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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龙头铡之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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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如此,国人擅长内斗,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的英雄往往死于自己人的明枪暗箭之下,死无葬身之地。

    前有岳武穆,后有林则徐,莫不如此。

    “如果我不答应呢?”那人问。

    我摇头一笑:“这不是答应不答应的问题,非此不可,毫无商量余地。”

    张全中不可以死,他若死了,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让中国人在日寇面前更加不堪一击。

    铁公祠是城中一景,但此刻它更像是一座抗日的桥头堡、标志性旗帜。一旦它也沦陷,则满城高悬太阳旗,再也没有其它抗争之声了。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他问。

    我微笑:“这岂不也是你想要的结果?你要的与军方要的不同,现在你在这里,只不过是借用军方的虎皮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甚至可以大胆推测,你更怕军方识破你的目的,双方反目成仇。到那时,你也会变成丧家之犬,在军方、中国人两边都成为被诛杀的对象……”

    那人变色,证明我的推测完全正确。

    通读历史并且有自己独立判断的学问家都明白,二战并不是简单的战场、占领区、前方、后方那么简单,从来都没有“非白即黑、非友即敌”这样的明晰分野,而是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以本方追逐的最高级利益为焦点。

    只有懵懂无知的老百姓才会相信“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这种莽夫观念,并在别有用心者的挑唆之下,变成了烽烟战场上的一堆堆炮灰。

    这是人类的大悲剧,自古至今,从未停止过。如果我没有阅读过那么多典籍,也不会产生思想意识上的飞跃,那就与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没什么两样了。

    那人沉吟起来,眼中光芒明明灭灭,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瞥向四周。

    我不动声色地后移了半步,尽量拉开双方距离。

    很多时候,“杀人灭口”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我能想到这一点,对方也能。

    探照灯的光柱在湖上逡巡了一阵后,突然熄灭,再无动静。

    “军方毫无办法,虽然征服了这座城,却没能征服这个湖。”那人摇摇头说。

    我纠正他:“军方根本没有征服这座城,只不过是把自己架在了一座活火山上烤,随时都有灰飞烟灭的危险。这个湖的名字是‘大明’,法自于天然,形成于泉源,连中国人都征服不了它,遑论日本人了。”

    事实上,任何外侮都不可能征服济南,从五卅惨案到日寇投降,各种抵抗运动从未停止过。日寇趾高气扬,以为东洋刀和三八大盖能慑服国人,真的是大错特错了。

    举国之内,就数齐鲁大地上这批男人有真血性、真骨头,怎么可以被小小的东洋倭寇征服呢?

    “你——”那人狡黠地笑起来,随即点头,“没错,军方自高自大,浑然不觉是陷身于活火山口内,真的已经离崩溃之日不远了。好了,我们长话短说,既然双方都对大局势心知肚明,那么我们就有很好的合作基础了。现在,我只提一点,那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怎么样?”

    我毫不迟疑地点头,先给对方吃下一颗定心丸:“好,如此甚好,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毫无疑问,他要的是神相水镜。只要不在这件事上跟他起冲突,那么双方自然就相安无事。

    我平静地再次跟他握手,证明合作意愿已经达成。

    “哈哈哈哈……”他没理由地笑了十几声,背靠大树,眼中意蕴复杂。

    我没有附和大笑,只是平心静气地望着他。

    一把宝刀就算再锋利,出鞘之前也要保持绝对的平静,最好能像一潭无人搅动的寒潭,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为止。

    大笑者心虚,无声者心安。就在这一瞬间,已经决定了未来的胜负。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他说。

    我点头,跟在他后面,沿着小路向北。

    按照地理方位估计,我们穿过了胶济线下的铁路涵洞,又绕过一片水洼地,进入了一个破败的居民区,从今天的地图上对标,大概是在海晏门正北、花园路红星美凯龙的附近。

    大部分房子都黑着灯,但破窗子里隐隐有人影晃动,证明那些居民并未睡觉。

    又走了一程,前面一户人家门口吊着一盏破旧的马灯,灯下悬挂着一条纸糊的大鱼。

    走近之后,我才看清,那大鱼旁边挂着一块长方形木板,上面是“夏家鱼头”四个黑漆小字。

    “就这里,日本人嗜鱼,但我走遍了亚洲,却没有一个地方做的鱼能胜过这一家。”他说。

    我说出“夏家鱼头”这四个字,老济南肯定都明白,这就是传说中“乾隆皇帝钦点夏雨荷”那个故事的发源之所。夏雨荷本为渔家女儿,她父亲是夏家鱼头馆的东家,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在大明湖岸上“比厨艺招亲”。乾隆帝微服私访,以御膳房的“大鱼头”一菜击败了全城百位少年才俊,抱得美人归。于是,这本来土生土长的“夏家鱼头”,得了御膳房大厨的助力,成就了“大锅炖鱼头、江北第一膳”的不朽之名。

    进了院门,立刻被炖鱼的香气笼罩住。这种味道与现代化的厨艺、菜品有着天壤之别,香味完全出自于天然食材,没有任何人造添加剂的成分。

    我们在院子一角的矮桌边坐下,西屋厨房里有人吆喝:“客人到,开灶……”

    立刻,厨房里亮起火光,炖鱼的香味更为浓郁。

    我用眼角余光瞥见,北屋内也有食客,一桌五人,其中两人已经醉倒,斜躺在桌边。更奇怪的是,北屋顶上的小晒台里也有一名食客,正在埋头吃鱼。

    半夜起风,卷动门口的马灯,令灯光胡乱晃荡,院中的景物也随着影影绰绰晃动,群魔乱舞一般。

    我意识到,我们为吃鱼而来,却钻进了一个陷阱,变成了别人网里的鱼。张全中为斩首敌酋而设置鸿门宴,宴席未开始,我和那人已经被做成鱼端上了桌,只等客人们动箸。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如果伏击者是为了击杀日本人,则我也必受牵连,成了被误杀的对象。

    我们的对面就是西屋厨房门口,从玄学方位上,正应了“饵入鱼口”之意。

    “你们中国人很有意思,明明自己想起义,却把写着字的白布塞到鱼肚子里,然后派厨师杀掉鱼,从鱼肚子里取出白布,证明自己应该当皇帝……这种故弄玄虚的鬼花样,大概只有你们中国人能想到了。对于我们日本人来说,吃鱼就是吃鱼,政治就是政治、奇术就是奇术、女人就是女人,全都清清楚楚地分开,绝不指鹿为马,糊弄众生。”他说。

    “鱼肚子里塞白布”这件事大概是指“陈胜、吴广起义”的那段历史。彼时,陈胜为了证明自己的“天命之子”身份,在无数白布上写“陈胜王”三个字,然后塞到无数鱼肚子里,让渔民、厨师、官吏都自觉跪拜,以为是天意兆显。

    政治需要手段,这无可厚非,日本的历史上也充满着这样的桥段——蓦的,我想通了一件事,一切事件变化都是有机缘联系的,他带我到这里来,就是已经预感到变化即将来临,但自己又不确定,所以邀我同来,以求佐证。

    那么,今晚的“吃鱼”又将是一场不得不应战的战斗了。

    “与君同行,甚好,甚好。”我忽略他所有的话,直抒胸臆,两个“甚好”已经包含一切。

    “你能明了,才真正是‘甚好’。”他低声说,眼中已经浮现出骇人的杀机。

    厨房的半截布帘一掀,有个精瘦的半大孩子双手端着一只瓦盆走出来。

    瓦盆的直径与脸盘不相上下,但仍然盛不下那条大鱼,鱼尾巴搭在盆沿上,翘起半尺高,斜斜地伸向空中。

    这是一家饭店,通常情况下,饭店里的种种工作都是围绕大厨展开的。一家饭店能不能长盛不衰地经营下去,一个好大厨至关紧要。同样,一个杀人布局能不能完成目标,其轴心也是关键。

    我判断,这院中的轴心点就在西屋厨房之内。

    “鱼来喽——”端盆的小伙计拉长声音吆喝着,随即把瓦盆放在我们桌上。

    鱼的确很香,但香气背后藏着杀机,让我立时觉得,连这香气也变得可憎起来。

    “两位客官,可要喝酒?”小伙计问。

    那人点头:“高粱烧酒,两壶。”

    小伙计答应一声,去北屋里一转,马上回来,手里拎着两个粗陶的大肚小口酒壶,每一个的容量至少有一斤。

    他把酒壶放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铁皮做的火镰,一擦转轮,火星四射。火镰下面带着纸媒,火星落在纸媒上,立刻燃起明火。接着,他用纸媒在酒壶口上一燎,烧酒就燃起来。

    这种用明火烫酒的方法现在已经不多见了,但却是老济南人最喜欢的一种玩法。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仿佛从小伙计点燃烧酒的这一个动作里看见了抗日战争的未来,在强敌压城的岁月里,火星永远存在,国人的仇恨与日俱增,才拼来了最后的胜利。

    “很好,下去吧。”我说。

    小伙计笑了笑,转身回了厨房。

    “我其实可以调动军方的力量扫平这里,但我不愿意那么做。中国人说,水至清则无鱼。扫平这里,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包括我想要的。”那人说。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并不接话,只是看着酒壶口上跳动的火苗。

    他当然有这种能力,烧杀劫掠是占领军惯用的招数,历史上已经屡见不鲜。他不肯选择简单办法,却另走一条艰难复杂的道路,一定是有某种更深层次的追求。

    “你要的东西,用普通方法一定得不着,逼不得已,才这样委曲求全。”我说。

    “你呢?岂不也是如此?”他问。

    我一笑低头,淡定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神相水镜是我想要的东西,更重要的,我想化解满城危机,无论是过去遗留的还是现代新添的——我必须要保证这座城的安全,让每一个人都脱离死亡阴影的威胁。

    “我们都很不容易。”他吹灭了一只酒壶上的火焰,双手端起来,向我致意。

    我如他那样,吹熄亮蓝色的酒精火焰,双手举壶,与他手中的酒壶一碰。

    “敬你,也敬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事业。”他说。

    “敬伟大正义的事业。”我替他补充。

    “哈哈,对,敬世界上所有伟大正义的世界。”他大笑两声。

    我们对饮,烧热了的酒入喉,仿佛一团烈火,让我兴奋并极度警醒。

    “他们,守着一个秘密。”他借着放下酒壶的动作掩护,低声说。

    “关于神相水镜?”我立刻醒悟。

    “对,他们守着这家店,这家店是过去的皇帝御赐的名字,门外面那四个字就是皇帝亲笔写的。在中国,皇帝最高贵,可以与诸神鼻尖。皇帝题写的字最珍贵,他赐的名字也是至高无上的……”

    他说的话意思都很飘忽,可以从各种角度去解读。

    神相水镜这个名称中包括一个“神”字,而对方说到皇帝与诸神比肩,也是完全正确的,但我总觉得,所有人的猜想、推测已经接近真相外围,却始终隔着一层深浅不同的薄纱,若即若离,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