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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辰这个晚上并没什么安排,只是想辛笛明天就要出差去美国,待会儿戴维凡送她回家,她应该给他们留点时间独处。
从大伯家出来后,她握着手机,一边走一边懒洋洋地翻找着通讯录,突然发现,要找一个陪自己打发时间的人并不容易。读大学时,她性子比较乖僻,没有特别交好的同学。工作后,开始处事平和,不管做哪一份工作都和周围的人相处融洽,但却没了与人深交的兴致。论坛里定期同行徒步的网友不少,不过交情都限定在路上和网上,生活中很少联系。
她正打算独自去看场电影,手机响起,她拿起来一看,是户外论坛的一个网名叫“泡沫”的版主打来的,他们今年同行去了西藏,有彼此号码,但几乎没通过电话,她连忙接听:“你好。”
“合欢,你这段时间怎么失踪了,没看坛子里阿风发的帖子吗?他从珠峰回来了,我们约好了今天晚上在他的Forever酒吧聚会,大家还想顺便给你送行。”
辛辰那天发送花的帖子时,大略提到自己近期准备去外地。她知道路非也混迹于此,就再没登录上去,加上天天在广告公司加班修图,也实在无暇去报名参加例行的徒步,“最近手上有个活要赶着做完,没看到,对不起,我马上过来。”
Forever一向是户外论坛约好群聚的根据地。玩户外的人自成几派,有人喜欢攀岩登雪山溯溪潜水之类的极限运动,有人喜欢单纯自驾,有人喜欢比较温和点的徒步纵山露营,不过大部分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爱好摄影。Forever酒吧的老板阿风算是这个BBS的元老,驴友不定期会借他的酒吧聚会一下,交流户外见闻心得,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欣赏点评彼此旅途中拍摄的照片。
辛辰赶到那边时,酒吧只有楼下对外营业,幽暗的烛光下坐着零星几个顾客,她径直上楼,里面已经差不多快坐满了网友,投影仪正在放出珠峰照片,是阿风和几个朋友拍回来的,那样的雄奇壮美,让所有的人都屏息了。
辛辰找个位置悄然坐下,与周围几个人点头打了招呼,认真地看着照片。
这次共有两拨人去了西藏,辛辰参加的是本地网友结伴的自驾线路,走川藏线进青藏线出,旅途也算艰苦,不过跟阿风和另几个外地网友的行程一比就算很温和了。他们都是国内不同地区和行业的业余登山爱好者,有志于攀登珠峰,相约直奔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待了近一个月做适应性训练,其间还曾徒步到海拔6300米的三号科考营地,在这个非登山季节,那里就是有人存在的最高海拔位置了。
阿风简单加着解说,介绍照片的拍摄地点、海拔高度、技术参数,不过大家显然对珠峰营地的生活更感兴趣,都没想到那边居然还有外国人一家三口带着孩子悠闲地坐在帐篷前晒太阳。等照片放完了,马上开始了千奇百怪的提问,阿风一一解答着,然后换自驾进藏的领队泡沫上来讲他们的行程。
阿风过来坐到辛辰身边,笑着问:“合欢,耍大牌了啊,居然我发的帖你都不回,小心待会儿罚酒。”
“我这几天太忙,都没上论坛看,在你这儿喝酒我才不怕,反正沾笛子的光,就算喝高了,你也得送我回去,我先跟笛子说一声。”辛辰拿出手机给辛笛打电话,然后顺手将手机递给他,“跟笛子汇报一下,她前几天还问你怎么还没回呢。”
路非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投影仪上放出包括辛辰在内的六男两女,清一色穿着T恤站在两辆越野车前微笑着的照片。
他这段时间都没有见到辛辰,只是听辛笛讲,她一直在广告公司加班修图,而他在完成风投公司的工作交接后,正式离职,开始考察准备接手的工作,同样十分忙碌。
他从毕业后就开始进入美资公司工作,在美国的工作环境中,他是少见的东方面孔,但很快以能力赢得了上司的认同,摆在他面前的机会与压力和他的美国同事是完全一样的。近一年的时间,他穿梭世界各地出差,独立处理错综复杂的风险投资业务。
回国以后,正赶上国内经济高速增长,风投业蓬勃发展,北京办事处的业务在他手里有了飞速的增加。但与国内的各级政府、大大小小的各类企业打交道,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的经验。有待健全的法制环境、微妙的人际关系、各地大相径庭的投资政策、复杂的税制及地方性法规如同一个个迷宫,让他和他的同事不能不打起全部精力深入研究。
路非决定留在本地工作以后,最初的打算是筹措资金,自己成立一家投资公司,从高科技型成长企业入手,尝试引进风投概念,他自信对于风险控制这一块的经验是丰富的,只是开始阶段必然艰难。
他与王丰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认识。王丰出身草根,目光敏锐,是不折不扣抓住历史机遇白手起家的内地富豪,甚至惹上官司的经历在民营企业家中也堪称典型。但祸兮福所倚,一场官司让他的夫人徐华英走到台前大放异彩,公司不仅没伤筋动骨,倒有蒸蒸日上之势。而他转身幕后,开始反思自己,低调行事,潜心研究经济形势与国家政策。两人交谈之下,发现彼此很多理念和认识竟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也正是通过王丰,路非才了解到,目前以金额庞大、动向神秘著称的内地民间资本,很多投资业务打的是政策擦边球,营利模式单一。王丰也急于摆脱凭交情、口碑、口口相传这样的方式拓展业务,急于将公司带上一个规范的运作模式。当王丰提出合作时,路非并不惊讶,虽然加入一家纯粹的民企工作,是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选择,但有了之前的沟通,两人几乎一拍即合,很顺利地达成了合作意向。
王丰介绍妻子徐华英与路非见面,商谈合作的细节,今天最后敲定,他出任王丰投资公司的总经理,并占10%股份,双方就业务拓展及管理方面达成了充分共识,会后,他与王丰、徐华英夫妇去一家郊外会馆吃饭,同时被介绍与集团公司高层认识。
觥筹交错之间,大家谈笑风生,路非清楚地知道这份新的工作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
工作压力与责任并不让他在意,只是接受了这个职务,他的生活就牢牢与本地联系在了一起,而促使他决定留下的那个女孩子,却义无反顾地准备离开了,想到这一点,他不能不感慨。
晚餐结束后,路非开车赶到Forever,楼上已经是高朋满座,笑语不断。他前天在例行地登录论坛继续看帖子时,看到了阿风发的聚会交流召集帖,提到会顺路给辛辰送行,于是决定也过来看看。
楼上已经坐满了人,他倚着楼梯栏杆站着,静静地听着泡沫的介绍。
泡沫说:“回来就忙着工作,最近才把照片整理好,回头我再把详细的路线攻略发到论坛上去,这里先给大家看一些我们进藏后的照片。”
屏幕上出现雪峰环绕下理塘的照片,泡沫介绍说:“这边海拔4014米,一路抢着开车的几位好汉都开始有反应了,还得说合欢厉害啊,这段路是她开的车,把我们几个男人都佩服得不行了。”
辛辰笑道:“泡沫你少夸张,专心驾驶反而头不疼了,你不是第二天也确认了吗?”
“好在你到了定日撑不住了,不然我真当你是铁人了。”泡沫也笑,“各位,在定日好几个人晚上头疼得睡不着,起来转悠,突然发现合欢失踪了,我吓得头顿时大了,这要弄丢一个人可怎么得了。再一看,好嘛,大小姐抱了被子睡越野车上了,还特意开了一钢瓶氧气在车内慢悠悠地放,睡得那叫一个香。这个经验请大家记下来,抗不过高原反应时上这招,十分管用。”
大家哄堂大笑,泡沫继续讲着行程,相较于阿风他们在孤峰营地的艰苦枯燥,他们的经历显然有趣得多,一个个陌生而遥远的地名从泡沫嘴里说出来,一张张图片在投影仪上显示着:
在东达山他们遇上漫天风雪,只能小心驾驶龟速前行;在怒江九十九道拐上,大家都有点疯狂了,追逐速降,大呼过瘾;去古冰川时走错了路,差点跑到察隅,穿行于雪峰之间,几个人一致认为错得值得;同行一辆车陷到河滩时,尼龙拖车绳上的金属件强度不够断了,只能找过路车辆借钢丝拖车绳;接近拉萨时,太阳下山,天空云层变幻,色彩令人迷惘;在318线4888米标识处,几个人盘踞在朝野车顶合影;海拔5020米的遮古拉山口看日出,包括珠峰在内的四座海拔8000米上的山峰在云海中一字排开,山河壮美,气象万千……
投影上出现了一张辛辰的照片,路非的目光牢牢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穿着深咖啡色的冲锋衣,戴着太阳镜,蒙在面孔上的正是三年前在北京曾用过的迷彩图案的户外头巾。
泡沫继续讲解着:“走到这里,后面一辆车水箱漏水了,修是没地方修,只好去河里打水补充,盘山公路上沙尘大得要命,可是下面的河滩景色真好。”
这张照片上天空湛蓝得不可思议,洁白稠密的云层极低,拥在辛辰身后,仿佛触手可及,阳光从云层间隙中穿透出来,光线强烈而错落,将河滩照得半明半暗,清澈的河水蜿蜒流淌。她站在空旷河滩的大片鹅卵石上,手拿着一个卡片机在拍照,绾着的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照片色调明朗,她卓然独立,身姿挺拔飒爽。
坐得离楼梯口不远的辛辰正与旁边一人低声交谈着,浑然没有察觉路非的到来。投影仪上出现新照片,泡沫说道:“我们也坐马车上了珠峰大本营,与阿风他们碰了面,承他盛情,招待我们吃了好不容易才煮开的方便面。”
阿风笑着说:“我这还是看你带了两个美女上来才狠心拿出宝贵的补给招待你,居然要抱怨。”
众人又都大笑了。
一样是沙尘飞扬中独自站着,一样是蒙着头巾,投影屏幕上的辛辰看上去神采飞扬,没有一丝孤独颓唐之态。
路非想,至少辛辰在某方面说对了,他对她的认识的确停留在了某个阶段,哪怕如此细致地通过看帖回顾了她这几年的行程,他却没法触及她的心路。
她在他的视线以外成长着,她的生活没有他的参与一样精彩,她去过他没去过的遥远地方,她看过他没目睹的壮丽河山,她有过他居住于各个繁华都市之中都不曾经历过的际遇。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由一棵恣意开放的花长成了一株傲然挺立的树,她再不是那个从来没见过大海、长居在杂乱居民区陋室之中的孤独小女孩了,她现在的镇定姿态并不是对着他的一种搪塞与防卫,而是她的生活态度。
而他,却仍然执着于那个曾毫无顾忌地对着他撒娇任性的辛辰不再出现,他不禁汗颜。
泡沫已经讲到了最后一段返程,“惭愧,兄弟我下了高原反而出了状况,刚上连霍高速就不舒服了,全身发麻,被紧急送到医院,本来出发前就体检过,算十分健康了,可一到医院就被医生给吓唬住了,吸氧挂吊瓶,还给我下了病危通知单。幸好彼得大帝是学医出生,虽然一毕业就改行去卖药了,到底还是专业人士,而且合欢见识过这阵势,她以前收到过病危通知书,还是一个人在外地的时候。大家上网查资料,跟认识的医生紧急商量,详细检查后,诊断是一度房室传导阻滞,只要不开车劳累,注意休息,不会有大碍。输液完了,我出了院,被剥夺了开车权,他们轮流驾驶,顺利返回了本地,结束了这次难忘的行程。谢谢各位。”
阿风站起身,招呼服务生上酒,“合欢要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今天也算是给她送行,我们尽兴,不醉不归。”
路非悄然退下来,到楼下找位置坐下,让服务生上了一杯红酒。楼下只有低缓的爵士乐静静地流淌,烛光在蜡烛杯中闪烁摇曳,明灭不定,他默然独坐,只间或拿起酒杯浅浅啜上一口。
楼下客人越来越少,而楼上的笑语隔着一个空间传来,并不遥远,配合音乐,却有点恍惚感。
想到辛辰正在那样的热闹之中与人谈笑,而不是一个人在寂寞之中独处,路非有安心的感觉,他愿意她投身于开怀纵情之中,哪怕她的笑并不是对着他。
夜渐渐深了,他腕上的手表指针指到午夜,手边的红酒已经是第三杯了,楼梯上开始陆续有人下来,彼此道别,出门而去。阿风陪着辛辰走在最后,两人一边下楼一边交谈着。
“我送你回去,不然小笛回头又该怪我了。”
辛辰的声音轻快,“不用了,我又没喝醉,哎哟。”却是险些踏空一级楼梯,阿风赶忙将她扶住。
“还敢说没醉,等一下,我招呼他们关门,然后送你。”
路非迎上去,接过辛辰的手,“谢谢你,我来送她。”
阿风诧异,正要说话,辛辰笑了,“呀,路非,你也来给我送行吗,怎么不上去一块喝酒?”
她显然喝多了,双颊酡红,两眼亮晶晶的,勉力支撑着站稳,再一迈步,却歪倒在路非怀里。阿风见他们认识,放了心,“有人护花我就不送了。”
辛辰软软地靠着路非,胡乱抓着他的衬衫,试图找回平衡,路非半扶半抱着她,对阿风点点头,“麻烦你了,再见。”
这边门前没有停车位,路非的车停在另一条街上,他搂着辛辰,慢慢走着,而她并不安静,处于酒后的欣快状态,笑盈盈地说着话:“你来得太晚了,刚才好热闹。以前总是我送别人,送过爸爸、送过你,还送过李洋……”她皱眉,似乎在努力回忆还有什么名字,然后笑道,“哦,对,还有乐清。其实我很怕送人走,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只剩我一个人。”
“以后我不会放你一个人了。”他轻声说。
而她并没留意听,只继续顾自地说着:“有这么多人送我,我一个人去哪里都没关系了。”
“一定要走吗?”
她笑得身体在他臂弯中有轻微的抖动,“你跟所有人都说了再见,却不离开,那才真叫讨厌。”
“如果我请你留下来呢?”他的心脏加快跳动,等待她的回答。她却仿佛没有听到,咯咯笑了,将话题转开。
“今天真开心,好久没喝这么多。上次还是在新疆的塔什库尔干,呀,我忘了都有哪些人了,大家是到了新疆才认识的,根本叫不出名字。不过你有没发现,有时对着陌生人讲心里话更痛快一些。”
路非一向自控,喝酒从来是略有酒意即止,更不可能对着陌生人倾诉,然而他现在倒希望辛辰保持这个状态,将自己当成一个陌生的路人,无拘无束不停地讲下去。
辛辰靠在他臂弯中,脚步略微踉跄,“我们围着篝火,一边喝酒,一边谈自己的初恋,谈最难忘记的那个人。大家都喝了很多,喝多了就这点好,什么肉麻的话都敢讲出来了,原来每个人心里好像都有一个过去。”
路非已经走到了车边,可是他不想打断她,索性靠车站着,牢牢地抱着她。她显然沉浸在酒精带来的愉悦之中,这么长久以来,头次如此没有防备放松地依偎在他的怀抱中,忘记了与他的分别,宛然回到了从前,抱着他的胳膊,絮絮说着她能想起来的所有趣事。
“那天晚上高原上的月亮很美,空气透明,没有一点尘埃,到处开着五颜六色的帕米尔花,每个人都在尽力抒情,得到的、没得到的,不管生活中有没有值得抒情的事。”辛辰的声音低而清脆,“哎,你是在笑我吗?”
路非摇摇头,她也并不深究,眼神有点涣散,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自己说到了哪里,那些积压已久的话语突然借着酒意翻涌上来,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一发而不可收了。
“对啊,大家都讲自己的秘密。有人比较幸运,和最初爱的人走到了一起,可他居然还是遗憾,说没来得及有更深刻的体验,一生不过如此,可见人心是多不知满足的东西。”她轻声笑,“有些旧事,说起来就真的很惨了,有人说他最爱的女孩子跟他最好的朋友结婚了;有人说爱了一个人很多年,从来没有机会向他说起过,你猜我说的什么?”
路非凝神注视着她的嘴唇轻轻地张合,雪白的牙齿在浓重的夜色中闪着点幽微的光泽,左颊上那个梨涡隐现,“我猜不到。”
“我说,我爱过一个人,我要谢谢我生活中曾经出现过那样一个人,发生过那样一些事。他后来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是不是忘了我,都不重要。我拥有过他的第一个吻,我曾是他的初恋。也许有一天,他喝了一点酒,也会这样回忆起我,觉得甜蜜,那就很好了。”
路非只觉得喉间狠狠一哽,无法发出声音,那份尖锐的刺痛感让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将她扣紧,她却浑然不觉,带着笑意继续说道:“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我,毕竟站在对面,他也认不出我来了。”她低声叹息,将头抵到他胸前,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生怕打破这一刻的宁静,生怕她会记起一切,断然退出他的怀抱。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再没有下一刻来临。
她却突然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他,“当然,我是有点唱高了,不光感动了别人,还把自己都感动了。我其实没那么宽容感恩,很多时候,我是恨的。如果他从来没出现过,如果我没被他那样爱过,我不至于在以后的生活里怎么也放不下他,不会拿别人跟他做不公平的比较,不会辜负爱我的人的心意。”
她明明对着他,却如同对着一个并不相干的人在回忆,路非紧紧咬着牙,她的声音流丽轻巧,却越来越重地刺入他心底。
辛辰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有烧灼感,她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下床,脚在床边找自己的拖鞋,却踏在柔软的地毯上,不禁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躺在辛笛家书房的那张床上。她经常出行,一向并不择床,可是黑甜一梦醒来,却发现躺在陌生的地方,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残余的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是间很大的卧室,门开着,透进来一点光亮,可以看见落地长窗窗纱低垂,随着轻风有微微的摇曳,床边铺着大块的羊毛地毯,她站起身,穿上放在床尾的鞋子,向门那边走去,这才发现外面是个书房,宽大的书桌上亮着台灯,电脑已经进入了休眠状态,路非背向她坐着,头仰靠在椅背上。
她走过去,发现路非睡着了,他洗过澡,头发带着点湿意,脸侧向一边,眉头紧锁,眉间有一个川字纹路,嘴唇抿得紧紧的,即使在睡眠之中,这张清俊的面孔也显得郁结,不是一个轻松的表情。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按在那个纹路上。她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他一下惊醒了,抬手握住她的手,“小辰,不舒服吗?怎么醒这么早?”
她猛然惊觉,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来得太暧昧,连忙缩手,“口渴,我想喝水。”
路非起身,推她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等一下。”
他匆匆走向室外,一会儿拿了两瓶矿泉水进来,打开一瓶递给她,她大口喝着,带着沁心凉意的水顺着喉咙下去,嗓子的难受感觉总算减轻了。她将瓶子放到桌上,无意识地碰到鼠标,电脑屏幕重新亮了起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早就熟悉的本地户外论坛网页。
她回头,路非坦然看着她,伸手抚一下她的头发,“再去睡会儿吧,现在才四点多,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怎么不直接送我回家?”
“太晚了,我怕吵醒小笛。”
“我每次一喝多,就会成个话痨。昨天晚上我没说什么……傻话吧?如果说了,千万别当真。”辛辰有些懊恼,昨晚气氛太过热烈,所有熟与不熟的网友都与她碰杯,不知不觉,她便喝高了。路非送她,她是知道的,阿风毕竟是辛笛的朋友,他们并没直接的交情,能够不麻烦他也好。她依稀记得当时似乎很亢奋,管不住自己的滔滔不绝,可是说了什么却完全没印象。
“你说了很多话,有些我会永远记住。”辛辰惊得正要开口说话,他却接着说,“有些我的确不准备当真,比如让我别缠着你了。”
辛辰没想到路非现在还有开玩笑的心情,只能勉强一笑,“这句话是我的自恋狂借酒劲发作了,可以忽视。”
路非笑了,那个笑意带着无奈与宠爱,“我会忽视的,因为我打算一直纠缠你。”
他穿着黑色的睡衣,领口敞开,修长的颈项接近锁骨处有触目的吻痕。
辛辰的视线落在那里,脑袋嗡的一响,手指本能地按到自己的脖子上,指尖下那块皮肤有轻微的刺痛感,不用看也知道留着同样的痕迹。
她隐约记起昨晚的梦境,似乎有紧密得喘不过气来的拥抱,有热切贪婪的吮吸、咬噬……那些场景飘忽,可是感受真切,她没法再当那是一个寂寞夜晚偶尔会做的春梦了,一时心乱如麻。
路非轻轻拿下她的手,“别紧张,没出什么事。”
这样安静的夜晚,他的声音低缓温柔,辛辰猛然向椅背上一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随即笑了,“对不起,不管我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我都不打算负责,我去睡了。”
她站起身,回到卧室,踢掉鞋子,倒头便睡。路非跟过来,将薄被拉上来给她盖好,“我放了瓶水在床头柜上,好好睡吧。”
路非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外面书房的灯也关上了。已经接近五点,室内幽暗而静谧,辛辰却再也没了睡意,宿醉不可避免地带来一点头疼,更让她不自在的是,现在睡的显然是路非的床,枕上有着属于他的清爽的男人气息,而这气息,分明从昨晚就开始紧密围绕着她。
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然而她清楚地记得,她一直靠在一个怀抱中,正是他双臂圈住她,稳定而温暖,呼吸着他的气息,配合酒精的双重作用,让她只想放任自己沉沦下去,不再去管其他。
上一次喝醉,还是在新疆,高度数的白酒辛辣刺激,可是不论男女,都以豪爽的姿态大口地喝着,没有任何的顾忌。
第二天同帐篷的驴友,一个东北女孩告诉她,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说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话才睡着,“条理还挺清晰,听着不像是醉话。”
她骇笑,连忙说对不起,那女孩也笑,“没什么啊,我也喝多了,德行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抱着你哭呢,总比抱个陌生男人哭要好,哭完痛快多了。”
辛辰并没去追问自己酒后都说了什么,那女孩也不会提起为什么会抱着她痛哭。萍水相逢就有这么点好处,所有的秘密好像进了一个树洞,旅途结束各奔东西,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从那以后,辛辰开始控制自己,尽可能不喝过量。
可是,再好的自控都会出现缝隙,她昨晚还是喝醉了;而再深的醉意也有清醒的时刻,醒来后再记起那样的飘浮沉溺,只会让人更加的孤独。
她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将头深深地埋到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