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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照例来为我换药,然后听我讲课。我跟他讲解的是《史记》卷第六十一——《伯夷列传》。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在首阳山。在太史公笔下,对这种积仁洁行,极度忠贞给予了高度的肯定。通篇《伯夷列传》,讲到伯夷叔齐的,只有很小的篇幅,而大段的话,都是太史公自己的感慨。
“可是,伯夷叔齐这种愚忠,真值得效仿么?当时,天下已归周,他们不食周粟,可是采的野果也是周的野果,住的首阳山也在周的疆域,最后就算饿死,也是周朝的人给他们安葬。”
我叹口气:“每个人都会遇到艰难困厄,每个人在困难来临的时候都要作出选择。是忍辱偷生还是像伯夷叔齐宁愿饿死。是我的话,我会选择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完成心中的志愿。而后世的评价,反正我已作古,管它怎样?”
我怔怔地盯着他,想到十年后他的命运转折点。他的内心,应该是深受煎熬痛苦不堪的吧?“所以,罗什,如果你以后遇上困厄,一定要想想你所立的宏伟志向,坚强地活下去。”十年后,我不可能再出现,也只能这样给他一点点的提示了。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他凝视着我的眼,用太史公的话回答我。
我们对望着,四周沉寂了下来,一股不知名的空气在我们中间流淌。他的脸渐渐浮出红晕,微微偏头,将眼光挪开。脸上的表情,有些微的尴尬,些微的懊恼,些微的……后悔。
罗什,你其实根本不用我教。你背出来的那段,在《太史公自述》中,是《史记》的最后一个章节。我相信就算要你背出全部《史记》,你也能做到。那你为何,又要让我教呢?我的心跳快得要奔出胸膛,我,我能推测你是为了想每日来见我,才装出不曾读过《史记》的模样么?可是……可是……
闭一闭眼,强迫自己按压下那颗剧烈跳动的心,用自以为平静的音调缓缓说:“从明天开始,你晚上别再来这里了。有什么事,我会托乔多罗大哥给你传话的。”
他怔住,旋即明白:“你是不是在寺里听到些什么?”
我默然。
“不管你听到什么,我都不在意。”他说不在意,可是语气里还是有些愤愤,甩开袖子昂头道:“罗什行事,从不苛于陈规,但求无愧于心。”
我又叹气。高贵的身份和罕见的聪慧过早使他得享大名,却也提供他可以忽视戒律的某种条件。他的传记里就记载他“为性率达,不厉小检,修行者颇共疑之”。他就是这样活得肆意,“自得于心,未尝介意。”可是,罗什,你这样的无视不也是一种无奈么?
“明天观音法会就要开始了。”我顿了顿,扭头不看他,“等拿到麻醉——那个法螺后,我会立刻离开龟兹去中原。”
他的一言一行都在旁人的眼皮底下,而他又不能离开生存其中的僧侣集团。所以,只能是我走。我只是他身边的匆匆过客,我不希望对他的诟病里再添一些我的因素。
他定定地盯着油灯里微微跳动的焰心,沉默片刻,语气无波:“我会尽力讨回你的法螺。”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难以入睡。我明知道自己一定得走,可为什么一想到要离开,就这么难受?
第二天一早,我戴着面纱,来到雀离大寺门口。门口已拥着许多人,都是龟兹各地乃至西域各国闻讯赶来的平民,将寺门前的大道挤得水泄不通。我有特批的条子,可以毫无阻拦地入内。可平民们想要进去,却被士兵拦在门外。
有人在大喊:“让我们也进去听一听吧。如此盛况,千载难逢啊。”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不满地嚷嚷:“拦着不让我们进去,算怎么回事!难道只有王公贵族有权听法,我等平民就低人一等么?”
这番话引来许多赞同,更多人往门口涌去。守门的士兵和僧人们眼看快要抵挡不住人潮,慌张地退入寺中,打算推门关上。百姓们见状喧嚷得更厉害,眼见事态越闹越严重,一个坚定宏亮的声音响起:“将门打开!”
是罗什!他大步走到寺门边,僧人们都呆住了。首座试图劝阻:“主持,这可是陛下吩咐的——”
罗什不容置疑地打断他:“将门打开!”
他气度高华,挺拔的身姿皎皎如玉树,站立在门口,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过每一个士兵。士兵们迟疑了几秒钟,终于被他的气度所摄,打开了大门。平民们欢呼雀跃,潮涌入内。那些僧人满脸不安,罗什却是忙碌地指挥,对着民众大喊:“法会在大殿举行,大家排队入殿,不要挤!”
我欣慰地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罗什!他忙碌中抬眼,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似是搜寻什么。我蒙着脸,怕他认不出,便高举着手做个OK的手势。罗什果然接收到我的讯息,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继续忙着指挥。
待民众全部入内,我最后一个走向大殿。罗什向我走来,我连忙摇头,使个眼色让他赶紧去讲法。他会意,对我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匆匆离开。突然有个年轻男子大步狂奔而来。他低头奔得太匆忙,猛地撞上我。
我被撞得疼死了,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那人却没停步,继续朝大门奔去。我抚着手臂,恨恨地瞪那个迅速消失在门外的高大身影,什么素质嘛,撞了人还不道歉,还偏偏撞到我受伤的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