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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弗靠在罗汉榻上,伸手去捶自己的腰,摇头长叹:“年岁不饶人啊!真没想到,我也有老的一天。大哥也老了,只有你,永远年轻,多好……”
我笑:“我也会老,只是,你们无法看到了。”
一只手握住我,罗什温润地对我笑。我与他对望一眼,再转头对着小弗:“小弗,上天对我真好,在我临走之前又能再见到你……”
“你要走?”他诧异地打断我,“又要回天上?”
我点头:“我的时间到了,要回去我自己的地方。我还有责任,将孩子带大。”看到小弗诧异的眼神,我含糊地解释,“我们有个儿子,叫小什。现在正在我那儿。”
小弗却突然板起脸,面带怒色:“大哥,我进长安之前,听说你有了十个妾,其中一个还生了双生子。你怎可如此对不起艾晴?”
我跟罗什相视一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小弗这才释然。这对双生子在罗什接受十名宫伎后半年不到便出世,其实时间上并不匹配。而况十名宫伎大部分已离去,这些实情也无人理会。人们最喜欢听的是惊世骇俗的小道消息,以讹传讹,越描越黑,事实真相便被淹没在口水中。所谓八卦的力量强大,古今皆然。
小弗正色对罗什说:“大哥,你与艾晴相恋四十年。就算艾晴回去,以你对她的情意,也不该再有其它女子了……”
罗什在案桌底下与我十指交缠,对视上小弗,眼神清明澄澈:“这是自然。”
小弗点点头,吸口气偏头用手背擦眼角。看向我时眼中晶光闪动:“艾晴,这次,我跟大哥一起送你走。”
我问道:“你何时回龟兹?”
小弗面容变得肃穆:“本想着待一个月,可如今看来要提前走了。待拜见了姚兴,我们就得回去。”
这么着急?我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传来消息,李暠在敦煌自立,又建了一个凉国。”小弗忧心忡忡地凝起眉头,“李暠是沮渠蒙逊的臣子,他割据敦煌自立,沮渠蒙逊岂肯善罢甘休?河西走廊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若是因战祸封路,我们这么多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乡了。只能趁着两方尚未打起来,提早走。”
我愣了一下,想起身在长安的蒙逊。李暠刻意趁着他不在北凉国时举旗反叛,蒙逊听到这个消息,必定会急着赶回去。
“既然如此,还是我跟罗什送你们。”我泪光盈盈地看向小弗,声音起了一丝哽咽,“等送走了你,我便离开……”
小弗看着我,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晚我们聊到夜深。我真的是老了呢,喜欢回忆,喜欢感慨,此生末了心已老。只是,我们都刻意不谈及晓萱,不去触碰小弗心中最大的伤痛。而他,真的做到了当初在晓萱坟前的誓言,始终没有再婚。
第二天一早,小弗带着使团去参见姚兴,我则准备行装。要带回去很多东西:罗什给儿子的玩具,我收集的工艺品,小弗又送了我和小什不少西域特产,一件件细细整理。
门打开,罗什站在夏日阳光中对着我伸手:“艾晴,来,随我去见师父。”
见卑摩罗叉?我诧异地看他,却见他神态自若。随着他走进佛堂,卑摩罗叉坐在蒲团上,手里执着一卷佛经,正是罗什的译文。他见到我,也同样面露诧异。
罗什用尊敬的口吻说:“师尊,这位便是罗什之妻,艾晴。”
我有些心慌,急忙向卑摩罗叉行礼。卑摩罗叉不是第一次见我,罗什怎用第一次见面的方式介绍我呢?
卑摩罗叉垂下眼帘向我还礼,转头不看我一眼,只是淡淡地问罗什:“听说你在长安传法译经,此举于汉地大有重缘,受法弟子可有几人?”
心里有丝苦笑。卑摩罗叉对我,还是难消成见。
罗什恭敬地回答:“汉地经律未备,新经及诸论等,多是罗什所译。三千徒众,皆从罗什受法。但罗什累业障深,故而只是传法,不收弟子,不以师礼受三千徒众之敬。”
卑摩罗叉吃惊地看着罗什,又对我看一眼,沉默半晌,叹息着:“是你自己起了欲想,现时可有悔心?”
他睿智一笑,满脸淡然:“师尊,罗什无悔。”
卑摩罗叉深邃的目光盯着罗什,沉默半晌,幽幽出声:“罗什如好绵,何可使入棘林中?”
我明白他的意思。罗什太过完美,却犹如细绵。生不逢时,处在荆棘之中,便有恶人想要破坏这纯白的绵。在他看来,是罗什缺乏沉毅坚定的个性,所以才会起欲想之心。他是罗什的师父,虽同情罗什的遭遇,在这点上,也依旧与其它僧侣持一样的态度。佛教史家对罗什个性的看法,由他这句感喟盖棺定论。
我想出言辩驳,却被罗什抬手阻止。他温润地看着我,朗声道:“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所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
“罗什与妻,非仅是常人以为的男女之欲。罗什未在卑湿淤泥中窒息而死,反而如莲花般绚烂开放,是因我妻四十年来支撑着罗什。罗什之所以将妻子带到师尊面前,便是想让师尊知道:是这位默默站在罗什身后无怨无悔付出的女子,才成就了罗什的今时今日。”
我早已泣不成声,嗓子疼痛难忍。罗什含泪看着我,却依旧面带微笑。
他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莹莹泪光中看着我:“如今我妻不日便将离开,罗什与妻子,此生再无生聚之可能。罗什历遍世间种种烦恼,已知悉无价宝珠与一切智宝之所在。凡此种种,难道不是佛陀为磨砺罗什所设?待我妻离开,罗什余生尽悉交付译经使命,至死乃止。”
卑摩罗叉默默看着我们俩,面上亦有动容之色。沉默许久,长叹一口气:“你乃率性而为之人,此是你的劫数。个中辛苦,亦不为外人所知。既如此,你便自己处置这段孽缘罢……”
罗什拉住我的手,示意我与他一起对卑摩罗叉行礼。他的声音略低,温润如玉:“多谢师尊。”
他挺直身子,上前一步,缓缓地对着卑摩罗叉跪下:“师尊是最初领罗什入佛门的戒师,不知师尊能否再为罗什担当戒师?”
卑摩罗叉讶然:“为何……?”他猛地醒转,不置信地看向罗什,“难道那年你舍戒后没有再度受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