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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她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四月三十晚上戌时左右,汤宝昕曾去月筱红房里找过她,两人有过对话,且不止一人听到过。”
章仁青挪了挪膝盖,道:“不是对话,而是争吵。”
“你怎知是争吵?”
“是蓝素秋说的,他就住在月筱红隔壁,自然听得清楚。”
“好。”夏初点了点头,对常青道,“带蓝素秋上堂问话。”
不一会儿,蓝素秋便摆着胯走上堂来,稍低着头。一身男装却是袅袅姿态盈盈拜下,拿捏着腔调道:“草民蓝素秋,叩见大人。”
夏初走到蓝素秋跟前,道:“蓝素秋,四月三十晚上你可见到了汤宝昕到月筱红房里?”
“回官爷的话,见到了呀。”
“章仁青说你曾听到两人有过争吵,可有此事?”
“有呀。”蓝素秋眨了眨眼看着她,“上次官爷去问话时,草民也与官爷说过,可没有隐瞒什么的。”
“他们争吵的内容是什么?”
“这……”蓝素秋低头略略地想了一下,“草民只听见他们争吵,但吵的是什么却没有听到。”
“既然内容没有听到又如何知道二人是在争吵?”
“他们声音压得低,只能听得出声音挺急的,总归是有了争执才会那么说话。”蓝素秋按了按袖口,“六哥……哦,是汤宝昕平日里也常来找月筱红的,可不是那样说话的呢。”
夏初笑了笑,道:“戌时前后德方班东跨院里的人还都没有歇下,也就是说,人声嘈杂时你在房中仍能听到月筱红房中低语的声音,是这样吗?”
蓝素秋点了点头,“是。”
“汤宝昕离开之后,你说你曾去找过月筱红,当时她还好好的,并无异状。之后你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对吗?当时是什么时候?”
“对。”蓝素秋依旧点头,答得十分肯定,“草民只是站在门口与她说了几句话,回房的时间应该不过戌时二刻吧。”
“嗯。那后来邻院有人争吵,你可听见了?”夏初笑眯眯地看着他眼中的惊疑,“不记得了?嘈杂时尚且听得到,安静时不该什么都听不见吧?”
“争吵?哦……是,好像是听到了。”蓝素秋躲避着夏初的目光,扶了一下脸颊,又抿了抿嘴唇说,“回屋后草民便睡下了,听得也不是太真切。”
“睡下了?”夏初莞尔一笑,“那大抵是你发梦了,因为那晚根本没人争吵。蓝素秋,你真的在屋里吗?”
“官爷……”蓝素秋急忙道,“草民说了,听得不真切,草民不是……”
夏初摆了摆手打断了蓝素秋的话,转头对蒋熙元道:“大人,属下想传唤一名人证。”
蒋熙元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夏初一回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心里一抖,赶忙避开了去。蒋熙元便也挪开了眼睛,垂眸道:“传。”
蓝素秋直了直身子,往侧门看过去,显得十分紧张,待看清了常青带上来的人证后,便暗暗地松了口气。
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一身粗衣布裤,系着布头巾,入得堂中纳头拜倒。蒋熙元让他抬起头来:“堂下所跪何人?”
“回大人,小的名叫孙平,是城南大通坊值更的。”
夏初接过话去问孙平:“四月三十晚上可是你值更?”
“正是小的。”
“当晚你曾看见过什么,如实说来,公堂之上不得妄言。”
“是。”孙平粗声粗气地答道,“小的当晚值更,子时过后曾见一人从德方班院子的侧门出来。小的以为德方班进了贼便跟过去看了看,后来认出是他们班子里的蓝素秋,就没再管了。”
蓝素秋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再也顾不得仪态,结结巴巴地道:“胡……胡说!”说完又转身向蒋熙元叩头,“大人!小的可没有杀月筱红,小的虽与她不睦,但没有深仇大恨呀!”
“我没说你杀了月筱红,暂且不必紧张。”夏初慢悠悠地道,又继续问孙平,“子时后夜已深,你如何知道那是蓝素秋呢?”
孙平大大咧咧地笑了笑:“咳,秋老板那两步走好认。况且,小的跟过去没多远就看他敲开了一户门,听他说‘素秋来得晚了,公子可等急了’,大概是这话。”
“多谢。”夏初问完了孙平,又转回到蓝素秋面前。蓝素秋脸都白了,嘴唇直抖。夏初对他温和一笑,“孙平所说我们已经去核实过了,那位公子也已经找到了。蓝素秋,你是否想我传他上堂对证孙平所言?”
“别!”蓝素秋伸手去抓夏初,手到她跟前又收了回来,满眼乞求之色,“官爷您饶了草民,草民是扯了谎,但这不干公子的事。您……”
他轻声地哽了哽:“求您。公子无错,草民不能害他身败名裂,官爷……”
夏初点头微微地叹了口气,心道谁说戏子无义呢,这蓝素秋瞧着一副挺轻浮的样子,却是个重情的。她正要再开口,却听堂侧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在下……愿意上堂做证。”
堂内外的人齐刷刷地都看了过去,只见堂侧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书生模样,穿着半旧的儒衫,身板瘦弱却挺直。见百十双眼睛盯过来,难免有些瑟缩尴尬,但又语气坚定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在下愿意上堂做证。”
蓝素秋的眼睛当时就红了,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那儒生上得堂来立而不跪,只拱了一拱手道:“在下姓刘名西江,西河人士,景德十八年中举,景德二十年入京赶考落榜。当时身上盘缠无多,又生了场大病,幸得秋老板大义相助,方在京城得一安身立命之所。如今住在大通坊备明年会试。”
一席话把自己的情况以及如何与蓝素秋相识说了个明明白白,言辞坦荡,望人听言便知是个脑筋清楚的读书人。
刘西江顿了顿,转头看了蓝素秋一眼,对他微微一笑,继续道:“在下与秋老板相交甚笃,每月初、中、末三次相约一见,在下教秋老板识文断字,秋老板则与在下研书文戏里之事,并无苟且。但秋老板在意自身乃低末伶人出身,怕来日在下高中后连累在下的名声,故嘱咐在下莫与他人提及我二人相熟之事。秋老板此番未与官差大人实情以告,亦是因为这个顾虑。还望大人理解。”
饶是刘西江如此说,堂外仍是窃窃地起了议论之声。蓝素秋抹了抹眼睛,看着刘西江,半是埋怨半是欣慰,神情颇为复杂。
刘西江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此番涉及人命官司,官差找到在下查问,在下已将四月三十晚的情形据实以告。夏捕头本已允了在下不必当堂呈供,但……”他看了看夏初,拢袖拱手道,“在下亦有听闻这几日西京的流言,但在下也知晓夏捕头上任以来所破的几桩案件。在下相信蒋大人和夏捕头是好官、清官。故而此番上堂,一是为在下与秋老板相交之谊,二是为在下心中大义,为西京官场清廉之士尽一份绵力。”
夏初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感动,又酸又暖,低头挠了下眉心,轻声说了个谢谢。蒋熙元亦是有些感佩其重情重义之举,不禁多看了他几眼,颇有赞赏之意。
刘西江对夏初微一颔首,口称不敢当谢,再抬头目光中已不见初上堂时的紧张,声音坦然地道:“在下与秋老板相约亥时见面,但四月三十晚秋老板却来迟了,子时过后方至。当日秋老板曾与在下说了原因,盖因为与他相邻而居的月老板至子时方才熄灯就寝,他担心被人撞见自己深夜外出,故而耽搁了时辰。其他事未曾提起,但在下以人格担保秋老板并非恶人,私下里秋老板亦是常与在下夸奖月老板的唱腔,说是不可多得的青衣名伶。”
夏初点了点头,舒了口气道:“多谢刘公子此次上堂做证,需问的话公子已经说明白了,还请堂下等候。”
刘西江拱了拱手,又对蓝素秋笑着点了点头,离了公堂。夏初又问了蓝素秋,蓝素秋此刻便没有再隐瞒,说自己当时因为急着出门,一直留心着月筱红房里的动静,直到子时见她熄了灯,自己才离开。其间并无什么可疑的声响。
夏初问过了蓝素秋之后,负手转身看着章仁青:“章管事可听明白了?”
章仁青愣了愣,脸色微微有些变化,想了片刻反问道:“在下不甚明白。官爷刚才说要告诉在下凶手为何不是汤宝昕,可现在却只是问蓝素秋,这与汤宝昕有何关系?”
堂外便也有人附和了几句。夏初闻言一笑,也不知是对章仁青说,还是对堂外听案的百姓说:“不懂查案便不要查,且不知关心则乱,搞不好反被人当了枪使,好心帮了恶人。”
“蓝素秋的证词很关键。”她轻笑了一声,竖起一根手指道,“这里面关系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死亡时间。”
蒋熙元听见那句“好心帮了恶人”的话,忍不住弯唇一笑,心里真是爱极了夏初这样的牙尖嘴利,小报复心显露无遗。
话像是说给章仁青的,可其实一语双关把那些自诩正义实则盲从之人也讽刺了,只是不知道那些人里有多少听明白了。真相大白之后,又有多少人会反思自己所为。
夏初在堂下踱着步子,一派自信坦荡,声音朗朗地问章仁青道:“五月初一早晨,是月筱红的跟班小厮金二顺第一个发现了异状。请问章管事是何时得知此事的?”
“那金二顺喊人之后在下就去了。”章仁青又补充道,“汤宝昕先在下一步,在下进去时他正要扶月老板起身,在下还过去帮了一把。”
“当时月筱红的尸体是个什么情形?”
章仁青蹙眉叹了口气:“在下一碰着人就知道不行了,浑身都冷硬了。汤宝昕还大喊大叫要在下去请郎中,或许是想把人支开。”
夏初对他摆了摆手,摇头道:“章管事,你只说你看到的、听到的,不需要你来分析。”
章仁青面上红了红,有些尴尬,悻悻地应了个是。
夏初清了清嗓子道:“人死之后全身僵硬的现象叫作尸僵,通常死亡一个时辰左右会开始出现。尸僵发生从面部开始再到颈部,然后由上及下,死亡约三个时辰后会遍及全身。依章管事所言,月筱红浑身已经僵硬,证明死亡时间在三个时辰以上。从寅时倒推回去,正是子时左右。而子时,正是蓝素秋看到月筱红熄灯的时间,也就是说,月筱红刚刚就寝便身亡了。”
她拿起记着章仁青口供的笔录来:“汤宝昕戌末时分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到丑初方归,倘若是他杀死的月筱红,那么之前之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去干什么了?”
章仁青盯了夏初一会儿,神色变得有些犹豫起来:“在下不清楚。”
“凶手杀人,除非激情之下不管不顾,多会趋于隐蔽行事。汤宝昕离开房间时同屋老五尚未熟睡,而他回房时又毛手毛脚地将同屋吵醒,中间还空余了如此长的时间。他图什么呢?生怕别人不疑心自己不成?”
章仁青不说话了,夏初又把视线移到堂外,沉了一会儿见堂外也没人说什么,便继续道:“章管事当日与我陈述汤宝昕的疑点,所疑之处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却始终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处——月筱红究竟是怎么死的。”
夏初从卷宗里又拿出几张纸捏在手里,稍稍举高,说道:“这里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金二顺的证词,证词所言,月筱红的尸体上并无明显外伤,现场也没有血迹,尸体呈现自然的趴卧状态,枕被规整。而章管事你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尸体,这份证词可有虚言?”
章仁青蹙眉回忆了一下,摇摇头:“在下进去时汤宝昕已经动了尸体,但血迹……确实是没有。不然也不会认为月老板是发了哮症去世的了。”
“这里还有一份验尸报告,乃月筱红死亡三日后蒋大人亲验。依验尸所见,月筱红并无致命外伤,无骨折,颈下无勒痕,并非外力所致窒息死亡。”她把验尸报告递给章仁青,“这份报告写后曾交与你过目,下方有你当日签章,可有作假?”
章仁青看了看:“没有,正是当日那一份。”
这时就听堂外有人低声说了一句:“谁知道验尸的时候有没有作假,包庇汤宝昕。反正也是你们验的。”
夏初一眼扫过去便盯在了那人身上,见也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禁暗叹,都是读书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她向前一步对那人道:“我真懒得跟你解释,但今天开堂公审,我倒也不妨说上两句。我且问你,汤宝昕可是官宦子弟?可是富贾商家?可是我与大人的亲朋好友?还是说他美艳不可方物,我们瞧上他了?”
堂外起了一片哄笑声,夏初却没笑,只是眯了眯眼睛:“我包庇他干什么?还是说我当日已知后来会有小人嚼舌散布流言,提前做了准备?”
堂外的王槐听到这儿心里一惊,错了错身就要往外挤,可跟在他旁边的几个镖局的兄弟却都瞧着他,眼里已经起了疑惑。有人低声问他:“王管事,你之前说的那些不是都在蒙我们吧?”
王槐满头都是汗,面对着旁边几个人的质疑,顶着心虚笑道:“我哪会蒙你们,我那都是分析出来的。就算案情分析错了,那蒋大人跟夏初的事……总,总不是乱说的。”
杜山上下打量着王槐,重又用那只没断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你小子是不是有鬼?你可别走!你要真是拿我们当枪使,在这儿蒙事,我杜山可饶不了你!”
“哪能,哪能啊。”王槐想抽手,奈何杜山抓得太紧,抽不出来,只得抓心挠肺地站着。
夏初说完了这些重新站回堂中:“莫说汤宝昕只是平头百姓一名,就算是高官爵勋,犯了法我夏初哪怕舍了一身剐,也决不姑息!所有证词笔录,包括今日庭审的记录,结案后均会张贴在府衙外。凡存疑者皆可击鼓鸣不平,还是那句话,来一桩我夏初接一桩!”言毕,她把那几份笔录往文书案上一拍,高声道,“继续!”
堂外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好,紧接着也同样有人附和,就像是在听书一样,一个个面带期盼之色,与来时的神情相去甚远。夏初瞧见不免暗暗苦笑,一下子贬一下子捧,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想法?还真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