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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猜到,或许秦公子已经被严法海所伤。
那时只是猜测,现在则被坐实,但我并未想到,在拘魂之术这个大熔炉里,应该怎么救人?应该怎样自救?
我蹲下身,向黑暗中摸索。很快,我就抓住了一个人的手。
“你是谁?救救我。”他急促地哀求。
我双手发力,把他从黑暗中拖出来。
眼前的一幕实在太血腥,太可怕,所以我只能概略地叙述,一笔带过。
事实情况是,我拖出的这人只有半个身子,胯部以下全被截掉。还有,他的眼睛也失去了,鼻梁之上,只剩两个黑洞洞的大窟窿。
“我是夏天石。”我说。
半个身子的人猛地叫起来:“快救我,快救我出去。只要你肯帮我,我定会答应你任何要求……”
之前,我们是见过面的,但现在,他似乎不太记得以前的事,只是大声要求我救他。
我仔细打量他,他确实是秦公子。
“是言佛海用魇婴之术害了你吗?”我大声问,只希望他的耳朵还没有聋。
“我不知道,这黑地方待得太久,我的脑子也迟钝了。你快带我出去,我要吃糖……”
如果放在平时,一个成年人直接说出“我要吃糖”的话,实在异常可笑。但是现在,身体重残的秦公子这样说,却更显得诡异。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人只配去死,留在世上也是遭人耻笑。不过无论秦公子怎样回答,我都可以认为,是魇婴之术把他害成了这样。
“我还不知道怎样救你,你不要急,这件事我既然沾边儿,就一定会管到底。”我安慰对方。
秦公子突然破口大骂:“去你奶奶的……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我不要急。再不急的话,命都没有了。赶紧救我出去,要是惹得我发了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禁皱眉苦笑,他是人质,我是营救者,对他有着救命之恩。他这样对我说话,无异于自掘坟墓。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问。
他双臂使劲一挣,把我的手甩开。
现在,他只有一半身体,只能靠双臂双手来移动。
我眼睁睁看着他以手代脚向前挪动了四五米,最后终于因为力气用尽而停下来。
“我救你,但你要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我追上去。
“杀了他,杀了他就能救我!”他回答。
“杀谁?言佛海吗?”?我问。
秦公子尖叫:“当然是他,当然是他!要不你以为是谁?要不你以为是谁?”
我立刻想到,严复海用拘魂之术掌控了秦公子,这时候,击杀言佛海,只怕秦公子就会被永远困住,不得超生。那才是一件最悲惨的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向四面八方望去,影影绰绰的,不知站着多少人,全都晃晃荡荡,孤魂野鬼一般。
在言佛海掌中,这些人的魂魄被层层盘剥压榨,直到失去了利用价值,被垃圾一样倒掉。
像“拘魂之术”这种邪术,被世人所不齿。正派中人对此深恶痛绝,远远避开,以免被拖了下水。
邪术不除,何以还济南老百姓一个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的世界?
我没有再劝秦公子,他已经是个废人,即使勉强救出去,也只会让他的家人难过。
远处,所有的影子都向我遥遥伸手,似乎都在等着我的搭救。
我没有选择后退,而是笔直向前,走入无穷无尽的未知世界中。
任何奇术,都有“核”的存在,即这种奇术的出发点。要想消灭它,就得从根源上入手。
我感觉自己穿行于一个巨大的山洞之中,越走越是深入,与外面的世界隔得越来越远。
“打破瓶子,瓶中的水就会流出去。”我知道这样一句话。
所有奇术,都是一个人为塑造的封闭的空间。打破它,外面的新鲜空气进来,奇术就不攻自破。正如鬼打墙那样,一旦那并不存在的墙被戳破,困在其中的人自然就得救了。关键是,要知道戳破它的那层窗户纸在何处。
忽然间,视野之内竟然出现了一条街道。
街道与山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既然有街道,那么我就已经走出了山洞,踏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向前走,十几步之后,就踏在那条青石板街上。
陡然间,我发现了这街道的诡异之处。
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街道,因为它跟我记忆中的一条街——曲水亭街完全一样。
现在,就在我面前,左侧是脉脉奔流的溪水,右侧是鳞次栉比的老屋。溪边有树,树梢低垂,探入水中,任由游鱼戏弄。屋底有门,每扇门皆是商铺,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
这是曲水亭街,是我现象中完美无缺、老济南味浓厚的曲水亭街,但却绝对不是真实的街道,而是某种神秘力量创造出来的虚幻场景。
任何到过济南的人都知道,现在的曲水亭街因为过度的商业开发,已经越来越像是一条商业街,跟南方的人造街景没什么区别,既无新意,也无古意。
尤其是汽车、电动车鸣着喇叭在老街上穿行时,活脱脱就是现代商业碾压古代文明的一个恶劣范本。可以这样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诗人、画家、作家、文艺家能在曲水亭街找到老济南的影子。在这里,大家看到的只能是满目疮痍的老街、粗糙俗艳的招牌以及各种面目猥琐的商人。
眼下,我看到的是梦想中的老街,但在现实中却是不可能再现了。
我向前走,过了刘氏泉,听见巷道里传来的泉声,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奔向王府池子街,再过腾蛟泉向西望。
那里,是我的家门,老宅在望,推门即见我家旧时模样。
我停下来,驻足不前,生怕推门之后,见到的是物是人非,或者就像半身的秦公子那样。近乡情怯,古今相同,这时候心里的忐忑就像社戏打鼓一般。
“这是幻觉,在幻觉中回家,有何不可?”我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这是其中一个声音说的。
“既是幻觉,就是心魔。既是心魔,就是危局。此时此刻,最正确的选择是退出去,一路后退,回头是岸。”另一个声音说。
“哈哈,真是可笑。”第一个声音大声嘲笑,“难道你就不想看看梦想中的曲水亭街老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你不满意现在,又不想看到过去,等于是把自己放在文武阴阳火上烤。烤来烤去,就算烤得焦干了,也烤不出什么名堂。照我说,要么永生,要么速死,都走到家门口了,还不进去看看,更待何时?连这点儿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拯救世界?”
第二个声音变得强硬起来:“住口!先活下去,再谈拯救世界。那些身居庙堂、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都不再奢谈拯救世界了,我们小小的平民还抱残守缺、妄谈救国有什么用?要我说,我们先退出去,就算失去进取的机会,也必须要退。生命不是赌博,孤注一掷,就离不得超生不远了。”
两个声音激辩不休,一个要我向前,一个要我退后,谁都无法说服谁。
街道上有光,每一块青石板山,都闪烁着淡淡的光晕。且不管那光是太阳光还是月光,当光照过来的时候,夏家老宅也变得有了些许仙气。
印象中,我曾无数次站在腾蛟泉西望老宅。上学放学、上班下班、出门回来……我也曾幻想过,终有一日,我夏天石衣锦还乡,把老宅翻建为“夏氏宗祠纪念馆”,让它在老城区里光彩夺目,鹤立鸡群。
幻想终归是幻想,从未实现过。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城区越来越年迈凋敝,修缮维护的速度远远补不上砖瓦梁木朽坏的速度。每次暴雨过后,都有老屋老墙坍塌,再建起来的时候,其魂魄就无影无踪了。
等到成年,我已经明白,衣锦还乡永远是梦,不可能等到了。世间那么多满怀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奢谈理想梦想,奢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最后怎么样?全都是梦一场罢了。
最可怕的,还是最后一种结果,当一个人终于可以衣锦还乡了,那乡间、老宅、院内却已经没了亲人,夹道欢迎、奔走相告的全都是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乡党。
譬如现在,就算我回去,也只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所有街道上都没有人,我家的大门紧闭着,门楣之上,春节时候贴的过门钱已经被风刮跑,只剩一行浆糊、红纸的印痕。
我叹了口气,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前挪动。
“是啊是啊,既然来了,不看一眼怎么行?总要看一眼再走的。否则的话,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同样的机会?就这样,向前走,向前走,快走……”第一个小人占了上风,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很快,我就到了老宅门前。
本想推门而入,转念又想,我的手伸到一半又放下,踩着门右侧的一堆瓦砾上去,扒着墙头向院里看。
院里没人,但东西扯着两条晾衣绳,上面搭着被子,证明有人居住。
那些被子的被面花样是缠枝牡丹,牡丹有碗口大小,艳丽而不失端庄。我从未在家里见过这样的棉被,自记事开始,家里的被子就只有灰色。
吱呀一声,北屋门被人拉开。
我聚精会神盯着门口,想第一时间看清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什么人。有那样花色被子的人家,一定有着一位贤淑善良、温柔得体的女主人。
这是我家的老宅,女主人只能是我的母亲。
我从未见过母亲的照片,家里一张都没有。这一次,也许我的心愿就能实现了。
门开了,一名女子端着一只半旧的木盆走出来。远远望去,她梳着齐耳的短发,垂着头,一边走一边伸手抖搂着盆里的衣服。
我的胸口忽然哽哽地堵住了,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那女子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下意识地去猜测她的身份,同时屏住呼吸,等她抬起头来。虽然我没见过母亲,但如果让我看到她的脸,我一定能从眉眼之间认出她到底是谁。
“抬起头来,抬起头来!”我在心底一遍遍叫着。
那时候,我竟然忘了可以翻墙而入或者是推门进院,那才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那女人到了晾衣绳前面,举手晾衣服,但衣服又将她的脸挡住,始终看不清楚。等到晾完衣服,她弯腰拎起木盆,又走向北屋。
我站在瓦砾堆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时候,我心里的两个声音又开始第二轮激辩。
第一个声音叫着:“现在就进院子去,看清她,否则一定终生后悔。”
第二个声音立刻阻止:“不要去,明知是幻觉,何必自欺欺人?回去,立刻回去,回到事件的原点去。现在不走,以后永远都走不了了。”
第一个声音大声冷笑:“这个谜题今日解不开,以后甭想解开。可笑啊可笑,既然到这里来了,却又因为小小的担心而裹足不前,那么又何必一路走来?既然知道死亡可怕,那又何必出生?生命就是冒险,不冒险,就那么安步当车地活着吧,像蜗牛、乌龟一样好好活着,直到跟世界同朽。不过,我早早告诉你们吧,就算活一万年、一亿年,乌龟也只是乌龟,成不了英雄。人活着,在于质而不在于量。就算只活二十年、三十年,也要活得像流星,照亮天际,用刹那间的辉煌,让千万人铭记在心……”
第二个声音渐渐势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如果人人都轻视生命,过这种孤注一掷的赌徒式日子,那还有谁能开拓未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这时候因为一点小小的个人**轻易赴险,是对社会的不负责任。”
两个声音一个怂恿我向前,一个阻止我冲动,把我卡在中间,进退两难。
“这是幻觉,言佛海使用‘拘魂之术’创造出来的幻觉。如果那女子出现在这里,一定也是遭到言佛海的奇术所限。”我的心越来越冷。
事实真相总是无比残酷,父亲母亲从未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我可以假装他们已经江湖战死或者为了正义事业而牺牲。他们死了,这份父子、母子之间的牵挂之情就可以了结,不必重复提起。反之,如果我知道他们也同样被拘魂于此,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的心就像被油煎一般,痛彻肺腑,痛不欲生。
这种痛,像一针强心剂,让我瞬间无比清醒。
我知道,到幻象中的老宅去看清那女人,根本是无足轻重的,那只是心理上的渴望与慰藉,不会对现实造成任何改变。哭、眼泪、哀思、追悼……就算把全济南市的香火、纸钱买来点燃,就算我的哭声能感天动地、声传宇宙——都改变不了事实,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
如秦公子所言,“杀了言佛海”才是唯一能够为亲人们做的。
我咬紧牙关,下了瓦砾堆,一步一步向来路上走。
老宅中的一切像一只沉重的筏子,连着一根无形的绳索,而绳索的另一头就扣在我的肩膀上。此刻的我,如同黄河滩涂上的纤夫,为了这只筏子能够涉过险滩,弓腰拔步,艰难前行。如果我稍有失神,这纤绳断了,筏子就会顺流而下,被乱石撕碎。
夏氏一族只剩下我夏天石一人,我肩上扛着的,何止是一只筏子的重量,而且是所有夏氏的传承、远祖的使命。
既然如此,我敢不谨言慎行、一步一思?
小时,在大明湖初学游泳,水没过腰间之后,人就站立不稳。
教我凫水的大哥说过,如果抱一块石头在怀里,人就会站得很稳。水中有浮力,抱着石头也不会觉得太沉。这一点,就是初学游泳的最大诀窍。
此时,夏氏一族的责任就是保证我不会在激流中跌倒的那块大石头。有了责任在肩,我就会越走越稳,不至于春风得意马蹄轻,误入歧途之中。
幻象犹如地震中的危房,在我四周纷纷倒下。
游目四顾,我仍然站在铁笼前面,而言佛海则依旧盘膝打坐,双掌竖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唯一不同的,他掌心里的光芒已经消失。
“夏先生,你醒了?”连城璧摇撼着我的胳膊,欣喜地大叫起来。
我明白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如果按捺不住**,走入曲水亭街老宅,也许就一辈子栽在自己的痛苦记忆里,再也无法逃离。
“真是精妙,在这里见识到言先生的‘拘魂之术’,实在是大开眼界。”我缓缓鼓掌。
兵器谱上说,一寸短,一寸险。
刚刚我险些毁于言佛海掌中,正是“一寸险”的最极端诠释。
我能全身而退,是因为自己顶住了**的考验。无欲则刚,任何幻术都不会在没有**的人身上起作用。
“你不想看清那些?”言佛海抬起头来,不再装痴作傻。
“你会给我看吗?”我淡淡地反问。
“你要看,我才能给你看。拘魂之术是唯心主义的产物,你的心,只有你自己决定。”他回答。
我指向他的胸口:“你的心呢?由谁决定?”
言佛海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以一种无比缥缈又无比坚定的语气回答:“谁也不能决定,奇术师既然将自己毕生的灵魂与骨血奉献给奇术,那么一切都变得不可捉摸起来。我们预知未来,也看清过去,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却忘了出发时的初心。每一个奇术师,都像磨道里的驴子那样,陷入了不死不休的死亡循环之中。在初心之内,我们要的是什么?是宇宙控制权?是千万人之上的巨大优越感?是举手间决定几十亿人生死的神性……都不是,都不是。负累太多,我身心俱疲,必须经过沉眠,才能彻底解脱。你肯帮我吗?”
我一怔,但随即冷笑:“你是秦王的俘虏,能决定你生死的,只是他。”
这里是秦王的地盘,我当然不会忘记“客不欺主”的江湖箴言。
言佛海摇头:“他不能,他甚至不敢来见我。”
连城璧忽然碰了碰我的手背,把她的手机屏幕展示给我看。
屏幕亮着,她刚收到一条短信,内容如下:“要夏天石代为决定言佛海生死。”
短信的最后,没有签名,只有一条腾飞于云端的巨龙,首尾不能互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