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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森的房间里,永远放着一个白色的空相框。
她住在自己房间时,这个相框被她摆在床头边,而等她搬到乔伊的卧室,这个相框也随之来到这里,这只相框就像她的一只手、一只脚,或是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与她形影不离。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李文森穿着白色蕾丝的睡裙,靠在灰色的木质书架边,指尖晶莹的雕花玻璃杯子里,盛着她从法国带来的ricard茴香酒,已经空了一半。
山间灰色的烟岚,如牛乳一般浮浮沉沉。
“一切都按照您说的做了。”
伽利雷漂浮到李文森身边,伸手给她满上酒:
“屏蔽信号、模拟信号,给予先生错误的信息……伽俐雷已经完成您要求的一切,而作为回报,也请您不要忘记允诺给伽俐雷的东西。”
……屏蔽信号。
接地的密闭金属有屏蔽电磁波的作用。斯蒂芬楼边的伽利雷利用楼里废弃的医用铁箱,把李文森被安装了窃.听器的羊皮小包装起来。窃.听器发射出来的电磁波传达到金属片处产生短路效应,无法继续形成磁场,中断乔伊对她的追踪。
而另一边,西路公寓五号的伽利雷一面模拟窃.听器的发射频率,一面把热咖啡吹凉,顺便把她之前随手打印的《词源学》放在打印机下,加深她已经离开很久的印象。
……
这是他们交易的内容。
从表面上看,至少从表面上看。
她的谎言,毫无破绽。
……
伽利雷从一边拿起一只杯子,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不过说起来,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先生的身份?”
“从七年前。”
她手臂撑在窗户上,望着天上的云被风慢慢吹过:
“从我和他住在一起的第一天。”
……先生真可怜。
“为什么?”
“他太聪明,聪明得让我害怕。”
“那您为什么不离开?”
“为什么不离开乔伊?”
李文森笑了:
“因为我没有钱。”
……
当时正值伦敦的薄春,一月份气候很冷,地上还铺着雪。
她交学费花掉了口袋里所有的英镑,曹云山把她从房子地下室里赶了出来,她证件材料都是伪造,不敢申请学校补助,更不敢把家当搬去图书馆引起注目,只好在伦敦的黑修士桥下蜷缩了几个晚上。
那个时候,只有一条温顺的老流浪狗陪伴她,她给了它半截香肠,它就每晚每晚守在她身边。有时夜里冷到睡不着,她打开手电筒,和着泰晤士河水的波涛声,一遍一遍地背拉丁文单词,它就枕在她腿上安静地听。
那条狗没有名字,她叫它耶稣。
清晨时分她醒来,河流上漂浮着雾气,耶稣毛茸茸的下巴还枕在她的手臂上,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冻死在了她的怀里。
……
而就在那样寒冷的、寒冷的春天。
一座精致小公寓里有一位冷漠的男主人,免去了她所有的押金,愿意让她赊账一年,甚至给她提供食物,唯一的要求就是签约五年不能毁约,另加早上帮他泡好咖啡、晚上帮他准备好晚餐,每天“像猫一样安静”地帮他料理好家务,以及在她“不是蠢得太过分”的大前提下,偶尔协助他做做实验……
那她为什么不去?
危险是前方的,死亡是当下的。
如果有人告诉你钱买不来自由,那是因为他们从未尝过饥饿的滋味。
什么是自由?能吃饱就是自由,一个面包半个英镑,而很多人离活下去,也只差那半个英镑而已。”
……
潺潺的水声从杯子里溢出,李文森自己给自己斟满了酒:
“你说,乔伊要是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会不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杀我灭口?”
“……应该不会。”
它与她并肩站在窗台边,一起望着远处青灰色山峦。
轻薄的云朵从山谷间缱绻而过。
李文森伏在窗台上,伏在花朵的阴影里,六月的无尽夏开花了,一朵一朵像天边散落的云霞。
“认识七年的人,是一个陌生人。”
伽俐雷伸出一只力臂,像一个老人抚摸自己的孙女那样,慢慢拂过她柔软的长发:
“您痛苦吗?”
“不。”
李文森侧脸枕在它的掌心里,闭上眼:
“我见识过真正的痛苦后,这种程度,还谈不上苦。”
……
乔伊踏入ccrn西路公寓五号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半明半昧的天光从澄净的落地玻璃窗里透漏出来,李文森穿着白色的叠纱长裙,被靠在窗台上,曲起长腿,白皙的脚踝边放着一杯红酒,正在和伽俐雷玩猜拳游戏。
窗外,淡蓝色的无尽夏盛开如同云霞,而她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袅袅的烟雾从她漆黑的眼眸前升腾而起,又被风吹散在窗外无边的山峦里。
这样单薄、无依又清冷。
却又这样……美不胜收。
……
乔伊把手里的手机放在餐桌上,木制的桌面与镜面相碰,发出一声轻轻的“铛”。
李文森听到响动,也没有回头:
“你回来的有点晚。”
“因为你回来的有点早。”
他拉开一把扶手椅,隔着一张长长的餐桌,坐在距李文森六七米的地方:
“你去了哪里?”
“哪里都没去。”
“你听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听见。”
“lie。”
“我没有。”
“文森特,如果我们有误会,就解开误会。”
乔伊坐在扶手椅上,十指交叉,声音很轻:
“我唯一所求不过是你的信任,哪怕只有一点点。所以我请求你和我坦白,你今天下午,到底去了哪里?”
……
嘿。
你知道审讯官要学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不是法律条款,不是心理机制,甚至不是谈话技巧,而是和犯人做朋友。
一颗蜜糖,一颗蜜枣。
这是真正高明的审讯师,从头到尾,不见刀尖。
……
一截灰白的烟灰从她指尖委顿落地,她无动于衷地伸手拂去。
“我也再回答一遍,我哪里都没有去。”
“lie.”
乔伊抬起头:
“你在害怕什么,李文森?”
……我在害怕你。
枕头边上的陌生人,聪明到让她恐惧的未知数。
淡粉色的亚伯拉罕月季在她身后盛开,与无尽夏相互应和。沉重的花枝吹落下来,几乎触到了她的腿。
她应当是刚沐浴过,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的肩膀上,正一滴一滴往下渗着水。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语气里的不快拿捏地那样恰到好处,丝毫看不出破绽来:
“我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下午一直呆在家里,如果你非要我听见什么,现在可以再重复一遍,无需这样逼问我。”
……
乔伊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李文森坦然地接受他的审视。
他看了她那样久,直到确认她的神情里的确没有一丝撒谎的痕迹后,终于不再追问她。
乔伊垂下眼眸:
“那么,你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
“你想知道?”
李文森歪了歪头,忽然笑了。
她的神情里带着一点愉悦,就像他们刚刚那段令人不快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一样,轻快地说:
“猜猜看。”
“这恐怕有点难,我又不是x光能透视你所有想法,尽管我很想这么做。”
乔伊盯着她湿漉漉而发梢。
人的行为与思想有关,而沐浴是一件极其私人的事。
“但我猜你想的事和一个人有关,一个亲近的人。”
“是么?”
“你在想谁?”
乔伊把她身边关系勉强谈得上亲近的人一个一个地数过去:
“你的法国养父,你亲密的男性好友曹云山,你信任有加的上司沈城,还是你初次短暂动心的对象英格拉姆?”
“都不是。”
“那么,是你异常关心的对象西布莉,你如同老友般的西班牙守门人米歇尔,还是你曾经的人生导师理查德教授?”
“你还漏了一个人。”
“谁?”
“你。”
她望着指尖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光,轻声说:
“我在想你,乔伊。”
“……”
“我一直一直想着你。”
她抱住自己的腿:
“以至于整个下午都没有办法工作,只能回到这里。”
……
红色酒液粼粼的波光倒映在她白皙的小腿上。
乔伊盯着那道光,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脑失了灵。
他清楚地知道她听见了他的对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她的话……在踏进这扇门之前,他已经预设了一千种她可能有的反应,准备了一千种应对办法。
但是,不过短短十分钟不到。
他准备的一切说辞,就统统都在她的一句话之下,化成了泡影。
他甚至用了好几秒才找回了自己的心跳和声音,再用好几秒才平复了自己的语调,使它们竭力和平时一样。
“我的确曾是你最亲近的人,甚至没有之一,但我却不确定在我向你表达爱意之后,它是否还能作数。”
他抬起眼眸:
“你在想我的什么?”
“想你对我说过的话,想你对我做过事。”
薄暮的光线从白色亚麻窗帘里透进来。
她坐在背光处,脸藏在光线的阴影里,即便窗外天高海阔,她身上,仍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想起你和我说,你爱我。”
“我的确说过,不止一次。”
乔伊尽量平静地说:
“但某位小姐显然一次都没有听进去。”
……
浓重的夜色从山那头弥漫开来,她坐在六月的繁花嫩叶间,抬头凝视着乔伊灰绿色的眼眸,就那么停顿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
但紧接着,她细长的眼眸,就像被星空和灯火点亮了一般,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
“那我现在听进去了。”
白色的亚麻窗帘被风掀起,如波浪般翻滚。
而李文森坐在六月庞大的星空下,坐在繁花中间,与他隔着六七米的距离,明白地、清楚地说:
“所以乔伊,我们在一起吧。”
……
伽俐雷漂浮在半空中,没有温度,没有形体。
它只是站在那里,用电子眼冷冰冰地俯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佛陀俯视着众生,带着某种……幻觉般的悲悯。
……
饶是乔伊再多预设一千种她可能有的反应,也绝对、绝对预料不到现在这一种。
他盯着李文森,慢慢地说:
“抱歉,我刚才好像幻听了,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乔伊,我们在一起吧。”
“again.”
“乔伊,我们在一起好吗。”
“again.”
乔伊灰绿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落在她的脸上,就像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一般:
“again,please.”
“乔伊,我想和你在一起。”
风把她的裙摆吹散,像垂枝吊兰细长的花瓣一样舒展开来。
她撑着下巴,眼眸弯成新月模样。
她的笑意那样宛然,就像真的一样:
“不是因为协议,也不是因为违约金。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如果你还愿意,这一次我们就像剑桥图书馆里每一对平凡的情侣那样,真真正正地在一起,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