灵,眼前男子负手而立,狭长的身影倒映于地,巍然不动,良久,她明知不该问却问道,“爹……你真的杀了赵平吗。”
身影蓦然一颤。
“你问这个作什么?”晋连孤冷冷道。
晋柳儿紧张得咬了咬下唇,干脆说,“楼心月他中了赵平的肉蛊。”
“哦?”了一声,晋连孤倏尔转身,目若寒电,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这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担心未来的夫君了?”
“哪有,不是……”晋柳儿忙辩解道,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好歹也是自己的师兄啊…何况无忧她还……
“不是什么?”晋连孤笑了笑,接着说,“如果不是心疼你未来夫君,你会帮着别人怀疑到你爹的头上吗?”至于“别人”,就不消说是谁了吧。
“没,没,没……”晋柳儿连连摆手,急得小脸通红,道,“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爹爹你啊……我只是在想,不夜城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会炼蛊,说不定楼师兄中的不是赵平的肉蛊呢。”
晋连孤冷哼了一声。
女孩一怔。
“赵平确实死了。”他淡淡道。
晋柳儿神色顿黯,低声嘀咕道,“这次真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了……”说罢倒抽了口凉气,暗想无忧她大大咧咧的应该不会因此就跟我生了嫌隙吧……
一阵静默。
薄纱似的云缓缓漂游,忽地遮住了那轮月,与此同时,屋顶上突然跳下一个黑衣人。
见了相站甚遥的父女二人,似很震惊,连忙飞身要走。
“行卓。”晋连孤低唤道。
晋柳儿神色顿时一震,满脸狐疑地看向僵滞住动作的黑衣人。
“来都来了,怎的又走?”晋连孤招手示意,那黑衣人蓦然回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前作揖,额头上已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答应了吗?”晋连孤短短一问,那黑衣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下巴,并不敢抬头。
“爹……”晋柳儿忙小跑过去,拉住了晋连孤的手,故作撒娇道,“你跟卓哥在说什么?”眼角余光却全落在了身前的一袭黑衣上。
心口莫名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痛,像热血崩散,逐渐地夺去了一切理智。
迈出那么些步子,惹了那么多祸事,装作那么多次若无其事……
都是为了见到你。
“你不是也知道了吗?”晋连孤斜睨了她一眼,说,“你回房里好好休息吧,我和行卓还有事儿要到书房里聊聊。”
不待晋柳儿回答,二人已向庭外书房走去。她握住爹爹的手僵在半空,痴痴地望着男子身旁单薄得有些骇人的背影,倏尔落下几行热泪。
两个时辰后。
万籁俱寂,连天上的云月仿佛都睡去,纹丝不动。
夜风微冷,掠起了刚刚推门而出的少年额角柔软的碎发。
再次见到女孩,他眼角一搐,许久没有说话。
隔在两人之间的,不间歇在两人脑海里翻涌的,不只是已然逝去的那段年幼韶光。
还有萌生已久的,朦胧的,热烈的,却始终不能袒露的情愫。
晋柳儿欲言又止,见晋行卓点了个头问好便转身要走,一急之下跑上前去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
冰凉稚嫩的指尖不经意地碰触到粗糙皲裂的掌心。
一个皱眉。
“卓哥…”晋柳儿声音哽咽地唤道。
书房内灯光未熄。
晋行卓面色冷淡,先是撇开了她的手,后往前走了几步,道,“爹说你刚进了寒水门,新弟子训练定十分辛苦,既然回家一趟,好生歇息吧。”
在等她回答。
明明不过片刻,却似经年累月。
晋柳儿一把拭去了落珠儿似的眼泪,粲然一笑,问,“卓哥,妹子有点事儿要请教你呢。”
“什么?”
蓦然回首,映入眼帘的,是她灯火中明灭迷离的双眸。
“卓哥你为爹爹办事这么多年,想必对不夜城里的人物熟悉的很。你可知不夜城除了赵平还有谁能练出肉蛊来?”晋柳儿意不在问上,她的答案,早就得到了。
“霍谅。”
晋柳儿一怔,反问道,“‘霍亮’?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此人……”
犹疑了一会儿再抬眼看去,一袭黑衣终是消失在了黑暗里。
灯熄了。
她眼里最后的一丝亮光亦熄了。
若是此时还有未熄之灯,那只能是十二夜宫里的平旦一宫。
三个狭长的人影,一杯凉透的茶。
魏小小这厢坐在椅子上,缩着背,接连咳嗽了几声,面颊异样潮红。他看着眼前亦是相对无话的二人,冷不丁说道,“我封住了心月所有的穴道,连奇经八脉也封了,就算这样,也只能拖延一时。”
不知是谁冷哼了一句。
“人蛊…”楼啸天饶有兴味地咀嚼着这二字,反笑说,“原来是为了炼人蛊…”
“师兄……”莫同忆满脸担心,轻声安慰道,“心月那孩子的修为在同辈里是数一数二的,心智自是非常人可以相提并论,一定还有办法的,只要赵平没死……”
楼啸天凝神皱眉,表情甚是严肃,蓦然叹了口气道,“他的命数如此。身中肉蛊者容貌呆滞,行为迟缓,若强行压制,受蛊人则浑身奇热奇痒直至肌肤脓病溃烂……”
失神的片刻,魏小小不经意道,“我见心月受伤就带他回来,有鱼还在墨溪查探,眼下只发现了一个人蛊,几十个尸堆,恐怕人蛊的数量……”话说了一半,转而道,“我明日赶去和有鱼会合,怕是不能等了。”
“可是心月这边还需你……”莫同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后恍然事态之严峻,自知废话,忙缄住了口。
“把廖老爷子请来夜宫呆几天吧。”魏小小登时灵光一闪。
莫同忆摇了摇头,眉头深锁道,“一清失踪后,廖老爷子除了平日议事,教练新弟子,几乎不肯多在宫里停留一步。况且他年事已高,怎能再劳烦他去操我们这份心。”
魏小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把晋连孤请来吧。”
此语一出,石破天惊。
说话者正是楼啸天。
当下只听他继续道,“晋连孤的女婿中了邪蛊,他身为岳父,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魏小小“噗嗤”一笑,暗骂师兄这计极好!莫同忆却愁眉苦脸地急忙追问道,“晋连孤杀了秦欢,秦家人现今仍忿忿不平,师兄你把晋连孤请回寒水门,不是没事惹乱子吗……”顿了顿,又道,“当年晋家被逐出不夜城,寒水门早没了他的位置。就算有,也是名义上的,要是明天大张旗鼓地把晋连孤请回来,不是打寒水门的脸吗?”
其实莫同忆一番考虑亦不无合理,只是……
只是他晋连孤想回来。秦家式微,廖家绝后,莫、楼两家人丁单薄,大好时机,焉有不回之理?
楼啸天嘴角倏尔扬起一丝冷笑,而这丝转瞬即逝的冷笑,恰巧落在了莫同忆和魏小小二人的眼里。
最不幸莫若夫妻间的貌合神离,最心寒莫若兄弟间的勾心斗角。
十几年的恩怨情仇,如果能够轻易地烟消云散,滚滚红尘,怕是也没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了。
默默注视着楼啸天的莫、魏二人不约而同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实白芙儿被杀,也实属不得已……”莫同忆颇有感触的一句,打破了一刹间的寂静,“白老四噬杀成性,还不是因为偷炼族中禁术而走火入魔。相传白银一族男童女童成年之时须发尽白如同垂暮老人,白芙儿一死,这世上再无少年白头之人了吧……”
“逆天而行,咎由自取啊!……”魏小小亦是幡然感慨道,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轻抚了抚心口。这病根伴他多年,怕是祛不了了。想罢暗自苦笑。
楼啸天攥着手中字条,敛眸深思,无可奈何般,将字条摆到了莫、魏二人的眼前。
“唯灵不死,方可解蛊。”
莫同忆本一脸狐疑,一字一字地低声念出后顿觉头皮发麻。
魏小小看前听罢,身躯一震,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字条为什么会出现在夜宫里,我猜想也只有晋连孤自己清楚。”楼啸天眼底蓦然闪过一丝寒光,咀嚼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莫同忆咬了咬牙,几乎恨说,“难道就不能让小忧平平淡淡地过上几十年吗,她年纪还那么小……”赠玉时的一席谎言如绕耳畔,“我虽护不了她一世,但若连一时都护不了,有何颜面去见同悲?!”
念及此名,三人心口都是一痛。
连魏小小的眼眶都禁不住湿润了起来,不知是咳嗽带的还是追忆往昔。
“晋连孤,赵平,肉蛊,人蛊,不死灵……”多么言简意赅的计谋啊。楼啸天苦笑。
殊不知从头至尾,字字句句,都一滴不漏地进了窗外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