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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第 1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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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清怡用力甩开他的手, 侧头看到马车已经驶进黄米胡同,慢慢减缓了速度。

    车刚停稳, 不等小郑子搬来车凳,提着裙角便往下跳,斗篷的底边被马车挂住, 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却是根本不顾及,仍是闷头往里冲。

    直跑进二门, 跑到东次间,重重地关上门,无力地靠在门扇上,身子慢慢地滑下去, 直至完全坐在地上。

    而泪水不知道何时流出来, 淌了满脸。

    苦苦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别人面前, 就好像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突然被扒掉了遮羞的衣裳, 让她无所适从惊慌失措。

    更有种深深的恐惧。

    也不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别人会如何看待她。

    严清怡将头埋在臂弯间,呜呜咽咽地哭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敲门,伴随着薛青昊焦急的喊声,“姐, 姐, 你怎么了?姐, 快开门。”

    严清怡擦把泪,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困,想歇一歇。”

    “姐,你开门,我有事儿。”

    严清怡不开,“什么事情,等下午再说,我要躺下了。”

    “是七爷托我告诉你句话,他在外边等着回话,那我问了,你隔着门告诉我就成。”薛青昊不屈不挠地站在门外。

    严清怡一个激灵清醒下来。

    七爷说的能有什么好话?

    薛青昊这么嚷嚷出去,岂不是被别人都听见了?

    “等会儿,”她飞快地站起来,理理鬓发,双手狠命搓了搓脸颊,揉两下眼睛,打开门。

    刚开门,便有人敏捷地挤了进来。

    岂不正是七爷?

    而薛青昊在外面道:“七爷说他要亲自跟你讲。”

    严清怡气得错了错牙。

    人已经进来了,她还怎么再推出去?

    即便七爷再虚弱,可也是个正值青春的男子,再者,她也不习惯跟个男人拉拉扯扯的。

    索性豁了出去,抬起头,破釜沉舟般盯着七爷。

    她眼底红红的,面颊隐约带着泪痕,却死撑着做出一副强硬的样子。

    七爷长长叹一声,心痛就像平静湖面上因投进石子而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声音里不由就带了些娇纵的无奈,“你跑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刚才摔了没有?”

    严清怡梗一下,只觉得鼻头发酸眼眶发热,似是又要流泪般,忙低下头,默了默才答:“没摔着。”

    七爷走近两步,停在她身前,忽地展臂将她拥住,紧紧地箍在怀里。

    严清怡挣扎着却是挣不脱,只得任由他抱住。

    他云缎长袍上用金线绣成的龙纹冷且硬,硌着她的脸生疼。

    严清怡挺直脖颈,僵硬地站着,却听到他低柔如醇酒的声音在头顶缓缓响起,“今天正旦,宫里大朝会,我先回宫,明天要应酬宗室的长辈,初三我过来看你,好好跟你说话……你别胡思乱想。”

    再抱一下,松开她,大步离开。

    严清怡怔怔地站在原处,狐疑不定,只听门上又“笃笃”响了两声,却是辛姑姑端着铜盆进来,“姑娘早晨起得早,擦把脸歇一觉,等晌午时,我喊姑娘起来吃饭。”

    铜盆里的水是热的,氤氲冒着白汽。

    严清怡没用她服侍,自己绞帕子洗过脸,合衣躺下了。

    她以为会睡不着的,没想到一合眼就睡沉沉睡去,连梦都不曾做一个,只有一股浅浅淡淡的松柏的清香不断在她鼻端萦绕,若有似无。

    等醒来,才发现,枕头上真的弥漫着清雅的松柏香气。

    昨夜,七爷在这里睡过。

    严清怡盯着枕头上的玉簪花看了看,取过剪刀将外面套的枕衣拆下来,另外换了个水红色底绣月季花的枕衣套上。

    中午吃过饭,严清怡问辛姑姑,“你可曾听说清虚观有个叫做通微的法师?”

    辛姑姑笑道:“听说过,这人会看风水会写符箓,多少人捧着银子求他都求不到,可惜去年羽化登仙了。”

    “飞升了?”严清怡大惊,“几时的事儿?”

    辛姑姑道:“就是姑娘刚搬过来那阵子,具体哪个日子记不真切了。”

    难怪呢,那阵子她足不出户的,竟是不知道,而且即便能够出门,通微法师只在富贵人家出入,她也打听不到消息。

    原本她是想亲自到清虚观找通微法师问个清楚明白,现在却不可能了。

    或者,通微法师正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才把这事告诉了七爷。

    可七爷告诉她是什么用意,他要她别胡思乱想,她怎么可能不去想?

    严清怡一点一点回忆着上午发生的事情,不免后悔。

    自己表现得过于激动,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当时应该不动声色地驳回他才好。

    她就是咬紧牙关不承认又如何,七爷难道还能四处宣扬她是两世为人?

    这么耸人听闻的事儿,肯定没有人会相信他。

    可事关自身,她又怎可能沉得住气?

    严清怡思量来思量去,突然想到薛青昊,立刻吩咐月牙将他找了来。

    薛青昊穿了件宝蓝色的长袍,肩宽腰细,上唇已经长出细细软软的胡茬,眼看着就要是个大男人了。

    许是没穿惯长袍,他走起路来晃头晃脑的,略有些不自在,可见到严清怡,立刻关切地问:“姐,你好点了吗,没事吧?看七爷早上着急的样子,我还以为怎么了。”

    严清怡怔一下,沉着脸问:“七爷怎么说的?”

    “七爷说他说错话,你恼了他,躲在屋里哭。他说大年初一不好掉眼泪,否则一年都不顺心,让我劝你开开门,他给你赔个不是。还说万一你想不开,做出傻事怎么办?”

    “我活得好好的,干嘛要想不开?”严清怡又气又恼,“你不是看他不顺眼,怎么又肯帮他?”

    薛青昊笑道:“姐以前也这么说,正月里不能哭。七爷反正要做我姐夫,我不能眼看着你们两人吵架,也不管吧……再说昨天七爷刚刚送了我大礼。”

    严清怡“哼”一声,“他送你什么了?”

    “扳指,”薛青昊两眼立刻放出光芒来,献宝似的把荷包里的扳指拿出来,“这是驼鹿角的,师傅说真正上战场打仗的人都用这种扳指,像那种碧玺或者翡翠的,都是半吊子,不中用。”

    严清怡立刻想起林栝那只碧玉扳指,恨恨地瞪他一眼,“扳指就是护住指头的,能张弓射箭才是正经本事,带哪种扳指有什么要紧?你现在要学射箭了?”

    薛青昊答道:“开春学骑马,秦师傅说给我找匹温顺的马先学着,等天气暖和了不方便跑马再开始学箭。”

    严清怡思量会儿,提醒道:“别忘记从二月里就开始交银子,头一个月我通融一下,月底交就成,以后要十五那天交。”

    “姐放心,我记着呢。”薛青昊胸有成竹地答应着。

    不知不觉,太阳西移,天色慢慢黑了。

    严清怡白天睡得足,夜里便走了困,躺在床上翻腾到半夜才睡下。好在第二天也没什么事情,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抄过两遍经文,又看了几本书,总算熬过了初二。

    正月初三,难得的一丝风都没有。冬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像寒冬,倒有些阳春三月的气象。

    严清怡正吩咐月牙将被褥拿出来晾在院子里,就见七爷沐着满身阳光大步走进来。

    他披件靛青色夹棉斗篷,皮肤白皙鼻梁挺直,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高华清贵。

    月牙屈膝福了福,“见过七爷”,识趣地离开。

    严清怡也行个礼,再没作声,举着鸡毛掸子一下下拍打着被子。有粉尘飞出来,被阳光照着,纷纷扬扬。

    七爷走到她面前,静静地打量片刻,“我来吧。”

    严清怡将鸡毛掸子递给他,转身进了屋子。

    不大会儿,七爷跟着进来,从西次间取来纸笔,写下几个字,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字条,铺在桌面上。

    严清怡看过去,两张纸上一模一样都是李实跟秦四娘的生辰八字。

    那张折叠过的字条还是她在十月的时候写的。

    并排摆在一起,字体稍微有些像,可她的字明显比七爷的要灵动得多。

    七爷温声道:“先前我见过你写的那张《陈情书》,也开始临小钟的帖子,足足三年有余,也只能写成这样。你的字如果没有四五年的工夫应该练不出来……欧颜柳赵的字帖容易得,可《灵飞经》却不常见。”

    严清怡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她在济南府的时候,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哪里来的银钱习字?

    七爷又道:“那天你说要将罗家女眷接回京,后来我去国子监转了转,罗士奇也写得一笔好字,无论从笔势还是间架,都极得小钟神韵……我还听说你结识何总兵的姑娘是因为养茶花,罗夫人也养得好茶花。”

    原来她身上处处是破绽,却自欺欺人地以为瞒过了所有人。

    严清怡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明亮的阳光透过糊窗的高丽纸照进来,她光洁的额头仿佛上了釉的甜白瓷,柔滑亮泽。

    片刻,严清怡抬头,淡淡地问道:“七爷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说,早在淮海侯府那时候我就喜欢你,还有就是……”他看着她眼眸中掩藏不住的紧张与恐慌,不由就叹了口气,“我想让你随心所欲地活着,不用假装成别人,活得那么拘谨。”

    严清怡愕然,大大的杏仁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七爷双眉漆黑如墨,眸光却清亮似水,眸底深处映出她因为惊慌而略显苍白的脸庞。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七爷所言可当真?”

    七爷重重地点头,“我几时说过假话,告诉你别胡思乱想,这两天是不是没睡好?”

    严清怡不答,眼眶里却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雾,那雾气飞快地凝聚起来,汇成泪水,自眼角滚落下来,颤巍巍地挂在腮边。

    七爷抬手拭去那滴泪,就势将她拥在怀里,低声道:“通微法师已经羽化,这世间除了你我再无别人知道此事,即便有人怀疑,咱们死咬着不承认又能怎样?谅他们也不敢张扬出去。实在不行,你就推到我头上,我给你担着。”

    严清怡痛哭出声。

    这些年,她既牵挂着前世的爹娘又要供养今生的家人,既想保全罗家血脉,又惦记让薛青昊成才。

    她夹在前生今世的夹缝里左右为难。

    没有人知道她的纠结,也没有人理解她的苦处。

    而现在,却突然有个人告诉她,让她随心所欲地活,不用假装成别人,不用背负那么多的重担。

    她顾不得正月里不能哭的习俗,只想将这些年积攒在心里的委屈与苦闷尽数发泄出来。

    七爷由着她的性子哭,良久,轻轻拍拍她的背,像是对待童稚的孩子,声音低且柔,“再哭我的衣裳都要湿透了,总不能穿着湿衣回去,上次让你给我再做四件长袍,你做了没有?”

    严清怡抽抽搭搭地止了泪,这才瞧见他靛青色斗篷里头是她之前做的那件宝蓝色长衫,胸口处已经洇湿了一大片。

    她急忙直起身,“对不住,我还没做,要不打发人回去取一件?”

    七爷笑着摇摇头,“不用,好在我里面还穿了件夹袄。”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拭了泪,“正月不好动针线,等出了正月赶紧把衣裳做出来,我等着穿……还有,上元节宫里设宴赏灯,我来接你过去,你打扮得漂亮些,别被我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