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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中原人真是狡诈……”那人喃喃叹息。
“那不是狡诈,而是大义凛然,以自身的生命线化为缚龙索,为天下黎民而战。”我纠正他的话,同时伴以一声长叹。
“呵呵。”那人笑起来,“我知道你为什么长叹,生命线破体而出,本人就活不过三日了。”
他说中了我的心事,古相术典籍上再三训诫过:掌纹不可断,断则命不久矣。
有些人天生“断掌纹”,百分之九十青年早夭,无法破解。至于后天生出的“断掌纹”则更凶险,几乎可以称之为“手相中的癌症”。
眼下,就算静官小舞掌中有“寿缠南山之相”,一旦她破釜沉舟,用生命线来破解“双龙夺嫡”的乱局,那么她的生命也就到此为止了。
天空之中,双龙渐渐动弹不得,再次蜷伏起来。
那双巨灵之掌停在半空,静止不动。又过了一阵,双掌边缘忽然崩落,然后十指也猝然寸寸折断。
“死。”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字。
很快,那巨灵之掌就消失了,空中只剩那高山与缚龙索。
这就是静官小舞的末日,假如她义无反顾地拼命破解“双龙夺嫡”的话。这段朦胧的影像宣告了她的死期,也等于是将还没发生的事提前在我面前预演。
“谁若拥抱炉火,谁就不免被火炉灼伤。”那人自语。
我手上的枪一直指着他,但也知道,即使他妄动,我也未必能下定决心开枪,因为我们共同面对人类的危局,即使他心怀叵测,至少也是极高明的奇术师,能够为打破危局贡献力量。
“你想怎么样?”他问。
我沉吟不决,不知该怎么办。如果不是他意外出现,我就会以不变应万变,安安静静等待明日正午的鸿门宴。
“你放轻松些,我到湖边去卜上一卦。”他说。
我稍稍侧身,默许他的请求。
他走到湖边,抬头看着身边的大柳树。那柳树的树龄太长,自身营养供应不足,所以绿枝中夹杂着许多枯枝。
“半荣半枯之相?”他观察了十几秒钟,才谨慎地从众多树枝中选了一根拇指粗细、半绿半黄的枝条拗下来。
“半荣半枯”是禅宗修行的术语,是修行者的第二重秘境,比第一重“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更高明,但却比第三重“昼荣夜枯”略逊色。
禅宗修行的法门众多,只有真正剃度修行者,过了富贵寂灭、**冰封的门槛,才能跨过僧俗门槛,进入“荣枯”境界。
我是槛外人,对这种修行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春江水暖鸭先知——明湖水暖柳先知,我不问个人生死富贵,只问这一局的双方胜败。这一卜,我不是我,只是大明湖畔垂柳一枝而已。可乎?不可乎?”他紧握着枝条,面向湖水,断断续续地低语。
我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聚精会神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如果静官小舞是破解“双龙夺嫡”的关键,那么她绝对不能死于明日的鸿门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会拼死救她。
唰的一声响,男人挥手,柳枝探入水中,随波轻轻而荡。
我的视线追逐着浮在水面上的柳叶,忽然瞥见十步之外有一副别人遗弃的钓鱼竿。
占卜古籍《马前课》上说:江河浮子探真假,风中羽毛知凶煞。
要想准确占卜,浮子和羽毛是最好的工具。那副钓鱼竿上不但拴着鱼线,鱼线末端还有一支红头绿尾的鹅毛管浮子。
我收起一把枪,快步走过去,拎起钓鱼竿。
旧时济南人做钓鱼竿用的都是鼠尾竹,末端尖细,弹性十足。不像现在,全都是流水线上下来的碳纤维杆,硬度有余而弹性不足。
我没有立刻把浮子投入水中,而是继续观察那人。
起初,柳枝留在水面之上的部分约为一米。他弯着腰,一点点下探,直至握枝的手离水面只剩一拳。
大明湖的水很深,离岸一米,有时水深就能没到人的腰间。
我看不见柳枝,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正随着波浪浮动而逐步加快。
“胜还是负?如果张全中等人胜,则敌酋伏诛;如果他们败,则尽遭屠戮。唉,这一战,究竟能在抗日英雄榜上留名,还是在抗战悲剧史上多添一笔日寇的血债……”我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十几个人,七八条心……”那人缓缓地开口,“连目标都不一致,拿什么去开战?这一战,还没开始,已经输了。”他说。
这应该就是最后的占卜结果,与张全中的“捕风捉影之术”预测的结果相近,因为后者获得的讯息也是“大凶兆”。
“他们都会死。”那人用左手向铁公祠方向指着。
张全中与静官小舞貌合神离,这是两军阵前之大忌。
“你相信这结果吗?”那人又回头看着我。
“我该相信吗?”我反问他。
我是中国人,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国人再遭日寇反杀。鸿门宴是一条妙计,但霸王不听项梁劝说,故意放走了沛公,遂将一条妙计变成了千古皆知的笑谈。
“信不信由你——”那人刚要起身,水面哗的一声响,一条通体黢黑的大鱼猛跃上来,咬住了他的右拳。
“啊也!”他吃了一惊,向后一跃,那条占卜用的柳枝却失手落水。那大鱼入水,身子一绞,衔住柳枝游向湖心。
“真是……好笑,这条鱼竟然喜欢吃柳枝?”那人讪讪地笑起来。
我立刻意识到,当大鱼衔走柳枝时,那人的占卜结果已经失效。在奇术领域中,意识、想象力、瞬间领悟力是第一位的,如果我不能保持清醒,在大鱼出现前后始终相信那人的话,就等于是放弃了探寻真相的权力。
“你错了。”我说。
那人皱眉,低头看看空空的双手。
“你预知开头,却失去了结尾。这种虎头蛇尾的占卜过程,已经严重背离了奇术的金科玉律——物极必反,法敬自然。鱼破坏了你的占卜,它带来的是天意。要么推翻原卦,要么使用刚刚那一卦的反义,是不是?”我迅速提醒。
他是行家,不会忽视占卜中的细节。
“胜负都是天意,如果你不信,可以再卜一卦。”他说,“不过,你的心不够笃定,能卜得准吗?”
我手中有枪,要想潜心问卜的话,必须放下枪,全心全意地合抱着钓鱼竿占卦。那样一来,现场局面必定变为“太阿倒持之势”,我非但控制不了对方,反而被对方控制。
“我可以先杀了你。”我说。
他怔了怔,摇头大笑:“杀我?我是这场战斗中的最大变数、最大劫材,你杀了我,占卜结果好坏就都不重要了。”
围棋之中,素有“棋从劫生”的真理,保存劫材、保持变数一直都是围棋高手百战不殆的秘诀。
“没错。”我点点头。
大家同为奇术师,就算极力兜圈子,也无法迷惑对方。
“不过,我可以容你一试。”他说,“我们都关注未来,也都希望看到自己想要的结局。结局谁胜谁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印证自己的预判是否准确。奇术师的一生,就是与自己的第六感浸淫融合的过程,一旦达到知行合一、天人合一的地步,那就距离白日飞升不远了。”
我也是同样想法,否则当他用柳枝占卜时,我由背后开枪,一切纠纷就全部结束了。
“好,我就再押注一局,赌你不会趁机下手。”我平静地说。
既然是赌,就有巨大的不确定性,而且愿赌服输,即使这一局是输掉自己的性命。
我收起枪,双手握着鱼竿,旋腰挥臂,将浮子和鱼钩远远地甩入离岸七八米的水面。
浮子先是沉入水下,接着轻轻弹出水面,上下颤动两次,便直立不动了。
我不敢大意,背靠大树盘膝而坐,双眼紧盯着浮子顶上的红漆。接下来,它的每一次变化都能传达上天的神谕,告诉我未来的前进方向。
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是用眼睛“看”,不如说是用心去感受。七八米的距离说远不远,但这是乌云遮月的天气,要想看清浮子的变化,真的甚为吃力。
“嗡嗡、嗡嗡”,我感受到鼠尾杆末梢传来的颤音,仿佛一阵神秘的电波,向我传达着隐秘的讯息。
我看不见浮子的水下部分,更看不见那倒须鱼钩漂在何处,但我强迫自己化身为那浮子,也立在水上,用心体验着大明湖里的层层波浪。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不曾照古人。”我记起了这两句诗。
古代、眼下、未来,大明湖水既是变化的,又是不变的。它的变,来自于水质、水位、水体变化,旧的水顺流入海,新的水夜以继日地补充进来,使得大明湖水历久弥新;它的不变,来自于它永远是大明湖,其中蓄积的永远被称为“大明湖水”。
正是因为它的变与不变,才能带给心思缜密、头脑敏感的奇术师很多有用的讯息。
我再次感受到了“大凶兆”,湖底充满暗流,水中有黑色的锯齿大鱼穿梭而行,磨牙霍霍,撕咬一切。
那不是常见的鲫鱼、鲢鱼、鲤鱼、黑鱼、狗鱼,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可怕生物。
“食人而形变——”我记起了古书上的记载。
人类是地球的统治者,位于灵长类的顶端,具有改变环境的思想和能力,对其它生物有着天生的震慑力。这种统治关系是不可逆的,一旦某种生物食人,身体就会产生本质的变化。最简单的例子,狼族食人之后,眼睛会变为血红色,而不是其天生的碧绿色。
我怀疑,这些怪鱼是吞噬了坠入湖底的浮尸,才会变成这种样子。
它们正在极度的躁动之中,仿佛预感到了生死大战即将到来,又可以磨牙吮血,大吃一顿了。
“它们对死亡很敏感,如同陆地上的乌鸦、秃鹫那样。当日大哥被虐杀时,湖中也有这样的鱼群出没吗?铁公祠背后的树丛之中,是不是也有鸦群在飞舞唳叫?我被扔进湖里侥幸逃生,是否也跟这些鱼群擦身而过?”恍惚之间,我混淆了时间的差别,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那小小的浮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