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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在神经学上是一种睡眠障碍,症状是患者在半醒状态下在居所内甚至走出居所活动,醒来全然不记得。多发于儿童和男人,”余响用指示笔指着会议室那个投影上的大脑结构图,给在座的刑警解释,“有些患者在梦游状态下会做出危险行为,比如,世界上几例有名的梦游杀人的案子。”
“所以你们就是想告诉我们,那人就是老太太梦游杀的咯?”有个刑警举手打断余响的话,他们都是知道法医鉴定结果的,这么说无疑是在给催眠和心理分析诊断的结果难堪。
“倒不是,”余响也不恼,这种情况他们见过太多,他好脾气的一笑,“刚刚那段话的重点是前半段,一是老太太这么大年纪还在梦游已是少见,况且,大家也都知道,老太太完全记得当时的场景,甚至就当做一场梦。”
“催眠时的精神状态可以说和梦游时有些相似,心理学上也不建议为梦游症患者做相关治疗,因为很容易分不清二者状态从而造成恶果。这是我的重点之一:你们警方甚至没有做过相关调查,没有给我们这方面资料;其二,我前面说过,老太太属于症状极其罕见的,一是她保持多年的梦游症状,二是,她本身有另一种极强的强迫症与之相对,强迫自己记得所有的梦境。所以,另一种可能就是,老太太在梦游时目睹了凶手杀人抛尸的过程,强迫自己记下来,并强迫自己把它记成是一个梦境。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
余响的分析能力一向很强,是他引以为傲的存在,也是鹿禹稱同意同他合作的原因。两人彼此熟悉,配合默契,身上都有对方欣赏的闪光点。
会议室一时有些安静,余响的话,一面让刚刚开口以及心里开了口的刑警有些难看,一面虽然点醒了他们,证明法医所说的老太太并非凶手,却也没有给出一个特别明确的方向来,这无疑把这桩案件又推向了一层新的迷雾。
“我建议,你们可以从老人身边亲近的人下手。”鹿禹稱坐在会议室最前排,同唐崇面对面。他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声音平静而低沉,“尤其是,她刚刚下意识想要保护的人。”
做完催眠,鹿禹稱有暗示老人记得催眠的内容,而她对着警察的反应无疑证明了鹿禹稱的猜想和试探。
两天后,震惊B市的老太梦中预言杀人案告破,罪犯是老太太的长子陈根生,有赌博斗殴前科,也有故意伤人案底,只是消失了半年,刚一回来就又犯了案。
抓获嫌疑人的那天,B市的秋更凉了,下了绵密的雨,陆之暮站在人群里,心里也湿了大片。唐崇撑着伞站在她身侧,他今天穿了便装,没有亲自参与抓捕工作。
周围的一片都是低矮的平房小院,警笛呼啸着打破了这里的静宁,而久居宁静里的人都出来围观着,看这难得一见又能街头巷尾长久议论的场景。
老人的小院大门敞着,院里枣树的叶子飘落,平添凄凉。堂屋被蜂拥而进的刑警撞开,依稀可见哭倒在地的老人和左右帮扶的儿子儿媳。身后的八仙桌上供着佛祖,香火未断。
“你说,奶奶得多自责。这就相当于是她自己亲手把儿子给送进监狱的。”陆之暮突然开口,却不知道是对着谁说的。
唐崇主动答话:“即便她没有梦见,即便她没有说出,对于警方而言破案也只是早晚问题。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受害人也可怜,这不是她所能决定的。”这话,也不知道是宽慰谁。
然后便又是无边的沉默,陆之暮看着老人香炉里长长的一截的香灰终于兜挂不住,断在桌上,散成尘埃,第一次觉得内心没有以往那种喧嚣的沸腾了。她目光移向别处,突然就定住不再动。
另一边的人群里,余响嘴里叼上一根烟,在烟雨里没有点燃,漆黑的伞下,鹿禹稱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
余响含着烟,声音低沉含混:“你到底是怎么发现凶手是老人的长子的?”
“推论。”鹿禹稱淡淡地回他,“催眠前我问过她一些问题。”
余响点头,他都记得。
“她举的那些例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鹿禹稱声音依旧平淡,“那就是都是她身边发生的。世上也有一些诸如梦中预言的未解之谜,有些是可以跨越时间和地点的。而她显然不属于那种真的预言性质的。我问过她的家庭关系,关于二儿子她谈了许多,骄傲而欣慰,大儿子这一块却是空白,我试图引导,她刻意回避。其二,她每次都很巧的看不清记不清那个人的脸,你记得她当时对我的回答吗?‘认……不懂……’。这里可以理解为她下意识的想回答我‘认识’或者重复我的指令,但是立刻被强迫症止住了,排除第二种猜测。‘不懂’则是对我的指令做出了否认,她的反应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下意识的隐藏,她渴望保护那个人。”
鹿禹稱几不可闻地长出一口气,宛若叹息,余响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第三,我无意中告诉过她梦游症是可能遗传的,你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吗?希望和被救赎。她本心里不愿相信那个人的恶。最后一点,也是最直接的一点,她徒劳无功的向警方自首,无异于自投罗网。”
“这世上,肯为了另一个人顶替罪行献出生命,相信一个人自始至终的善,观察着另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除了母亲,我想不出还有谁。”同样令他想不通的,大概还有那无解的母爱吧。
余响心底里空缺了的最后一块拼图被鹿禹稱一点点慢慢填补,却忽然增了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转头看着前方,却又像透过前方看到远方,苦笑:“禹稱,有时候你可真冷血。”
鹿禹稱转过目光来看着余响,却没有反驳。他单手插.着兜,像是撼不动的千年雕像。
隔了半晌,余响又自己转了过来:“不过也不见得是坏事。你永远不会有像我这样平凡人的心理负担和惴惴不安。”
几近昏倒老人被儿子儿媳半抬半抱着带走。
鹿禹稱眼神微微眯起,声音也变得渺远:“天赋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像是她所仰赖的佛所言,什么样的因种下什么样的果。也不见得是坏事,她之前,不是救了自己两个儿子多次,然后享受了这几十年天伦么。”
这话放在鹿禹稱身上,同样适用。
“而且她有信仰,也许这时,她供养了一生的信仰能够让她活下去。”
余响抬手对着对面示意一下,鹿禹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雾气迷蒙中同陆之暮有些模糊的面庞对视。
他还记得他们刚刚从会议室里出来,陆之暮看着他时复杂的神色,等到从警方那里了解了经过和结果,陆之暮罕见地没有主动缠上他搭话,也没有纠缠他让他回公寓去。鹿禹稱神色不明:应该是她身边那个为她撑伞,号称她朋友的男人告诉她的吧。
陆之暮回来的时候已是近暮。房间里的窗帘拉着,挡住窗外的沉沉夜色,这段时间独属于她的落地小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打在沙发上的人身上,把他的轮廓裁剪成温柔的剪影。
鹿禹稱坐在陆之暮霸占已久的沙发上,长腿自然的交叠,手里捧着她那本看了许久的《心理学导论》。陆之暮觉得脸颊一下有些发烫,对比外面湿冷的气息而言,屋内实在太过温暖……温馨。
她垂丧着头慢慢走,觉得格外别扭和心虚,这感觉,怎么那么像鹿禹稱这个大博士拿着她一本五年级下册还看得格外认真呢?!
“回来了?”鹿禹稱合上书,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同他的笔记摆在一起。
“嗯?”陆之暮有些诧异,下意识地反问出口,末了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咬了一下下唇,像是小学生一样一本正经回答,“我回来了。”
鹿禹稱点点头:“先去洗澡,免得感冒。”
陆之暮脸蓦地更红了,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刚跑出几步远,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红着脸跑回来,抱起桌上的《心理学导论》放回到了书架上一个不显眼的位置,背对着他,不知道在跟谁解释:“我很久以前看的……”
然后又背对着他往浴室跑。
鹿禹稱看着陆之暮的背影,她背上被几滴雨水洇湿,比别的地方颜色更深,有生活的气息。
拿过自己的笔记,鹿禹稱抬手在刚刚停下的地方写道:“大概造物主在遗忘之后给人的另一份恩赐是想通,想通便有了宽恕和释怀,便有了前路。”
陆之暮再出来的时候,鹿禹稱早已不在原地,落地灯被他调得小了些,是更加温柔的暖黄色。
半夜里雨势变得更急,陆之暮被惊雷惊醒,转头就在闪电下看到落地窗前一个人影。
她吓了一跳,摸亮落地的灯,鹿禹稱回转过身来,面庞同她对视。
陆之暮吞咽了一下,感觉到狂跳的心脏渐渐回落,却怎么也恢复不到平静的程度。
鹿禹稱穿着宽大的灰色睡袍,比平时一丝不苟的他多了几分慵懒和随性的性感。
“吵醒你了?”
陆之暮的目光随着他的靠近而移动,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尔后又飞快地摇头:“打雷。”
鹿禹稱了然地点头,然后就在她腿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格外暧昧却温柔的距离。
陆之暮几乎要跳起来,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然后小腿连带着薄被往里缩,似乎感觉到她的动作,鹿禹稱顺势向后倒去,陆之暮的手跟着抓紧薄被。
他却没有压到她。鹿禹稱双手打开,随意地撑在沙发靠背上,看上去像是张开双臂把她护在了身后。
“陆之暮,”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之前你说得没错,那次,我确实对你有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