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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刚喝完药, 正站在庑廊下沉默地望着那片葱翠松柏林发呆,瞧见范大档的身影, 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绽出一丝浅笑,“公公怎么有空过来?”
范大档忙行个礼,恭声问道:“外头正刮北风, 七爷怎么不披件斗篷?”
七爷淡淡道:“我嫌屋里药味重, 出来透透气,这便就进去。”说着转身往回走。
“七爷小心脚下”, 范大档紧走两步,上前虚扶着他的胳膊。
刚迈进门槛,迎面扑来一股热气夹杂着浓重的药味,着实不太好闻。
范大档将七爷扶到厅堂太师椅上坐下, 这才笑着解释道, “圣上刚还问起七爷的身子, 奴婢寻思着有日子没见七爷了, 正好圣上召罗阁老议事,奴婢就趁机过来给七爷请个安。可巧遇到淮海侯, 他给我捎了两副护膝。每年冬天, 奴婢就指望这护膝暖暖膝盖,往常他都是十月初就送来,今年说是忙着给忠勇伯府大小姐准备生辰礼,给耽搁了……说起来, 忠勇伯夫人过世已经四年了, 淮海侯世子夫人张罗给挑了几个姑娘, 正好借着贺寿之名相看相看。忠勇伯没表态,他们府上大小姐倒看中了兵部陆员外郎家的表姑娘,就是从济南府……”
话到此,范大档有意顿一下,就看到七爷原本平放在膝头的手忽然攥成了拳头。
七爷侧头,幽黑深亮的双眸淡淡扫视过来,“难得淮海侯有闲心给公公聊这些,他那番薯种得怎么样了?”
范大档暗呼侥幸,幸亏淮海侯多啰嗦了几句,否则还真回不了话,想到此,笑道:“秧苗长得倒旺盛,可就是没效用,侯爷说种一个结一个,这不白费工夫吗?”
七爷蹙眉想一下,“先前我听人提起如何种淮山,我觉得番薯也大致差不多。有两个法子,其一是把秧苗取下来另外种,一根秧苗挖一个坑,再有就是把番薯切几块连同上面的秧苗一起种。上次我见过,一个番薯能长出七八根秧苗,这不就能种……”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声音撕心裂肺,就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范大档听得嗓子眼直痒痒,死命压住了,朝着小郑子瞪眼,意思是怎么不赶紧给七爷捶捶背?
小郑子无可奈何地摊摊手,以示无能为力。
终于咳嗽声停,小郑子奉上热茶,七爷浅浅啜两口,将茶盅放到桌上,继续道:“一个番薯能种出七八棵苗来。不过让淮海侯不用急,等开了春在分苗不迟,现在先尽心伺候着。”
范大档连声答应,又试探着问:“七爷用得什么药,要不要请周医正再诊诊脉换个方子重新煎副药?”
七爷淡然一笑,“这方子是前天刚换的,周医正和韦太医秦太医一同斟酌拟定的,先吃上七天再说。”
这几位可都是太医院的圣手,再换还能怎样?
范大档心生黯然,四下打量番,见屋里空空荡荡,连盆花草都没有,遂道:“奴婢瞧司苑局养得好水仙,再有盘子大的金佛手,香气清清淡淡的,比熏香管用,奴婢让他们送几盆过来?”
七爷笑道:“我这里整日汤药不断,再好的花也经不住,不用糟蹋那好东西。”
范大档想想也是,又问:“要不寻几只鹦哥或者画眉鸟过来?奴婢听说有金刚鹦哥最特别巧,还会背唐诗,挂在廊檐下,也能给七爷解个闷儿。”
七爷本要拒绝,抬眸瞧见范大档脸上的关切,改口道:“好吧。”
范大档咧嘴笑,“奴婢回头就操办这事儿。”
七爷道:“你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还用得着你去做这些杂事?我另有要事吩咐你,你且跟我来。”
说罢,起身往西次间走。
范大档紧随过去。
西次间是两间打通的书房。
靠北墙摆着四座顶天立地,上面汗牛充栋的全是书,南面靠窗则摆着两把长案,上面放着文房四宝。隔着博古架,里面放一只罗汉榻,榻边是茶几,靠窗仍是摆满了笔墨纸砚的长案。
上次范大档就是在里间的案上看到了那张小像。
这次七爷仍是带着范大档进了里间,从长案左手边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上次章学士提出要征收间架税,凡屋两架为一间,我觉得很不妥当。公公瞧我这书房,该算两间还是一间?我去岁往山东去,见到一些贫寒之家,只小小方寸之地,却分隔成厨房、厅堂和卧室,那又该算几间?再有,章学士提出将房屋分上中下三等,按不同等级收税,就如京都来说,积水潭东边斜街有条暗巷,里面密不透光,可地角却是寸土寸金,应该算上等还是下等?齐化门附近低价便宜,但因距离通州码头近,不少客商在那边置地建房,据说屋舍多华美开阔,那又算是几等房?”
看着七爷毫无血色却是清俊儒雅的面容,范大档感慨不已,章学士的折子去年春天就呈到七爷手里了,迟迟不见回音,他本以为七爷没把它当回事,没想到七爷并非束之高阁,而是着人四处勘察去了。
难怪圣上会交待把章学士的折子交给七爷?
范大档正思量,只听七爷又道:“我觉得与其收间架税,倒不如征收田产税,将田地分为上中下三等,按亩收税。”
范大档迟疑道:“这倒是比间架税简单明了,只不过……京郊周围土地大半都在诸位公侯手里,许多还是祖产祭田,真要按亩收税,别处先不提,单京都就得闹腾一阵子。”
七爷轻轻咳两声,饮几口茶,笑道:“这倒简单,先让他们把田产报上来,按着爵位等级划分祭田,国公可涌有两千亩祭田,侯爵次一等一千五百亩,伯爵再次一等,一千亩祭田,这是可以免了税收的,其余土地再征田产税。若有漏报瞒报的土地,尽数收归朝廷。其余官员也都按品级各有豁免,再那些有秀才孝廉功名的,各自不等。我都一一列出来,以供皇兄参详。此事关系到黎民百姓江山社稷,还请公公在皇兄面前促成此事。”
范大档翻开手中册子,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台阁体小楷。台阁体讲究黑、密、方、紧,因太宗皇帝极喜欢这种字体,学子们便争相学习,到康顺帝年间,十位举子中差不多有七人能写台阁体。
可七爷这台阁体却在方正光洁中更加了几分秀润圆融。
也不知到底用去多少时日才练就这一笔字?
范大档合上册子,再扫一眼七爷,恭声道:“奴婢定当遵从七爷吩咐,只是此事牵扯极大,实在不敢保证一定能推行。奴婢回去重新誊抄一份,先请罗阁老过目,他在内阁中支应,我这边再费点心思,把握会稍大一些。”
这次七爷突然犯病,万皇后早将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其中最该挨罚的就是罗雁回。可七爷已经先一步把罗雁回打发到辽东去了,一罪不能罚两次,万皇后只得作罢,却将和安轩上上下下都罚过。
罗阁老因为罗雁回的缘故,必然会附同七爷。
七爷也想到这点,浅淡一笑,“有劳公公。”
那笑容犹若高山遗雪,清贵高雅,却又有种超脱于凡间的悲凉。
范大档再度感叹,将册子小心地塞进怀里,低头应道:“七爷折煞奴婢了,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随在七爷身后,仍回到厅堂,抓起适才放在桌上的护膝,便要告退,忽听得七爷清清冷冷地问:“那忠勇伯多大年纪,长成什么模样,家中有何人?”
果然七爷是在意那位严家姑娘的。
他就说嘛,无缘无故地,七爷怎会不顾自己安康亲自跳到湖里去。
入秋之后湖水就凉了,就是普通人也未必能受得住。
范大档清清嗓子,装模做样地考虑片刻才道:“忠勇伯大概是而立之年,其妻赵氏四年前病故,家中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昨天过得是十虚岁的生辰,儿子不满五岁。忠勇伯相貌颇佳,剑眉星目鼻直口方,有一手好剑法还能写得一笔好行书。”
七爷笑笑,“那就是上马能挥剑斩敌首,下马能运笔草兵书了?朝中能有此栋梁,实乃万晋之福。”
“是,是”范大档应两声,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因在屋里待得久,迎面而来的冷意激得他连连打了几个寒战,他忙将两手拢进护膝里,加快了脚步。
快出院门时,下意识地回首,看到空寂的院子里那一片苍翠清幽的松柏,暗暗摇头。
这院子实在是太过安静了,七爷本就病弱,实该有个性子活泼的在身边闹腾着,有了人气儿兴许病就能好得快些。
范大档不由又想起在张阁老府上见到的那个少女。
白净柔嫩的脸庞,乌黑明亮的双眸,小巧的红唇,笑起来腮边一对浅浅的梨涡,看上去娇娇柔柔的,仿佛缱绻在春日枝头的白玉兰,令人有种忍不住要呵护她的冲动。
如果能遂了七爷的心愿就好了,可是这事儿又不能强来,强扭的瓜不甜,反而让七爷心里更不舒服。
总之得好好谋划着。
范大档不知道的是,他前脚离开,七爷后脚又去了书房,从书案下靠右手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那张小像。
小像画得正是做小厮打扮的严清怡。
墨发高高地束在头顶,随意地用布条绑着,发梢垂在肩头,有些许飘散在脸旁。巴掌大的小脸单纯稚气,大大的杏仁眼里水光莹莹,看上去楚楚动人,可眸底又分明藏着一丝丝狡黠。
七爷怔怔地瞧了片刻,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停在她水润的双唇上,只这一瞬,体内好似气血翻滚,喉间隐隐有腥甜的滋味,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咳嗽。
半晌,咳嗽方停,而手里洁白的棉帕上,又是猩红点点。
七爷心神俱灰,抬手便要撕那小像,可犹豫半天终是不忍动手,黯然地把那小像复又塞进了抽屉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