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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夫人说:“母亲,我怎么能不急?若在平时也罢了,还是老七要去打仗的时候,真是太不像话了。老七那天不声不响地来这里一趟,还能为了什么?母亲,这几年我总不说什么,到这会儿再不说出来,我也不痛快。”
“该说的,刚刚你都说了。让老七和她商议着办吧。老七允了,难不成咱们一力反对?不就把事儿弄拧了么?”
陶夫人忍了忍,也不想在老太太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了,说:“母亲,我总觉得,这事不能由着老七和静漪的性子来。陶家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她是陶家的媳妇,就该守陶家的规矩。进门三年,毫无建树。我看着,老七那心思虽说也深了些,总也有她是不肯安心的缘故。”
“这个儿媳妇,你实在是不满意。”陶老夫人说。
她语气淡淡的,似不加褒贬。
陶夫人却觉得老太太话中有话。想一想,大约是自己语气重了,略一缓和,道:“母亲,我不是看不到她的长处。静漪若是肯,再没有比她能干的太太了。就是现在我把管家的事务交给她,她也未必做不来。可就是这一样,总不肯安心伴在老七身边,若让我说满意,无论如何都不能。”
“老七的意思,准她出洋?”陶老夫人问。
“是。我就是听了他的话,才坐不住了。他马上要出征,这不是让他不安心么?再说,母亲,静漪这一出去……往下可就不好说了。”陶夫人说。
“她的品性咱们都是摸的清的。不至于出什么岔子。”陶老夫人和缓地说。
陶夫人听着老太太维护静漪,忍着没有说话。
陶老夫人见她不以为然,只是不好当面反驳自己,便说:“暂且搁着,容她考虑些时日。不要逼迫太紧,反倒适得其反。”
陶夫人点头,又说:“母亲,老八的事情,也得抓紧办了……”
陶老夫人说:“老八的事,你裁度着办。”
陶夫人便捡紧要的和老太太说着,过了一会儿,见老太太似乎是出了神,便停下来,问道:“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陶老夫人摇了摇头,看她,问:“这些年,在我跟前儿,少有人提起过老七的亲娘。老七也从来不问,是不是?”
陶夫人怔住,望了老夫人,好一会儿才答:“是。他从来不问。”
陶老夫人默然半晌,说:“你去吧。老八的婚事大意不得。一辈子就这一回,总要打发的她高兴。”
“她自个儿对这些倒不十分上心。”陶夫人微笑着说。
“新郎遂了心愿,余下的,自然就不怎么在意了。”陶老夫人点头,“盛川如何了?”
“咳嗽的轻些了。只是总不肯歇着。昨日二妹妹和妹夫一同来看他,还劝他多休息。”
“我的意思也是这个。横竖孩子们都能独当一面了。不如就趁着这回卸了那些差事。”陶老夫人说。
陶夫人再坐一会儿,也就去了。
陶老夫人待她走了,仍静坐在原处。
陈妈看她出了神,水烟都熄了,过来替她点上。
陶老夫人看她,陈妈见看出她神色有些不对,忙问:“老太太,要不去歪一会儿?”
“陈妈,我这两日不知怎么的总梦到从前的二太太。看又看不分明,总觉得就是她,仿佛是有什么事的……凑巧骧哥儿又来,最近他的大事儿多,会不会有什么不妥?”陶老夫人说。
陈妈想了想,说:“可能时气不好,老太太您又在道观,太清净了,有些事就想的多些。再者您对七少爷的事儿又上心,难免的。”
陶老夫人听了,略心安些。
陈妈看她没有别的吩咐,也就默默退下了……
那边静漪出去之后,好半晌都没有静下心来。走出很远去了,还有些愣愣的。待她回神,已经走到了陶因泽的院子,定定神进去,听到笑声,原来是尔宜在陪陶因泽说笑话解闷儿呢。看见她来了,尔宜亲亲热热地问她昨晚上睡的好么、给她让地方。
静漪刚刚被陶夫人责备过,神态间多少有些不自然。看她别扭,陶因泽问:“这是在哪儿受了气来的?”
静漪忙笑着摇头,说:“花都开了,姑奶奶,我和八妹陪您院子里坐会儿吧?”
“横竖在这儿都看得到,累累缀缀地倒去院子里做什么?”陶因泽虽知道静漪一定要她去外面,无非是想她多活动活动的缘故。可是她总不肯多挪动几步。她哼了一声,指着静漪,问尔宜:“打量我看不出么。老八,说说,你七嫂是不是受气的模样?”
尔宜正在给陶因泽捏腿,听了这话也看看静漪,笑而不语。
静漪有点着急,脸就红了,说:“没有的事。”
“还没有的事?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出洋,老太太和太太给你脸色看了?”陶因泽直白地说出来。
尔宜微笑道:“姑奶奶您可真是。不是说让您当不知道么?”
“我不瞎又不聋,更加不哑,怎么可能当不知道?”陶因泽脸上干瘪瘪的,说话有点过于用力,看上去很是有些怕人。尔宜倒不怕她,对她做了个鬼脸儿。
静漪听这话,心知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了。
“怎么着,你是一定要去的么?”陶因泽单刀直入地问。
尔宜也看了静漪。
“姑奶奶,我舍不得这个机会。”静漪坦白地说。
“那你就舍得骧哥儿?”陶因泽毫不犹豫追问。
静漪语塞。
“且不说你一去几年,骧哥儿准了,家里准不准。这几年,你可是要把骧哥儿交给别人照料?你是真不在意这个的?”陶因泽问完了,倒笑出来。看着静漪,“依我看,你若真的要走。怕是还来得及喝一碗二房奉的茶呢。”
“姑奶奶,瞧您说的,七哥是那样人么?”尔宜说着,让人给陶因泽端了茶水来。
“不信呐?那等着瞧吧。着急给你七哥纳妾的多的是,巴不得七少奶奶给个由头呢……这倒好,这么大的由头给出来,不抓住等什么呢?”陶因泽仍是笑微微的,言语却带了股子狠劲儿,句句都冲着静漪去了。
静漪抿着唇。
“还别怪我说话难听,静漪。你可是看了中医看西医,吃了中药吃西药,都没有怀上孩子。这一样就足够了,你还折腾?”陶因泽咳了咳,转而又指着尔宜,“老八别学你七嫂,过了门儿最要紧是先生个儿子。有了儿子,在白家你就是折腾出个大天来,也有个余地。娘家再硬实,不如你自个儿靠的住。”
“姑奶奶,说着七嫂,怎么又扯我头上?”尔宜臊的脸都红了,忍不住抱怨,“姑奶奶您可真是的。三姑奶奶和四姑奶奶就没您这么罗嗦。”
“她们懂个屁。就知道起哄。听着外面什么大事儿出来,都没她们俩不明白的;家里这些细细碎碎,说是懒怠听——呸!女人家连家里的细碎都捋索不清晰,指望着外头去办大事?发春秋大梦呢!”陶因泽说着,满脸的核桃纹都在动,细细的干枯竹枝似的手指点着尔宜和静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糊涂蛋。我才懒怠说你们呢。静漪,给我捏捏胳膊。”
静漪忙给她捏胳膊。
陶因泽极瘦且弱,静漪每每替她捏胳膊捶腿,都觉得心疼……多么强悍的老姑奶奶,如今衰弱的只剩下嘴了。
陶因泽看静漪的眼神,哼了一声,说:“我晚生些年,赶上这会儿,许是也会同你一样,为了自己能干点什么事情,当个有用处的人。我倒也赞成你的。”
静漪手停了停。
“若能出去,就去吧。这几年我看你虽在这里,心总是不定,憋屈的很。何况不让你看看外头,怎么知道家里的好?”陶因泽挥挥手,让静漪和尔宜都住下,“我骨头疼。”
静漪待她歇歇,到底同尔宜一道,将她扶着出去院中,晒晒太阳,看看梨花。
陶因泽或因教训了静漪一通,精神格外不济,不久陶因清姐妹来看她,她也懒懒的,早早打发她们都回了。
静漪和尔宜走在一处,少见的姑嫂俩都不讲话。
尔宜见静漪心事重重,分别时才说:“七嫂,姑奶奶说的也有道理的。”
静漪看了她,不说话。
尔宜如今愈见成熟稳重,有时候颇像尔安,说话做事,也有了陶夫人的风范。
静漪知道尔宜同她说这话,定是经过深思的。
“七哥先使母亲有个预备,露了些意思。七嫂能有机会出洋念书,这当真是好极了。可是七嫂,我想一想,都觉得舍不得你一去这么久呢。我晓得七嫂一日未能达成心愿,便时时惦记;若始终意思难平,七嫂在七哥身边,一日一日的,只怕都是难过。”尔宜挽了静漪的胳膊,轻声说。
静漪心里的潮一起一伏的,脸上更是一忽儿热、一忽儿凉。
她望着眼前喧闹无比的一树梨花……喧闹的让她脑中似有什么在鼓噪。
静漪看她,说:“我会回来的。尔宜,我是陶家的媳妇。”
尔宜沉默良久,才说:“有人说七嫂通透,其实在我看来七嫂你最是糊涂。像我与文谟,一旦嫁他,只要他真心待我,我还要追究他打哪儿起的真心么?自然也是真心待他。从今往后,奔了同一个前程去就是了。七嫂,别管那些,什么程家的女儿,什么陶家的媳妇儿——你就想想七哥吧。七哥值不值当你为了他,放弃那些?”
尔宜也不等静漪回答她,就说自己要去苏姨奶奶那里拿个花样子,带着小丫头铃儿先走了。
静漪站在梨树下,发了好久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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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漪因出国留学的事情提前曝了光,同陶老夫人请示过,便提前返回兰州,想赶在陶骧进疆之前同他商定此事。无论如何,陶骧总得她当面将大事告之的,就算他已经不知从何种渠道获得了消息。
原本一早离开什川,晌午便会到家。不想车行至半路上,竟抛了锚。等到回城,已夜幕降临。
在路上耽搁了一整天,车上的三个人都已经饥肠辘辘。
静漪便吩咐司机老张,先找个地方吃饭,再回家去。
静漪从车窗帘子缝隙中看着繁华的街道。街面上有人在舞太平鼓……车子停下来让路,太平鼓队从车边经过。静漪纹丝不动地看着打鼓的队伍行进着,鼓声震耳欲聋。
除了那年元宵节,和陶骧在街上看花灯,见识过太平鼓,她已经有很久不曾听到这让人热血沸腾的鼓声。
她心里一动,仿佛记得太平鼓有祈祷战胜的意思。
她一问,秋薇和老张却都摇头说不知。
静漪也只是自己猜测,过一会儿,鼓声渐渐远了,她才刚要吩咐开车,忽留意到此处,正是那晚看花灯时流连的所在……她吩咐老张一声,自己下车来。
秋薇也认出这地方,跟在她身后,还说:“小姐,还记得那年在这猜灯谜?那莲花灯可挂了大半年呢。后来还是张妈说,挂了灰,颜色也不鲜亮了,才丢开……那些葫芦倒还都在,我给挂在小姐书房的窗上呢。话说着,已经有两年,没出来看花灯了……”
静漪想着,可不是么。
其实那晚若论心情,谁又真有那样的兴致。也该当是遇见,该当同他走那样一遭……她眼看着这满眼繁华。
快满三年了,那一眼看过去的繁华景象,似乎从未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