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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霜,凭时起,月转昔容,霜色有无中。
相识常在雨朦夜,朱窗素纸,相隔相与,清冷话凄凉。
月半风起,声渐响,炉旁温酒,青梅水中香。
户中银妆微亮,明月光,应是天霜,凝心化纸,欲问座旁,可有一席安吾乡?
低低的曲调带着浓重的哭腔回荡在山谷间,凄凉悲楚。
罄冉趴在四郎背上,听他一步一哽咽地唱着歌。他用的是雁城话,曲调艰涩,罄冉一句也没听懂,只觉那歌声很是缠绵婉转。两人一步步接近隐藏在山腰的庙宇,听四郎说庙宇是为纪念前朝名将蔺拓而建,如今已成荒庙。
罄冉望着庙宇中透出的火光,眯起了双眸。她之所以决定进宫,除了四郎说的那些理由外,也有自己的考虑。倘若她现在进宫潜伏,只要有耐心,有毅力,慢慢找寻机会,她相信定有办法接近战英帝,报得大仇。她倒不担心四郎会对自己不利,除了心中莫名的信任外,他既让她以他妹妹的身份混进宫,那两人便是绑在一起的蚂蚱,定是要同进退的。他进宫的目的不愿告诉她,无所谓,就如他说的,他们各取所需便是。
庙宇已在跟前,罄冉收回心神,闭目死死趴在了四郎背上。
四郎见庙中有人影闪出,歌声更加嘹亮起来。一声一泣,加之小孩声音本就要尖锐一些,这下那歌声就有些凄厉起来。
破庙那边当即便有人大喝一声,“是人是鬼?出来!”
听到喝声罄冉撇撇嘴,狠撞了一下四郎的腰,心道别还没说话他们便被当成厉鬼射死。四郎被她大力一撞,大叫一声,接着便直直向后倒来,死死砸在了罄冉身上。
罄冉疼得闷哼一声,瞪向四郎,却见他迅速吐吐舌头,接着便哇哇大哭了起来。
“小妹……呜呜……你醒醒,别吓哥哥啊。”
他哭声甚大,说的又是雁城话,罄冉虽听不懂可却能猜到他喊的什么,暗自白了白眼。
“他妈的,是两个小孩,吓死老子了。”一个络腮胡子的兵勇举着火把,待看清两人骂骂咧咧道。
接着又有两人跟了过来,对着四郎喊道:“别哭了,大半夜的也不怕招来冤鬼。”
树影重重,火把微弱的光线打在面上,罄冉微微睁开双眸,从眼缝中见四郎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官军身旁,一阵的哭求,光影下他一张小脸上泪水涟涟,明明闪闪。罄冉冷哼,这厮可不是一般的能装,演戏功夫炉火纯青。
“老朱,我怎么听他说话这调调像是陆大人说的那雁城话?”小兵踢开四郎,问向旁边的络腮胡。
络腮胡正沉吟,四郎却大叫一声,“官爷,救救我妹妹吧,她都快饿死了,你们好人有好报,求求你们救救她,赏两口吃的。”
“嘿,你小子会说战国话,那他妈鬼叫什么!”高个的小兵上前就要踢四郎。
四郎吓得一哆嗦,身体微微向后一侧,高个一脚踢空踉跄两下,正惊疑,却见四郎缩在地上抖成一片,他暗骂一声邪气。
络腮胡子却蹲下和颜悦色问道:“小子,你方才说的可是雁城话?”
四郎一抖,抬头抽泣道:“我……我和妹妹都是雁城人,跟着爹爹跑生意,碰到山贼……爹爹死了,我们……呜呜……”
络腮胡子眼眸一亮,那另外的两个小兵也神色一怔。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高个说着便走至罄冉身旁蹲下,拍了拍她的脸,回头道:“没事,饿的,吃点东西一准就活蹦乱跳。”
“军爷,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吧。”四郎哭声又起。
络腮胡子一笑,“放心,我们自会救她。带进去,听听头儿怎么说。”他说罢兴冲冲就往庙里冲,矮个的小兵正欲过来抱罄冉,四郎赶忙扑到他面前做了个揖。
“岂能劳累军爷,我来我来。”四郎说着弯腰便将罄冉背在背上,脚步踉跄地跟着进了庙。
火光大盛,罄冉闭紧了眼睛,不敢再有丝毫怠慢,耳听庙中气息,只觉人数不少。那络腮胡子低低说了他们的情况,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雁城人?好,好。说两句雁城话听听。”
“军爷,我们是雁城人,我妹妹快死了,您可怜可怜,赏口吃的吧。”四郎哭喊声响起,用的是雁城话。
“头儿,我看了,那小丫头是饿的,吃些东西就好。”
“确实是雁城话,小子,你妹妹今年多大?”小将领模样的人问道。
四郎抽泣道:“回军爷的话,家妹八岁了。”
罄冉知道他故意将她年纪说的大些,也好符合宫中侍女的条件,好在她个头比同龄人要高,想来那军爷也发现不了什么。
“小子,我们是奉命给宫中娘娘找婢女的,你这妹子刚好合条件。既你无处可去,不如将你这妹妹卖了,也好换个饭钱。你妹妹进了宫,也不愁会饿死,你觉得怎样?”
“不!我就是饿死也要和妹妹一起……呜呜……家人都死了,我就剩妹妹了。”四郎哭喊道。
“那我们就无能为力了,你就等着她饿死吧。”
“求求官爷,救救她吧,我……我能不能也进宫?只要你们救救妹妹,我做什么都行。”四郎的哀嚎声响起,罄冉也万分紧张起来,需知倘若四郎进不了宫,她可不会什么雁城话!
就在她紧张不已时,那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宫中没要男童啊,不过既是给娘娘解闷,你又会说雁城话……这样吧,明日我派人送你们进宫,到时候见了梁公公,能不能入宫就看你的造化了。”
“先给他们些吃的,别饿死了。”
翌日,日影西斜,落日熔金,战国皇宫。
罄冉和蔺琦墨被四个太监带领着从亦奴门绕过重重前殿往宫中专为新来侍女太监准备的庆侍坊走。罄冉一脸冰霜,身旁的四郎却眉眼含笑,一脸喜庆,还不时问东问西,直惹得几个领路太监嘲笑连连。
罄冉本还担忧那梁公公不允他入宫,谁知她再次见识了四郎的嘴皮子功夫,一通马屁拍下去,竟拍得那梁胖子心花怒放,最后非但允了他入宫,还多给了二两卖身银子。罄冉又瞥了眼身旁蹦来跳去,异常兴奋的四郎,便不再关注他,仔细将一路宫阁殿宇,路径曲廊,守军巡防一一记入心间。
只是她眸光流转间,却没有留意到男孩偶然看来的清澄目光。她更没注意到,每当有兵勇经过时男孩的动作、笑声便会愈发夸张。
三日后,罄冉二人已初学了宫廷礼仪,被月琴宫的大侍女萍儿领着,穿庭越阁,往月妃宫中走。
晴空下的战国皇宫处处精美,雕梁文砖,画角飞帘,曲廊朱栏,流水垒石。
然而这些罄冉压根看不在眼中,她只留意这宫阁间的布局、路径、防守。待走至前庭与后宫的交界,却见廊道尽头高大的凤月门外跪着一个笔直的身影。
罄冉脚步猛然一顿,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双拳猝然握起。突然,她紧握的手被一股温暖包裹,罄冉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却撞上蔺琦墨关切的黑眸,见他笑着冲自己摇头,罄冉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低头快步跟上前方的萍儿。走了两步罄冉却又禁不住后头,但见那身影依旧不动如山,孤单地跪在晴空下,看上去孤独而桀骜。
“那是七皇子殿下,他性格孤僻却深得陛下宠爱,你们今后可要小心,别得罪了这位祖宗。”萍儿见罄冉回头,吩咐道。
罄冉忙收回目光,连声称是,四郎却好奇问着,“萍姐姐,他为何被罚跪?”
“没人罚七皇子,是他自己要跪在那里的。”
“为什么?”
“前些时日,云鹰军、神健营、兵激营、策卫营发生了兵变,陛下将领头闹事的抓了起来,好像是判了斩刑,殿下这两日正求情呢。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七殿下性子冷漠,你们只记得别得罪他便是,快跟我走,娘娘还等着呢。”萍儿说着加快了脚步。
罄冉却脚步微顿,方才萍儿所说的几个兵营皆曾在她父亲治下,想来他们是知晓了父亲遇害的事,这才发生了兵变。听领头之人已被判刑,罄冉心中既感动又愧疚,想起那七皇子,罄冉再次回头,那清拔的身影已隐在了花木宫阁外。罄冉冷笑一声,提步而上。四郎也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凤月门的方向,心中暗忖,皇七子狄飒,倒还有些见识。
再走没一刻便到了月琴宫,罄冉低头和四郎一同跟随着萍儿进了大殿,跪地行礼,却听一个威仪的声音沉沉道。
“朕今日也听听这雁城话到底有多特别。”
不想这么快便见到了战英帝,罄冉猛然一僵,银牙紧咬,双眸喷火。微微抬头果然撇见一抹明黄,罄冉压下仇愤,心生惊惧,这雁城话她压根就不会!
“快快起来,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就在此时月妃的声音响起,舒缓而清脆,如同清泉滑过心间,罄冉心头的焦躁和紧张竟稍稍压下了些。
她不会雁城话,这事四郎最清楚,可这两日他也从没想着要教她说几句雁城话。所以,尽管四郎从没告诉她月妃和他有关系,但罄冉却肯定这月妃娘娘定是他在宫中的内应。
罄冉深吸一口气慢慢抬头,用余光去望那月妃,绯衣宫装,看上去不过二十岁,面若春花,美若天仙。可罄冉没心思注意这些,她只留意月妃的神情,见她在看到四郎的一刻,微挑的凤眸有一刻的大睁,罄冉心神一松,紧握的手也伸展开来。
“爱妃,这雁城人个个都这般水灵吗?爱妃容貌无双,随便找来的两个孩子也这般粉雕玉琢。”
战英帝威严的声音响起,感觉他的目光停留在面上,罄冉装作害怕微微一抖,低下了头。四郎亦不想刚入宫便碰到了战英帝,他担忧罄冉压制不住仇恨,一直用余光留意着她,见她并无异常这才放心。
“是啊,臣妾也觉得这两个孩子长的好呢,看到他们臣妾就能想到雁城碧蓝的天。不是臣妾自夸,雁城钟灵毓秀孕育这般孩童也不甚稀奇。”
“哈哈,爱妃这么说朕还真想去雁城看看,你们两人快陪娘娘说说家乡话,朕也听听鲜。”
四郎瞥了眼罄冉,赶忙开口说了句什么,末了还跪地磕了个头。月妃笑声传来,对四郎连连点头笑语,战英帝却挑眉不解,看向罄冉。罄冉感受到皇帝威严的目光,心知她不开口定然被疑。想来这屋中并没有能听懂雁城话的人,不然也不必大费周折从宫外找人,已经确定月妃是自己人,再加上也不见四郎紧张,罄冉底气十足开口。
英语加日语加粤语,语速极快乱七八糟得说了一长串,末了她也一本正经地磕了一个头,低头间分明看到一旁四郎双肩不停抖动。
屋中一时静寂无声,就在罄冉以为自己闯了祸的时候,月妃笑声响起,回了几句雁城话。
“爱妃,你们这说的什么,朕一句也没听懂,只是这小宫女朕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战英帝拍着月妃手臂,目光紧盯罄冉。
四郎一惊,微微抬头望了眼月妃,月妃便笑道:“那可真是她的福气,皇上都不看臣妾了呢。”
“哈哈,朕的月妃莫不是吃味了?”
“皇上这鲜儿也听了,还是让他们先退下吧,臣妾可不想错失和皇上独处的时间。”
“哈哈,好好,今日难得爱妃高兴,退下领赏吧。”
罄冉松了一口气,起身躬身而出,刚出了月洞门,四郎便凑了上来,嘻嘻低笑,“我倒不知云妹妹还会说雁城话。”
罄冉见前面的宫女太监只低头行路,这才瞪向四郎狠声道:“我倒不想连月妃都是四郎的人,四郎来头不小啊。”
四郎听罄冉嘲讽,笑容微滞,随即苦笑一下轻声道:“四郎只是个孤儿,云妹妹要指望四郎有什么大来头怕是要失望了。”
罄冉听他语气低落竟不似寻常嬉笑不恭的模样,她微微一怔,四郎已快步跟上了前面太监,身影在宽大的宫服下略显寥落,竟让罄冉一瞬间莫名心疼。
夜幕降临,月妃打发走了侍女,一个人静坐在屋中出神。
雕刻着并蒂莲的红木花架上新插的莲籘花在昏暗的房间里吐露着清新芬芳。
她望着更漏,微微蹙眉,心中焦躁夹杂着欢喜令她坐立难安,眼见过了子时,夜色越发迷蒙,她心头微乱,暗念,死小子,怎么还不来……
突然轻轻的叩击声响起,月妃快步走到门前,手按在门把上微微颤抖着,只觉自己像是失去了打开门的勇气,一时间心头酸甜悲喜交错不辨,半响才长吸一口气轻轻打开了门。
一个身影闪入,尚未看清已扑入怀中紧紧抱住了她,月妃眼眶一热,回抱着怀中长大许多的小子,一行清泪滑落,低低唤道。
“小四……”
四郎抬头,隐去微热的眼眶,嬉笑唤道:“二姐,小四可算找到你了。”
月妃望着眼前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庞,又是一阵落泪,她侧头避过四郎欢喜的目光,拉着他的手向里屋走。
“死小子,还是这么调皮。皇宫是你玩闹的地方吗?既然知道我在这里,总是有办法通消息的,何必冒险进来。万一有个……我怎么向死去的爹娘交代。”
听着姐姐絮絮叨叨的关切声,四郎心头欢喜,笑着挽上月妃的手臂,“又听到二姐骂我死小子了,真好。”
月妃笑着回头轻点四郎眉心,拉他在床前坐下,上下打量着他。眼前旧事浮浮沉沉,半响她才压制住心头的纷乱轻声道:“跟二姐说说,你这三年过的可好?”
四郎轻轻一笑,抚上月妃的手,“我很好,二姐看我长得不是白白胖胖吗,只是叔父严厉,去岁我便得知了二姐消息,他却不让我来寻你。”
月妃微微拧眉,“你这趟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四郎赶忙摇头,“不是,不是,是叔父让我来战国办事。二姐,你跟我走吧,皇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是你呆的,要报仇总有法子的。二姐,你只等我长大,一定取下燕帝的脑袋祭奠爹娘在天之灵。你跟我出宫,别在这里了!”
不想自己年幼的弟弟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月妃一阵恍惚,曾几何时,幼弟也长大了,这般懂事了……她眸中含泪,半响才道:“你不必担忧姐姐,只跟着叔父好好学功夫,将来沙场立威,做和爹爹一样的英雄,为我们蔺家光耀门楣!爹娘还有大姐、三弟定会高兴的。报仇的事,你就别想了,仇恨太沉重,不该是你想的事,二姐自有主张。”
四郎眼眸一红,猛然站起,怒声道:“二姐,我不是孩子了。我只有二姐一个亲人了,我是蔺家唯一的男子,该我来护着二姐!二姐要报仇,小四来!小四不要二姐呆在这种地方,每天对着不喜的人强颜欢笑。”
月妃悲喜交加地拉过四郎,“真长大了,只是这事你得听姐姐的。自打你廉哥哥死后,二姐就没有喜欢的人了,对那战英帝无所谓什么不喜欢。二姐只将他视为一把利刃,一把能为我报仇雪恨的利刃。二姐定要让他发兵攻打燕国不可,燕帝的头颅二姐必取!小四,你还小,听姐姐的,莫整日想着报仇,那样便没有快乐了。二姐在这里很好,战英帝对二姐也不错……”
“二姐,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小四今年快九岁了,不小了,很多道理我懂!雁城破,沥王自缢,爹爹率领雁城守军抵死相抗,成就了忠名。我有时候觉得不该怨恨那燕帝,大势所趋,战争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我不明白……”
“小四,你住口!燕帝杀我蔺氏一族,这仇不共戴天,你休要胡言乱语。早早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丢掉,二姐不让你报仇,可你说这些话怎么对得起爹娘!你再这般说就休要再叫我姐姐!”月妃扬声激言呵斥。
四郎微微低头,跪在她面前将头放在她的膝间,“二姐,我不会把报仇的事都压在你身上。小四定好好学武艺学兵法,将来挥兵扫平燕国,取燕帝首级。只是小四做这些不是为了爹娘在天之灵,只为姐姐,如果小四这么做能让二姐高兴,小四怎样都行。”
月妃泪水再次滑下,微哽半刻才抚摸着他的头笑道:“姐姐只要小四好好长大便高兴了。我们姐弟三年不见,不说这些伤心事。对了,今日那小丫头是谁?”
“她是云艺的小女儿。”
“云艺的女儿?”月妃微怔,半响又是一笑,“倒是个机灵的丫头,聪明劲儿不比小四少呢。”
“姐姐喜欢她?”四郎抬头晶亮的黑眸熠熠生辉。
月妃一笑,点头道:“看来这丫头倒是甚得小四喜爱。”
“二姐,小四是挺喜欢那丫头的,我跟你说,第一次见那丫头她竟然抢了爹爹送我的小毛驴,简直可恶……”
光影微晃,四郎低低给姐姐讲述着,话语轻快,不时还加以动作,手舞足蹈,惹得月妃笑容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