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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破庙经过收拾,成了我的临时赈灾点。每天严平和陆娉婷都来帮忙,严平组织了十来个男人维持秩序。他当过小头目,也粗识些字,管理工作做得井井有条。
粮食刚开始一天派一次,每人领一个馒头。几天后发现花钱如流水,为了降低成本,我只能买更便宜的小米和高粱自己做,在破庙里让陆娉婷带着几个女人熬小米粥和高粱糊糊,加入菜叶和盐巴。当然不好吃,仅能果腹而已。我的目标,就是不让一个人饿死。
可是,我越来越担心,不知道我们自己的财物能抵挡到什么时候。随着冬天到来,灾民越来越多,粗略估计总在上万。幸好罗什劝服了一些达官贵人捐钱,数目虽然不多,总还能抵挡一阵。可是,现在还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左思右想之下,我想到了一个人。与罗什商量后,我走进了城里最气派的大门。
墙上的水墨山水,细致的屏风,厅堂中放置着一张豪华的罗汉榻。整个大厅布置得十分雅致,不愧为凉州第一大户。
门房进去通报,我正好仔细打量这张大型罗汉榻。这种罗汉榻在魏晋时期的墓中画像上很多见,左右和后面装有雕刻花木图样的围栏。中间放置一几案,两边铺设坐垫。典雅气派,形态庄重,十分考究。
正以专业眼光打量,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跨进屋,眼光敏锐地扫视我,微微作揖:“在下李暠,敢问这位夫人便是名满西域的大法师鸠摩罗什之妻?不知找在下何事?”
他的声音沉稳,衣着考究,唇上留着精心梳理的髭须。眉庭开阔,尽显英武之气,举手投足间雅量十足。此时的他跟罗什一般年纪,仍然保持着很好的身材,看得出平日勤习武艺。
“妾身不请自来,万望李公子原谅妾身的莽撞。”我盈盈一拜,决定开门见山,“妾身特为赈灾一事,来此与李公子相商。”
他没立刻回答,先请我上榻就坐,让仆人上茶。慢慢抿一口,抬头看向我:“法师与夫人连日来以一己之财力设施粥点,姑臧城中到处流传法师之德。李某自然有所耳闻,心中钦佩至极。在下略有薄财,也愿为流亡百姓尽心。只是一己之力,终是杯水车薪。而凉王平叛不暇,李某此举无人赏识啊……”
看他顿住,又抿口茶,我即刻明白。赈灾对他来说,是政治资本,他是个典型的商人兼政治家,要看成本与回报之比。我笑一笑,缓缓说道:“若是妾身没记错,李公子可是汉代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李广之后?”
我知道他不仅有个名垂千古的祖先——李广。他的祖父是前凉张轨的将军、侯爵。父亲也很有名望,可惜死得早,李暠是遗腹子。不过这些与他的后人相比,也不算什么。因为他的后人,两百年后,将开创中国历史上最恢宏的盛世——大唐!(注:李唐建立者李渊自称为李暠七世孙,到底是不是,学术界仍有争议)
提起祖先,他露出一丝自豪的微笑:“在下确系飞将军李广十六世孙。先祖在汉初奉命到陇西征讨羌人,不幸战死。后世前来奔丧,将先祖葬于陇西,并迁全家于此。已历四百余年。”
我点头,正色道:“李广将军一生征战,终不得封侯。年六十兵败,因不能复对刀笔吏而自刎,实在令人扼腕。只是……”
我停顿下来,引得他有些好奇,对我抱拳:“李某愿闻夫人高见。”
“妾身冒犯,望李公子恕妾身直言。”我欠身一鞠。
看他脸色并无不妥,继续说:“李广将军爱兵如子,身先士卒,将士甘效死力,故而军中威德甚高。可惜自负其才,不讲谋略,一人神勇,却非统帅之能。心胸狭窄,公报私仇。又喜铤而走险,虽能立奇功,也易招至大败。而最致命的,乃是不听调令,不为上司所喜,故与卫青乃至武帝处恶。李广难封,固然是命运作弄,也是自身之过啊。”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终于忍不住,沉下脸来,想说什么,又顿住。再喝口茶,转眼间面色恢复如常,微微颌首:“夫人见解深刻,李某受教了。”
心下赞叹,果真是个能成就大事的人,轻易不动声色,城府很深。而且器量极大,能屈能伸。史书记载他文武双全,喜好结交名士。性格沈敏宽和,年轻时便被人一致看好会有所作为。这样的人,在前秦还有吕光统治时期,始终蹉跎青春,郁郁不得志,必定是件痛苦的事。
“李公子不为妾身一番胡言乱语动怒,这般雅量,难怪早负盛名,只是可惜了……”
我斜眼看看他。对这样有雄心又有城府的人,我不能像对待段业一样,用谶纬就可以蒙混过关。要让他心甘情愿拿钱出来赈灾,必得分析利益,用民心所向及日后的发展来打动他。
“哦?可惜什么?”他挑眉,语气依旧沉稳。
我微微一笑,朗声说:“李广将军一生令人扼腕,但若李公子能吸取乃祖之过,自可更胜一筹。李公子心思机敏,雄才大略,若是张氏前凉仍在,李公子出身名门,必会如令祖父一般,封候进爵。可惜吕氏乘大秦覆国而占得凉州。李家未曾对吕氏有尺寸之功,吕氏父子自然不会将李家纳入心腹。‘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本是好男儿之志。只是……”
我故意停顿住,慢悠悠喝一口茶。此刻的他再也按耐不住,身子前倾,诚恳地说:“请夫人不吝赐教。”
我紧盯他的眼,略微压低声音:“若此帝王家,自身根基不稳又无德无才,失却民心指日可待。吕光此人,昏庸谗信,子侄更是不肖。公子坐等诸吕纳贤,怕是要失望了。公子已年近四十,虽坐拥巨产,却无法乘此乱世建功立业。李公子,可是深以为憾否?”
他眼露诧异,讶然地盯着我,面色阴晴不定。我将身子略微凑近他,声音压得更低:“公子赈灾,何须计较他人赏识,难道不可为自己日后创立霸业而收拢人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