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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门,王煜正躺在一张青竹摇椅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手里托着一把紫砂小茶壶,不时地嘴对嘴啜饮。摇椅侧面,摆着一张松木小矮桌,上面陈列着四碟小菜,另有一瓶黄酒和两只瓷杯。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面目姣好、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站在王煜身后,轻轻摇着蒲扇,替他扇风纳凉。
“小兄弟,快过来,就等你了。”王煜起身招呼。
我不禁摇头,他的轻功虽佳,怎奈整条街都是张全中的死士。他只要落地,就在人家的天罗地网之中了。
“王老师,我以为你早就溜之乎也了。”我走过去,有人立刻搬了另一张躺椅过来,请我落座。
王煜哈哈一笑:“这老胡——不,这老张真的有一套,我刚落下来,就被绊马索绷翻了,然后就一直在这里喝茶、吹风。你怎么样?是给老张做说客来了吧?”
我答应张全中来劝王煜,但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好,也没有组织起有逻辑性的理由,所以一坐下即冷场,任凭王煜奚落。
“我早说了,刀架脖子上,也还是那两个字——‘不救日本人’!”王煜说。
连城璧站在我身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旁边环绕的数十人也跟着笑,现场笑声一片。
“笑什么笑?我不救日本人,就那么好笑吗?我王氏一族五服之内至少有一半死在日本人刀枪之下,所以我就给自己立下了规矩,王氏鼻烟绝对不销往日本,日本鬼子就是搬着金山来求我,我也还是那两个字——”
我忍不住替他更正:“王老师,‘不救日本人’是五个字,不是两个字。”
王煜右手在大腿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响:“着啊,我就觉得自己说话有点不对劲,原来问题出在这儿了!好,小兄弟,你算是我的一字之师,来,咱哥俩好好吸个鼻烟交流交流。”
他取出鼻烟壶,不等我伸手,直接探身拉住我的右手,指着我右腕侧面的凹处:“这里啊,是人体上最奇妙的一个承纳穴位,我们叫它‘鼻炎穴’。鼻烟一磕到这里,就已经跟人体起了感应,然后再吸到鼻子里,迅速通达脉络。我问你,夏天女人喷香水的时候为什么只喷在耳根后、腕脉正中,这就是‘脉络感应’的原理……”
说话间,他在我的手腕凹处撒下了一撮鼻烟,也在自己手腕凹处撒下一撮。
他的动作并无异常之处,但值得怀疑的是他的唠唠叨叨。他说了太多东拉西扯的话,其根本目的就在于分散我的注意力。
此刻大约是晚上八点钟,夜色已经十分晦暗。摇椅的右前方树立着路灯,但灯罩落了灰尘,灯光并不明亮。
所以,这种情况下,褐色的鼻烟颜色深浅出现了少许变化,普通人一定不会留意到。
“请吧小兄弟?”王煜说。
“请。”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次的鼻烟比上一次他给我的要更青、更细、更滑,仿佛沙漏瓶子里的人工细沙一般。
“他想算计我?”我低头吸烟的时候,脑子里连续转过好几次这个念头。
当然,我可以选择拒绝吸他的鼻烟,以免受害,但那样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完全僵住了,根本没法劝他救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定下神来,将那撮鼻烟全都吸了进去。
“好烟,好烟,哈哈哈哈……”王煜大笑着向我挑了挑大拇指。
与上次一样,烟末进入鼻腔后,带给我的是一种刺骨的凉意,但却没能让我极度兴奋愉悦起来。
“小兄弟,你定力够深的啊?”王煜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我提防对方烟末里下毒,所以吸入鼻腔后,运气控制,使烟末停留在鼻梁末端,并未继续深入。
“王老师,我不过是江湖小人物,谈不上定力不定力。吸了你的好烟,无以为报,而且非常惭愧,我正是给张先生做说客来的。”我压低嗓音,节省力气,小心控制着鼻腔内的气流,不让烟末浮动。
“说,救日本人我能有什么好处?”王煜大刺刺地问。
“没有好处,但却能成全一段好姻缘。”我回答。
“有好处——”连城璧插言,“王老师,我班门弄斧一下,你是制作鼻烟的行间,不知道在造烟时会不会用到黄土高原上独有的黄金薄荷脑?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帮了夏先生、张先生,我会将十年内黄土高原所产的薄荷脑独家供应给你,不让其他鼻烟制造商有弯道超车的可能。明清两代时,黄金薄荷脑都是专供皇家造办处的,老百姓连见都见不着。”
王煜眼中放光:“真的?”
连城璧点头:“君子无戏言,但你先得帮夏先生解了燃眉之急。”
在我看来,连城璧与王煜所谈的是一种利益交换,跟江湖人的道德、情怀、担当无关。
同理,张全中与静官小舞的命运逃亡也是一己之私,跟国家利益、中华民族无关。如果所有奇术师都像他一样,那我们的堂堂中原大国就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了。
“你同意了?”连城璧问。
王煜呵呵一笑:“同意?笑话!我怎么可能因为薄荷脑就出卖自己的根本原则?”
在他们两人对话时,我一直在思索王煜的弱点软肋。
他向我打听过官大娘,迄今为止,那就是他露出的唯一软肋。
我伸出手,在矮桌上敲了三下,低声报了官大娘的名字:“官幼笙。”
王煜故作不理不睬,但眉尖飒飒颤抖,掩抑不住心事。
“官幼笙生命里的最后几天都跟我在一起,甚至她去世后,我仍然送了她一程。你想知道她的事,问我就对了。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在这之前,请帮帮张先生。他和静官小舞不容易,现在已经为山九仞,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功亏一篑吧?”我淡淡地说。
王煜摇头:“小兄弟,你刚刚算是提醒了我。我不但不肯救那三个浸泡在水缸里的日本人,对于这个静官小舞,更是绝对不治。我是有原则的人,否则也无法在济南城内安身立命。”
我知道,只有图穷匕见之时,大家各自袒露内心,才可能精诚团结。
“王老师,你刚刚给我的鼻烟内藏玄机,现在不管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配合,怎么样?”我直截了当地说。
王煜眯着眼斜睨着我:“真的?”
我举手按住左边鼻孔,单以右鼻孔之力猛烈一吸,控制在鼻腔内的鼻烟立刻吸入五脏六腑之中。
“嗵、嗵、嗵”,我忽然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心跳声。
“不要怕,是我。”王煜的声音顺风传来。
我不动声色,右手始终按在矮桌上。
“我要去找官幼笙的资料,必须借重于你。你不愧是年青一代中的超级高手,不管我用什么办法下套,都没能将你彻底笼络住。现在,只能兵戎相见、暴力相邀了。”他说。
我端端正正坐着,不动火气、波澜不惊地回应:“我心底无私、天地大宽,不管你想看什么,我都可以提供。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请你出手救人。”
只有救了那三名富士山来客,才能进一步营救静官小舞。这个过程是层层递进的关系,所以王煜的合作态度至关重要。
“救日本人?门儿都没有。”王煜的态度仍然强硬。
“如果我告诉你,连官幼笙身体里也带着一半日本人的血统,你是否就能改变主意?”我冷静地说。
“哈哈,不能,不可能!”王煜摇头。
我闭上眼,用潜意识跟踪已经进入呼吸系统的烟末。那些烟末极细,并且有着一种特殊的浸润之力,已经在我的鼻腔、上颚尽头的交汇点上一分为二,一条线上攻脑干,一条线下沉通向心肺之间。
脑和心是人类贮存记忆的两大关键点,王煜借助鼻烟的力量突入我的记忆核心,就是想察看我的真实经历。
官大娘就存在于我的经历之中,我看到多少,王煜就能看到多少。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不设防的城市,四门大开,畅通无阻。为了达成说客的使命,我甘愿将自己置于高处不胜寒的险境。
回忆官大娘的同时,过去曲水亭街点点滴滴的生活旧貌再次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
曲水亭街家家户户都有自来水管,但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去河中提水洗衣。当然,老邻居们还是保留着传统的搓板、棒槌洗衣方式,不肯用洗衣粉,以免污染河水。
按照济南城老规矩,早晨至中午,只能提桶打水,绝对不可以直接把手脚浸入河中,更不能涮拖把、洗抹布。也就是说,整条河一上午是保持绝对干净的,无论上游下游,必须遵守这个规矩。到了中午以后,这段“净河”时间结束,大家就可以自由用水了。
济南城民风淳朴,各种民间自发的“规矩”极多。外地人初到此地,破了规矩,马上就会激起众怒,轻则挨骂,重则遭打。
我喜欢曲水亭街,也喜欢济南祖辈里留下的这些规矩。之所以挺身而出对抗外地来的奇术师,就是想极力维护这些规矩,让济南城老百姓以及子孙后代都能享受这一方上天恩赐的好水土。
毫无意外,官大娘也是这样的人,不求盛名,不逐暴利,一心为曲水亭街百姓奔忙,殚精竭虑,直至鞠躬尽瘁。
我希望王煜能看懂官大娘的苦心,那样的话,他的内心也能受到触动,扭转自己错误的观念。
“啊——”王煜突然大叫一声,翻身一跃,远离矮桌。
“活死人墓……富士山下,活死人墓……原来,一切复杂变化都跟活死人墓有关?”王煜顾不得起身,单手撑地,满脸都是惊惧之色。
“你看到了什么?”连城璧厉声喝问。
王煜没有在意连城璧的口气,仍旧保持着单膝半跪的姿势,抬头仰视着我。
我不知道他探索到了什么,只是冷静地端坐着,等待他的回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王煜额头上冒出汗来。
我不问缘由,直击结果:“现在,你答应救他们了吗?”
王煜举起双手,用力揩着额头上的汗珠,仍然沉吟不决。
“只有救了他们,大家才有机会一路前行,去合作完成更多事。王老师,未来是通天坦途还是断头死路,这一刻全都掌握在你手里了。”连城璧旁敲侧击。
“如果……如果是跟活死人墓有关的事,中原奇术师每一人都责无旁贷。”王煜颤声回应,“可是,官幼笙怎么会跟活死人墓有关?就算她有一半血统来自日本,也未必跟活死人墓有关啊?二十年前濯缨泉见她,她从来没提及此事,是刻意隐瞒吗?还是根本不愿接纳我?来自活死人墓的高手一定肩负着撼天动地的伟大使命,她死了,那使命交托给了谁?在济南城中,除我之外,还有谁值得她信任?还有谁,还有谁……”
我心里突然一亮,试着将官大娘生前、死后那个时间段里发生的事串连起来。她死于辘轳把街老屋,临死之前,燕王府的人就在左近,跟她的死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她死后,遗体送至殡仪馆,立刻就在唐晚授意下转移至镜室,对她展开新一轮的深层研究。这个过程中,蜀中唐门、神医、镜室专家、苗疆蛊术高手、51地区专家都曾露面,或多或少地都跟官大娘沾边。
那时,我以为官大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镜室对她的分析是看唐晚、神医的面子,等于是做个顺水人情。
现在看来,这种判断大错特错了。
假如官大娘与日本活死人墓有关,那么她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将是奇术宗派关注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