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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清怡正跟薛青昊一起包饺子。
姐弟俩相依为命这几年, 除夕夜都是这么过的,几乎成了定例。
现在虽然有丫鬟婆子伺候, 可薛青昊早就怀念严清怡做的饭菜了,天不曾全黑就磨着要包饺子。
严清怡自不会驳他的意,亲力亲为地和好面, 剁出肉馅, 因是除夕,又特地挑出两枚崭新的铜钱, 用热水烫过,打算混着肉馅一起包进饺子里图个好意头。
案板就摆在厅堂的太师桌上,旁边点着火盆,一点都不觉得冷。
姐弟俩人隔着案板相向而立, 薛青昊撸起袖子擀面皮, 严清怡负责包, 包出十几个便整齐地摆到盖帘上。
烛光摇曳, 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晃动不停。
眼看就快包完了, 就听院子里脚步声嘈杂, 紧接着夹棉帘子被撩起,伴随着肆虐的北风,有人阔步而入。
严清怡抬眸,顿时吓了一跳。
门边站着七爷, 只见他鬓发散乱, 大氅敞开着, 玄色狐皮上沾了泥水,而脸上带着不常见的潮红,看起来颇为狼狈。
严清怡连忙在腰间围裙上擦擦手,走近前问道:“七爷这个时辰过来,出什么事了?外面刮这么大风,七爷怎么不系好大氅?”
七爷轻声笑道:“没事,我临时起意想过来看看你。没坐车,一路走过来的,热出了汗,就没系大氅。”
严清怡仔细瞧他额角,果然沁出层薄汗,被烛光照着,莹莹地发出细碎的光芒。
无奈地嗔一声,“七爷该管管郑公公了,这样的天色敢撺掇七爷到外面来。”说罢扬声呼唤丫鬟。
辛姑姑知道七爷过来,已经跟月牙、新月等人站在廊前候着,听到传唤立刻撩帘进来。
严清怡吩咐一人去沏茶,一人去端盆热水,再一人往火盆里加条炭。
七爷静静看着严清怡使唤人,待得人都散去,开口道:“我管了,小郑子拦住我不让来,我罚他写二十页大字。”
说话时,唇角带着阴谋得逞的笑意,眸中亮闪闪的,似是汇集了漫天星子,连带着屋子都明亮起来。
这样的他,宛如九天仙君落入尘世,纵然衣衫凌乱,可浑身上下仍是充满着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高贵清雅。
严清怡默默地低下头,正瞧见他麂皮靴子上沾着的泥点。
前天刚下过雪,地面上残雪未化,便结上一层冰,又湿又滑。
除夕夜,天上不但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一颗。
看这模样,定然是路上摔了,也不知磕到了没有。
拖着虚弱的身体,顶着一路冷风,就是要来看看她。
严清怡突然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下,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慢慢弥散开来,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辛姑姑带着丫鬟将一应东西端进来,又识趣地离开。
趁着绞帕子的工夫,严清怡很快地掩住眸中情绪,再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七爷擦把脸,消消汗。”
七爷脱下大氅搭在椅背上,伸手接过棉帕。
棉帕略略有些烫,敷在脸上,熨帖着每一个毛孔都舒服起来。
七爷长长舒口气,看见盖帘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饺子,这才注意到攥着擀面棍的薛青昊,问道:“阿昊也会包饺子?”
薛青昊不冷不热地回答:“会,就是包得不好看,但是我擀皮擀得好。”边说边揪下剂子,压平了,飞快地擀出两片极圆的饺子皮。
七爷浅笑,“我来试试。”
薛青昊很是惊讶。
早年间,即使家里再忙乱,严其华也是不肯动一指头的,他总是说,做饭缝衣收拾家务都是女人家的活计,他一大老爷们怎能干这些?
不曾想七爷竟愿意动手。
薛青昊将擀面棍递给他,指点道:“要扯着面皮转着擀,要不饺子皮一边薄一边厚,没法用。”
七爷试了两个,等到擀第三个面皮时,除了不太圆之外,已经像模像样了。
薛青昊既叹服,又觉得不可思议,当初他可是费了好大工夫才学会怎么把饺子皮擀平整,没想到七爷……
可能他就是天生手巧会擀面皮。
薛青昊虽是佩服他,可仍喜欢不起来,但思及他早晚是自己的姐夫,遂识趣地说:“剩下这点面,七爷动手擀了吧,我去歇会儿。饺子煮熟了别忘记喊我。”抓起旁边棉袄披在肩头,撩开门帘离开。
七爷侧头看向严清怡,“我擀得能用吗?”
“能用,”严清怡上下打量眼他身上绣着四爪螭龙的云缎长衫,笑道:“还是我来吧,七爷别脏了衣裳。”
“不妨事,”七爷拿起一只饺子皮,“你教我怎样包起来。”
严清怡用筷子挑一些菜放在面皮上,将面皮合拢,两手一捏一挤,就变成一只精致玲珑的饺子。
七爷仔细揣摩着她的动作,跟着挤一下捏一下,肉馅都挤出来了,掌心里剩个面疙瘩。
严清怡忍俊不禁,放慢动作再让他看,“刚开始包,肉馅放得少一些,沿着面皮的边缘一下下捏紧,不用求快,捏紧了不让馅露出来就成。”
两人离得近,七爷稍垂眸就可以看到她的面容。
肌肤莹白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脸颊被烛光映着,略略带了云霞的粉色,水嫩的双唇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浅笑盈盈。
七爷心跳顿时停了半拍。
虽然她仍有些疏离,却不像先前那么拘谨了,也知道关心他。
喜悦好似兜满了风的船帆,涨鼓鼓的,他不动声色地往前靠了靠,“是这样吗?这样一下下地捏,包起来会不会太慢,饺子放馅少了不好吃,还是多放点儿为好。”
声音低且柔,像是宁静的春夜里,习习吹来的微风。
这风似是带着无穷的热里,吹热了屋里的空气,也吹红了严清怡的脸颊。
她莫名地感到心慌,三下五下把剩余的面皮包完了,端着盖帘往厨房里送。
月牙正站在廊前,忙伸手接过,“我去送,这会儿便下吗?”
“煮了吧,”严清怡点点头,“阿昊早惦记着饺子了,吃完了让他早点歇着。”随即想起七爷,便对辛姑姑道:“让刘五别着急歇,要是七爷回宫,还得劳烦他给送回去。万一七爷留宿……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生了火盆暖和着,寻出床新被子来让七爷歇着……我歇在厢房,七爷住正房吧。”
辛姑姑应声好,自去安排。
没多大工夫,街上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子时到了,也就意味着新的一年开始了。
薛青昊不用招呼就颠颠跑进内宅。
下人们拍着队站在院子里齐声道:“恭贺七爷新春,恭贺姑娘新春,贺薛爷新春!”
七爷撩开门帘,笑道:“都有赏。”
辛姑姑已备着一小笸箩铜钱,听得此话,立刻给月牙使个眼色,月牙心领神会,抓起两把铜钱扔出去,“喜迎新春,大吉大利!”
铜钱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发出幽幽亮光,众人哄笑着去争抢。
严清怡听着外头的嬉闹声,想起去年此时,她本来是要跟薛青昊过的,谁知天都快黑了,李实跟秦四娘却赶来了。
虽然有李实的插科打诨,那个年过得仍是冷清凄凉。
而现在,外面热闹,屋里温暖,薛青昊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七爷特特走了半个多时辰来陪她守岁。
严清怡蓦地感觉有些泪湿,忙深吸口气掩住这种情绪,微笑着道:“来,吃饺子了。”
薛青昊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二十多个。
七爷不饿,本打算尝只一两个,不成想味道非常鲜美,而且被薛青昊感染着,竟然也吃了十个。
还剩下十二三个水饺,严清怡吃完刚刚好。
饭罢,七爷拿出两只荷包分别递给严清怡姐弟,“给你们的新春贺礼。”
薛青昊道谢接过,解开荷包上系着的绳子,“啊”惊呼一声,“多谢七爷”,欢天喜地地飞奔而去。
七爷笑叹:“头一声谢是礼数,这声谢才真心实意,总归送了样他喜欢的东西。”
严清怡疑惑地问:“七爷送的是什么?”
七爷含笑不答,示意她打开荷包,“你不瞧瞧我送你的东西?”
严清怡隔着荷包捏了下,觉得像是梳篦,打开一看果然是。
梳篦不过虎口长,黑檀木的材质,梳背上刻着白头富贵的图样,另外还镶了一圈米粒大小的青金石,非常漂亮。
七爷拿起梳篦,凝望着她,“我给你戴上看看?”
“不用了,”严清怡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腾地跳起来,“配梳篦还得另外梳头发,马上就要歇息了,七爷是回宫还是在这里将就一夜?”
七爷笑道:“那就在这儿歇了吧,明天早些起,咱们一道去护国寺上香。”
严清怡应声好,忙唤了辛姑姑等人进来,伺候七爷安置。
北风呼呼地刮,吹得糊窗纸哗啦作响,院子里的红灯笼被风吹动,映在地上的光晕摇曳不止。
严清怡躺在东厢房的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突然想起林栝。
好端端地,为什么非得赶在寒冬腊月去辽东,在家里过完年再去不好吗?
会不会,他真的跟太太有间隙?
念头才起,立刻停住,将心思转到七爷身上。
她是不愿意嫁到宗室里的,可七爷……想到那比天上星子还要明亮的双眼,想到那比窖藏米酒还要醇厚的声音,严清怡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有些酸又有些软。
那样尊贵如九天仙君般的人物,愿意降尊纡贵地娶她,又愿意顶着寒风来陪她。
严清怡轻轻叹口气,她一定要好好待他照顾他。
一夜胡思乱想,也不知几时才睡着,等到再睁眼,发现辛姑姑站在床边。
而窗户纸才刚蒙蒙亮,天色还早得很。
辛姑姑低声道:“七爷早就起了,等着姑娘上头一炷香。”
严清怡恍然惊醒,立刻坐起来,飞快地穿好衣衫,摸着黑将头发挽成个纂儿,用银簪别了。
七爷披着昨天那件大氅站在梧桐树下,树干粗大,显得他的身形越发瘦弱而单薄。
那种酸酸软软的感觉又自心头慢慢升起,严清怡轻轻走过去,唤道:“七爷。”
七爷转身,眉间便带了温柔的笑意,“你不用着急,还可以等会儿,反正头一炷香总是留着的。”
他不去,护国寺的大门就不会开。
严清怡笑道:“我有些饿了,想去尝尝护国寺的斋饭好不好吃。”
七爷也跟着笑,牵起她的手,“走吧,青松在外面等着。”
他的手,一如既往地凉。
严清怡反手握着他的,问道:“带个手炉吧?”
七爷道:“小郑子带了,在马车里。”
严清怡点点头,随在他身旁走出大门,上了车。
车里温暖宜人,车座上果然摆了只景泰蓝掐丝珐琅的手炉。
严清怡打开盖子瞧了瞧,里面炭是满的,遂递给七爷。
七爷没接,仍是寻到她的手,紧紧地包在掌心里。
青松驾车极稳,纵然路面湿滑,也不见半点摇晃。车轮辗在路面上,发出单调的粼粼声。
七爷微阖双目靠在车壁上,忽地开口,“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