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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雯的气色看着比做胃镜那天更差了, 不是蜡黄而是一种近乎于恍惚的苍白。
蓝晓刚到科里实习的时候,曾经偷偷摸摸问过沈青一个问题:是不是真的有死气?经验丰富的医生一看到那个人,就知道他(她)剩下的日子多不多。
沈青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经验还不够丰富,她看不出来,她只要隐隐约约的感觉。她感觉眼前这位备受折磨的准妈妈的生命正在急剧地流失。她的状况真的非常不妙。
“沈主任,您就跟我照实说吧。”病房的窗帘拉开了,阳光照在丁雯苍白消瘦的脸上, 她整个人都好像要化成泡沫一样, 唇角的那点儿微笑也是说不出的恍惚, “其实我有感觉,妈,你不用瞒我,我自己的身体我感觉得到。”
丁雯的婆婆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泪,赶紧扭过头去擦脸。
沈青踟蹰了片刻, 终于开了口:“虽然很多人认为应该隐瞒病情, 防止病人受不了想不开,但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个人建议你尽快将你丈夫叫过来, 这件事,你一个人恐怕难以承受。”
“是癌症吧。”丁雯摸了下脸, 苦笑起来, “这两天我又打电话给我爸爸那边的亲戚, 我有个堂爷爷跟姑姑, 都是得胃癌走的。沈主任, 其实我就是想问问,我能拖到把孩子生下来吗?”
沈青摇摇头:“我不肯定。如果从一个消化科医生的专业角度考虑,我给你的建议是立刻终止怀孕,然后上化疗,越快越好。但是同样的,我也没办法保证你上了化疗以后就一定能够治好。”
丁雯渴望地看着沈青:“如果我不治疗的话,是不是能够拖到孩子满28周?我查了资料,28周以后孩子就能活下来了。”
“满37周才算足月,早产儿的器官脏器还没来得及长好,存在问题的隐患大。”筱雅也难受,她自己怀孕之后更加能够体会到孕妇的不易。母爱是种神奇的感觉,为了孩子,她平常不爱吃的东西也会硬着头皮吃下去。现在有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护住自己的肚子,尽管她月份尚小,还没显怀,可她依然想着她肚子里头已经孕育了一个生命。
沈青同样摇头:“这个真的非常难说。尽快让你爱人过来,然后我们再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
按照相关规定,医生与病人沟通交代病情时,必须不能带有诱导性。可是医生也是人,肯定会有自己的倾向性意见。沈青其实希望丁雯打掉孩子,立刻进行胃癌治疗。这种恶性度高的遗传性弥漫性胃癌,真的拖不起。丁雯还这么年轻,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也许是她冷酷,也许是因为她没有真正当过母亲,沈青很难理解那些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身体健康甚至生命的选择。
可是尽管她言语中有倾向性的暗示,丁雯依然希望能够尽可能保胎下去。沈青没办法说服她,只能再三要求:“你丈夫必须得到。你们是一家人,凡事都该商量着来,否则对他来说,很不公平。”
出了病房门,丁雯的婆婆追了过来,硬塞了蛋糕跟水果给沈青:“沈主任,辛苦你了,饭还没吃。”
沈青没忍住,劝了一句:“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吧,毕竟以后的路还很长。”
她跟着筱雅去医生办公室,路上筱雅突然间叹气:“要是换位思考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家陆西肯定会让你立刻治病。”沈青正色。
筱雅笑了,转头看她:“那你家雷总不用说了。要是能换胃,他肯定连自己的胃都换给你。”
“那可不行。”沈青皱起了眉头,煞有介事,“我还指望他挣钱养我呢。”
筱雅哈哈大笑。
以前沈青刚结婚那会儿,碰上病人吹毛求疵,非得说她收了多少红包拿了多少回扣才能用得起那么贵的东西。沈青烦不胜烦,直接怼回头:“人美,嫁了大款,不用好的大款心疼。”
筱雅拍她的肩膀:“不错,有人包养就是底气十足。”
沈青无奈:“怎么办呢?说什么都没这个强。合该着我们学了这么多年成天累成狗,还必须得鹑衣百结吃糠咽菜才大医精诚。”
“小雪,林雪,是你吗?”办公室的门响了,一位模样精干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冲着沈青微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赵叔叔,以前跟着你爸的。”
筱雅刚从柜子里头拿出给沈青准备的面包,饭菜早冷了,闻声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来人:“你找谁?”
外面护士站跑进来护士:“筱医生,麻烦你过来劝一下。3床死活要回家睡觉,我拦不住。”
筱雅哪里敢放大肚子回家。出了事情,不管之前签了多少字说后果自负,只要是住院病人,医院肯定逃不了干系。她只能疑惑地看了眼来人,赶紧跑出去劝任性的孕妇。
沈青背对着办公室的门,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太短了,她刺痛不了掌心,只能将拳头捏得手背的皮肤都要崩裂了。她咬了下嘴唇,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最终面上还是浮现出一个笑容,转过了头:“赵叔叔?不好意思,您什么时候到江州的?怎么在这儿啊?”
赵建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又下意识地回退了半步,对着面前的女医生感慨万千:“还真是你啊。这都十几年过去了,刚才在ICU那边的时候,我都完全没认出来。我刚调过来。不是,你别担心,不是家里有人住院。是一个新同事在楼上有点儿事情,我就跟过来了。”
高危产科的值班医生们开刀的开刀去了,去产房坐镇的去产房了,筱雅还在劝那个想要回家的大肚子,办公室里头只有沈青跟赵建国大眼瞪小眼。沈青的后背绷得紧紧的,一个劲儿地劝赵建国吃筱雅拿出来招待她的水果:“赵叔叔,您尝尝这个。”
赵建国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自己吃。你还没吃中饭吧,赶紧吃东西,别饿着了肚子。我就是有点儿感慨,前两天碰到个人,说你出国了。没想到是真的,现在还回来了。回来好,你从小成绩就好,培养出来的人才就该报效祖国。”
他说着话,眼睛落到了沈青的脖子上,那上头还留着乌紫的掐痕。沈青天生皮肤白,雷震东有时用劲大一点儿都会留下乌青,活像是家暴了她一样。被那么下了死劲掐脖子,她不留下痕迹才怪。
赵建国有点儿尴尬:“那女人的儿子还在ICU躺着,我们带走她的话,他家里头就没人能照应了。”
所以,包括ICU的医生护士都为难。明明看到了凶手行凶,最终也只能劝沈青接受那女人的道歉,草草收场。他们还要继续想办法救她的儿子。
辛子墨曾经说过,当医生的时间越久,越觉得自己贱。
沈青冷淡地扯了扯唇角,站起身,从筱雅的柜子里头拿了条小方巾系在脖子上。这还是三八妇女节时,工会给全院女职工发的福利。十块钱一条,从大市口批发来的。幸亏筱雅只是随手丢柜子里头,而不是拿去当抹布了。
赵建国愈发尴尬,只能强行没话找话:“十几年没见你了,怎么也不回去看看。我真没想到你改名字了,刚才听人喊你的时候,我真惊到了。”
“除了我,这世上大概已经没人记得我妈了吧。”沈青突兀地打断了对方的絮絮叨叨,“赵叔叔,杀我妈的凶手抓到了没有?”
赵建国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强调:“没忘,你妈的案子我们每年都拿出来梳理一遍的。你放心,立了的案子没有什么有效期,什么时候抓到了都算数。”
办公室的门开了,护士进来推病历车出去,好奇地看了眼屋中的沈青跟警察。
沈青主动跟护士寒暄:“忙着呢?吃点儿龙眼吧。”
“不不不,谢谢,没手吃。”护士苦笑,“怎么这么多人生孩子啊,不是说生孩子的人越来越少了吗?我怎么感觉不到!”
门板合上了,赵建国看着沈青叹气:“小雪,你改姓跟你妈姓,我不反对。可没必要把名字也改了,这人的名字就是人的魂。你妈妈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一点儿不骗你,是压在我们心里头的一块大石头。但你还年轻,你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拘泥在过去当中,不然你妈会难过的。”
沈青猛的站起了身:“赵叔叔,我只是想纪念我母亲,您多虑了。”
雷震东一路从消化内科找到高危产科病区,一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见到妻子的模样,愣住了:“青青?”
沈青本能地绕到了丈夫身边,搂住了他的胳膊:“赵叔叔,不好意思,我家还有点儿事情,要先走了。”
赵建国转过了脑袋,看到雷震东时,愣住了:“雷教官?”
雷震东也是一愣,不过反应要比赵建国快多了,立刻上前握住了赵建国的手:“哟,赵处长,您这是有什么公干啊?”
赵建国简直呆若木鸡,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雷震东握过手以后,有意无意地拦在了他跟沈青之间。赵建国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只是笑了笑:“刚调过来,我老家是江州的,父母现在年纪大了,没人照应。”
他没想到雷震东的爱人竟然是小雪!雷震东千里迢迢跑去小雪老家打听小雪家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堂堂正正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还拐七拐八地说什么战友的朋友。
赵建国惊疑不定,一时间摸不清雷震东的底细。可他毕竟是个老刑警了,很快调整了面色,笑着寒暄:“没想到你爱人就是我老领导的闺女啊。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担心这孩子也不晓得在外面过得好不好。现在看到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仔细觑着雷震东的表情,对方似乎有点儿懵,但很快掩饰住了:“那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赵处长,不好意思啊,家里头有点事,老人头七。下次您有空了,千万到我家来坐坐。青青长辈少,还请您多照应。”
赵建国闻声惊讶不已:“老人走了?是哪位啊?那我得去上柱香。你们稍微等一下,我跟同事打声招呼。”
“不用了,谢谢。”沈青突兀地拒绝了赵建国,“我外婆好清静。今晚我们谁都没请。”
赵建国讪讪:“这样啊,那我不打扰了。你节哀,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沈青微笑,欠了欠身:“赵叔叔,我们先走了。”
雷震东被妻子拉着出办公室,只能徒劳地冲赵建国做了个手势:“赵处,有时间一定来家里做客啊。”
赵建国目送夫妻俩离去,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沈沐骄怒气冲冲地从产后病区冲了下来。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不自重的女人!难怪心甘情愿被人包养当二奶呢!活该没个好下场。
她看到了赵建国盯着沈青的背影看,掩不住地好奇:“赵处长,您认识她?她是你什么人啊?”
赵建国含糊其辞:“以前同事的女儿。对了,你今天一直追着她问东问西的,到底有什么事情?”
沈沐骄兴致不高:“嗐,她手上死了个病人。这个关美云的女婿报案了,结果现在女婿人找不到了。哎,赵处,你说那个付强会去哪儿啊?”
“她叫什么名字?”
沈沐骄莫名其妙:“付强啊!”
“不是,我问那个女病人。”
沈沐骄被赵处长的语气吓到了,磕磕巴巴道:“关……关美云。”
赵处长陡然变了脸色,重复了一遍:“关美云?”
沈沐骄终于捋顺了舌头,连连点头:“对,就是关美云。处长,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没事。”赵处长拿拳头靠了下自己的嘴唇,“什么事都没有。”
那个十五岁的女孩背着书包站在公安局的走廊上,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们。所有人都避开了她的视线,低着脑袋从边上溜了。周围人来人往,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始终倔强地站在那里。
一晃眼,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