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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包头的年轻妇人穿过拥挤的人群, 挤到傅云章面前。
“二哥哥!”
傅云章认出她,眉头轻皱。
一旁的随从忙拱手道:“爷, 小的不知道她会出现在这。”
另外两个随从想将傅容带走,她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 高喊:“二哥哥,你真要这么狠心吗?我有话对你说!”
傅云章神色淡淡, 扫一眼左右。
俊秀男子被年轻妇人追着不放,着实吸引路人的目光,已经有不少人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傅容还在尖叫:“我晓得英姐嫁人了!”
傅云章瞳孔微微一缩, 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会意, 用隐蔽的方式让傅容没法出声, 把她拖出人群。
在外人看来,他们动作并不粗鲁,相反还很客气, 加上傅云章生得体面, 风度翩翩,一看就知是个教养很好的公子,又是傅容主动找过来的,倒是没有人指责他们, 以为他们要去路边叙旧。
等走出一段距离,城门那边的人听不到他们说话了, 傅云章问随从:“她的同伴呢?”
随从答:“爷, 她是一个人来的, 没有同伴。”
傅容被随从攥着, 没法挣扎,此时喉咙里呵呵两声,冷笑道:“二哥哥,你放心,托你的福,没有人愿意带我去见你,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混进城。”
她想方设法进京,傅云启他们很警惕,坚决不答应带她同行。后来她哭哭啼啼打动傅家的下人,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溜上船,就这么在阴暗的船舱里躲了几个月!好不容到了京师,傅家的人很快找到她,又把她送回湖广。她吃了很多苦,被人骗,还差点被卖到腌臜地方去,好在黄州县的人都认得她,不敢见死不救,又把她带回县里了。
这一切都是傅云章害的!凭什么所有人都要听他的?
朝廷选秀的时候,姑姑给她五千两银子,帮她打点关系,她差一点就中选了!只要中选,她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进宫当娘娘,要不是傅云章多管闲事,打乱她和姑姑的计划,她岂会沦落到只能嫁给乡下人的悲惨境地?
只差那么一点点而已,那个太监保证说只要五千两就一定能让她中选……
这几年的遭遇在脑海里一一闪现,傅容双眼渐渐发红,狞笑几声,“二哥哥,这就是天意,天可怜见,总算让我碰见你了!”
傅云章面色如常,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吩咐随从:“送回湖广去,这一次看牢了。”
随从应喏。
想起之前被关在乡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傅容打了个哆嗦,手指痉挛,“不,你不能关着我!”
她先是恐惧,然后突然大笑,“你凭什么管我?我才是傅家的小姐,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穷佃户家的下流胚子!”
傅云章抬起眼帘,眼底倏忽闪过几道暗流。
傅容推开随从,几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姑姑当年生的是女儿,非要抱养一个儿子才能保住宅子,你一辈子就是种田的命!你也配当傅家二少爷?你一生下来,就是傅家的仆人!生来就是任人作践的命!”
姑姑是傅家的夫人,傅家的家产都该是姑姑和表姐拿,傅云章是姑姑抱养的,就是个奴才罢了!他现在这么风光,都是姑姑给他的!
傅云章眸色加深,沉默下来,久久没说话。
城门口风声呼啸,他站在大道边,风吹衣袂翻飞,神色有种近乎呆滞的平静。
几名随从面面相觑,听到这样的秘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想了想,只能退开几步。
傅容唇边扬起几丝阴狠的笑容,接着道:“一两三钱五分银,我爹还记得姑姑买你的时候费了多少钞,那钱,还是我爹给你亲娘的!不是我姑姑把你养大,给你傅家少爷的身份,你能读书?能考科举?能当探花郎?傅云章,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贱种!”
傅云章负手站着,神情淡然,忽然转过头,日光笼在他脸上,双眸幽黑暗沉,“证据呢?”
傅容呆了一下。
听到这样的身世,他竟然反应如此淡然。
就仿佛他一直如此高高在上,而自己只是个跳梁小丑。
不!傅云章只是个奴才秧子,自己才是正经小姐!
傅容挺起腰杆,冷笑几声:“你不信?我爹、我娘都是知情人,我偷偷见过姑姑,姑姑亲口承认的!还有表姐,我早逝的姐姐,才是姑姑的亲女儿!她就埋在我们家祖坟里!不信你挖开她的坟看看!还有接生的产婆,也能证明姑姑当时生的是个女儿!”
傅云章嘴角轻扯。
他现在知道傅容有多少倚仗了。
“你也知道我是探花郎。”他轻笑出声,“谁会信你的话?整个傅家,黄州县,武昌府,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不会相信你。”
利益相关,即使所有人知道他不是傅家亲生子,只是陈氏抱养来的佃户之子,又能如何?
他们不敢承认这样的事。
看到傅云章脸上的笑容,傅容双唇发抖。
他语气温和,眼里笑意浮动,一如平时那个人人称颂的佳公子,可她却忍不住浑身战栗。
二哥哥当年怎么收拾宗族的,她并未亲眼见过,但爹和娘都告诉她了,二哥哥报复以前欺侮过他和姑姑的人时,才只有十三岁!
他变得平和圆滑,是以后的事了。
傅云章带笑的眼神让傅容心惊肉跳,但是想起一事后,她很快恢复镇定。
慌乱只有短短一瞬,她狞笑着道:“我见过韩氏——英姐的娘,她说英姐嫁人了,嫁了个好人家。”
傅云章脸上笑容倏忽收起,神色冷厉。
这就是他的弱点!
傅容早就猜到了,她果然赌对了!
“你是不是喜欢英姐?”
感觉到傅云章一刹那间克制不住的情绪,傅容哈哈笑出声,“二哥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傅家的孩子,英姐不是你堂妹,可我就不告诉你,直到她嫁人了,我才把真相说出来。”
压低声音,咬牙切齿,“是你逼我的,你不让好过,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你喜欢她也没用,英姐已经嫁人了!”
傅云章断绝她的前程,她就让他一辈子痛苦!
风声如水浪,擦着耳鬓而过,远处城门口人声嘈杂。
傅云章凝望高大坚固的城墙,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无声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蠢货。”
傅容瞪大眼睛,极力做出凶悍无畏的模样,但在平静冷淡的傅云章面前,却是色厉内荏,“我告诉你,我有证据,你不能把我怎么样,否则就会有人把你的身世抖漏出去!”
傅云章面色不变,收回目光,抬起手。
几名随从一直在不远处等候,时刻注意这边的动静,看到他的动作,立马扑过来,扭住傅容的胳膊。
刚才在人多的地方不好闹出太大动静,这会儿他们亮出腰牌,和缉捕犯人一样扣住傅容,拿东西堵住她的嘴巴,让她没法说话。
戍守的卫兵走过来询问,被随从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傅容冷汗淋漓,惊惧愤怒,不停挣扎。
傅云章低头俯视着她,眼神里掺了冰渣子,没有一丝热乎气。
“看好她。”
随从躬身应喏,拖走傅容。
进了城,随从牵马走到傅云章身前,请他上马。
他接过软鞭,蹬鞍上马,不知是不是走神了,脚下突然踩空了一下。
骏马受惊嘶鸣,扬起前蹄,眼看就要把傅云章掀下地!
随从大惊失色,忙大步跨上前,帮傅云章稳住身形,七手八脚扶他下马。
“爷,当心!”
几双手从不同方向伸过来,傅云章落地,将将站稳。
一名随从小心安抚骏马,剩下的人围在傅云章身边,试探着问:“爷?您没事吧?”
傅云章抬起头,气息有点乱,眸子里空茫茫的,似秋日清晨一望无际的晨雾。
随从们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茫然的神情,心头不由惴惴。
安静了片刻,傅云章渐渐回过神,闭了闭眼睛,抛开软鞭,“不骑马了。”
马上有人雇了辆马车。
傅云章弯腰坐进车厢,放下帘子前,忽然问随从:“一两三钱五分银,能买什么?”
随从挠挠脑袋,想了半天,答:“爷,一两三钱五分银,能买一匹二丈杭州府的好纱布,买肉的话,能秤七八十斤猪肉!”
傅云章沉默半晌,轻笑了一声,放下车帘。
一两三钱五分银,可以买七八十斤肉,一匹二丈纱布……
也能买一个孩子。
陈氏就是用一两三钱五分银,从他亲生父母手中买走他的一生。
……
傅宅里静悄悄的,下人走动时刻意放轻脚步,说话也压低嗓子,生怕惊扰到备考的袁三和傅云启。
会试在即,为避嫌疑,那帮应考的大小伙子刚刚搬出去住了。
袁三和傅云启静下心来专心抱佛脚。
傅云章穿过寂静的庭院,花池里一片光秃秃的枯瘦藤蔓,小径旁的丛竹依旧青翠,罩下疏落的斑影。
莲壳告诉他:“公子回来之后,在书房看书。”
他不知道自己要见傅云英做什么,只是麻木地往里走。
天气暖和起来,书房向南一面的槅扇都取下了,她素来喜欢空阔,长廊对着整个院子,刚踏进门槛,就能看到书房里头的情景。
她坐在书案前,伏案书写。锦缎束发,穿一件海青色暗纹交领春罗直身,写字的时候袖口扎得紧紧的,腰上挂牙牌、佩饰,大约刚从衙署回来,没来得及换衣。
院中池水潋滟,反射出一道道淡金色光线,墙上光影浮动,她置身幽暗的书房内,一束明亮的阳光打在书案前,映照出她半边姣好的侧脸。
穿男装的时候她没有修饰过双眉,身板挺直,一举一动都没有少女气,看起来英气勃勃,清秀俊逸。
只有那天换上女装,才头一次描细眉。
傅云章站在回廊里,隔着一汪黑幽幽的池水,凝望房中她静坐的身影。
不一会儿,长廊里响起脚步声,乔嘉走进房中,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傅云英。
她放下笔,接过信拆开细看,眉眼微弯,似乎是笑了。
乔嘉站着没走。
她看过信,重新铺了张纸,提笔写字。
傅云章知道,她这是在给霍明锦写回信。
霍明锦那样的人,应该毫无牵挂、不拘小节才对,可这位霍督师出征后,竟然每天都有信送回京师,而且要求傅云英接到信后立刻回复。有一次她接到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忘了回信,几天之后京师外率兵驻守的指挥使亲自上门确认她是否安全。
从那以后,傅云英收到信就立刻写好回信,免得霍明锦担心。
傅云章失神了片刻,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乔嘉退出书房,朝他走了过来,打量他几眼,“您找公子?”
傅云章收回凝视傅云英的目光,“霍督师来信了?”
乔嘉点点头,道:“二爷已经到广东了,诸事平安,公子很高兴。”
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一直记挂着霍明锦,傅云章好几次看到她对着舆图比划,在大军经过的地方画上记号。
他垂下眼眸,唔了一声,转身离开。
脚步有些踉跄。
见他脸色苍白,莲壳没敢吱声,也不敢离他太远,亦步亦趋跟着他。
穿过月洞门,转过抄手游廊。
快到他的院子了。
傅云章脚步忽然一顿,手捂在胸膛上,喉中冲起一股腥甜。
他肩膀一抖,俯身栽倒在绿漆栏杆上,喉结滚动,哇的一声,唇边溢出鲜红血丝。
“爷!”
莲壳急得嗓子都变调了,扑在他身前,哆嗦着想替他擦拭。
傅云章推开他,靠坐着栏杆,随手抹去嘴边血迹,盯着手背上蹭到的鲜血,怔怔出了会儿神。
莲壳眼里滚下泪来,哭着道:“爷,我这就去请郎中!”
刚要走,袖子被扯住了,傅云章拉住他,低声喃喃:“不……别告诉她……”
莲壳擦掉眼泪,“好,小的明白,小的不说,不惊动其他人……”
他扶着傅云章回房间,找出之前的药方,偷偷煎药。
夜里吃晚饭的时候,傅云英没看到傅云章。
问下人,下人说傅云章今天从城外回来,有些累着了,提前吃了一碗面,这会儿已经睡下。
傅云英有事和傅云章商量,不过这几天都没机会和他长谈,对捧着一碗酸汤馄饨的傅云启道,“九哥,明天早上要是看到二哥,替我留住他,我有话和他说。”
傅云启咽下一大口酸汤,烫得直吸气,点头应下。
第二天早上,傅云启左等右等,并没等到傅云章现身。忍不住去他院子里瞧瞧,刚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莲壳和其他人正围着床榻走来走去,急得团团转。
傅云启吃了一惊,闯进卧房,掀开床帐一看,傅云章躺在枕上,面如金纸,唇色发白。
他回头抓住莲壳,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二哥病了?!”
莲壳知道瞒不住了,哽咽着道:“爷昨天回来之后,昏迷不醒,吃了药也不见好。”
傅云启气得直跺脚,“为什么瞒着不说?还不请郎中去!”
莲壳有些犹豫,“爷说……”
傅云启摆摆手,“说个屁!赶紧骑马请郎中去!”
这边闹出来,下人们不敢再隐瞒,早起整理公文的傅云英很快听说了,亲自过来看。
莲壳啜泣着说了昨天的经过,“爷向来如此,说不是大毛病,用不着惊动您,照着张道长开的药方吃药就行。”
傅云英坐在床榻边,眉头轻皱,接过侍女拧干的巾帕,为傅云章擦拭额前的冷汗。
他眉目沉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昨天跟着傅云章出门的随从都被带了过来。
傅云英让侍女在床榻边守着,走出卧房,问:“这几天二哥去哪里了,见了什么人?”
涉及到傅云章的身世,几个随从虽然只听到一句,也知道这事关系重大,自然不会如实说出,只含糊道:“昨天爷家乡那个叫傅容的族妹过来纠缠,爷让人把她关起来了。”
傅容?
傅云英蹙眉,这个人不是被送回湖广了吗?怎么还在北方逗留?
乔嘉把常为傅云英看诊的太医请了过来,他看过傅云章的脸色和脉象,沉吟了片刻,道:“有点凶险,又有点玄妙,我一时也拿不准。”
傅云英拿出张道长的药方,道:“这是宫中张道长开的方子,我二哥少年时刻苦读书,日以继夜,焚膏继晷,未加保养,不幸落下病症,这些年都是吃张道长的药。”
张道长是皇室仙师,太医不敢怠慢,接过药方细看,推敲了一番,含笑说:“不愧是仙师,这药方让老朽茅塞顿开!”
傅云英回头看一眼沉睡的傅云章,“可要紧?”
太医摇摇头,斟酌着说:“这也说不准,先按着药方吃,兴许就好了。”
傅云英脸色微沉。
……
傅云章醒来的时候,闻到一阵清甜的香气。
这气味和药味不一样,以往他房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的药草味道,现在萦绕在他鼻端的香气却甜丝丝的。
他睁开眼睛。
屋里光线明亮,窗户支起半边,亮光透过如意纹窗格子漏进来,地上一道道亮斑,幔帐都用铜钩拢起来了。
傅云英盘腿坐在一边的罗汉床上看卷宗,黑漆桌案上堆叠了两大摞书册,一摞是看过的,一摞是没看的,她低头认真翻看,偶尔会提笔在纸上画一个圈。
窗前高几上供了一大罐鲜嫩瓜果,香气就是那些瓜果散发出来的,这个季节北地连桃花都没开,也不知她到底从哪里寻摸过来的新鲜瓜果。
傅云章轻咳了两声。
罗汉床上,傅云英立刻放下笔,下地筛了杯茶,送到床边。
“二哥,你醒了。”
傅云章撑着坐起来,靠在床栏上,接过茶杯啜饮一口,摇头失笑,“是不是吓着你了?其实我没事。”
傅云英嗯了一声,问:“二哥,傅容和你说什么了?她想威胁你?”
傅云章垂眸,放下茶杯,“威胁?她还不够格。”
他走了会儿神,看一眼傅云英,“今天没去衙署?”
傅云英看着他,觉得他今天有些反常,道:“我告了一天假,刑部那边也派人去打招呼了。”
傅云章一笑,“我没事,别耽误你的正事,下午去衙署罢。”
像是要证明自己确实什么事都没有,他掀开锦被,穿上靴鞋,下地走了几步。
“昨天只是意外,你管得那么严,我很久没吃酒了,每天吃饱穿暖,按时就寝,身体比以前强多了。”
怕傅云英不信,他指指房门外,“不信你可以问莲壳。”
傅云英已经问过莲壳了。
莲壳说傅云章很久不用吃药了,大冬天也没有病过,昨天不知怎么回事,从城外回来,突然就病倒了。
看来问题出在傅容身上,而且二哥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傅云英不动声色,“二哥,你饿不饿?先吃饭吧。”
傅云章摸摸肚子,莞尔,扭头看她,目光变得飘忽起来,“妹妹,你对我真好。”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能懂他,真正关心他、尊重他。
虽然傅云章语气戏谑,像是在说笑,傅云英却觉得他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郑重。
“二哥对我更好。”
她轻声说,站起身,扶住傅云章的胳膊。
傅云章笑了笑,就着她的搀扶走到月牙桌前坐下,“还真饿了,吃饭罢。”
……
下午,傅云英仍旧去大理寺,傅云章本来打算和她一起出门,她拦着不许,让他在家休息。
傅云章拗不过她,笑着应了,把一份卷宗交给她,“这案子不必审理,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我看过供词,没有可疑之处。”
他建议将这桩案子作为法报的头刊故事。
为了和邸报以作区分,三法司官员管他们合理编写的报刊为法报,仍旧由各地报房负责印刷,免费供给老百姓传阅。
马车上,傅云英打开卷宗匆匆看几眼,咦了一声。
又是一桩杀夫案。
男尊女卑,妻子杀死丈夫,属于卑下者冒犯尊贵者,按律法,应该凌迟处死。
二哥为什么要选这个案子?
到了大理寺,傅云英展开卷宗细看。
说来也是巧,她经手的案子中,有一半和妇人有关,杀夫案、杀妻案她碰到过不少。
所以傅云章才挑这个案子?
她喝口茶,继续看下去。
看完所有文书,她明白傅云章想做什么了。
他想救下那个凶犯。
凶犯是名妇人,名叫牛银姐,二十六岁,她杀了自己的丈夫,作案工具是一把铁钳。
牛银姐的丈夫邓寿家中本来殷实富裕,有几百亩良田,但他不学无术,成日花天酒地,很快就把家产败光了。
邓寿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为了筹钱继续去勾栏行乐,竟然将自己的妻子牛银姐典给其他人当妾,等生了孩子,再把人给要回来。
牛银姐曾想过逃回娘家去,但她娘家兄弟不管她的死活,她无处可去,只能回家,被邓寿强卖给他人。
就这么过了几年,牛银姐辗转做过三个人的妾,家中三个女儿,两个年长的都被邓寿卖给过路行商当丫头。
去年,邓寿见最小的女儿生得美貌,正好手中缺钱,又动了心思,想把小女儿卖到窑子里去。
那天牛银姐去河边洗衣裳,回到家中,看到丈夫领来的人抓走小女儿,想到两个大女儿生死不知,失去理智,抄起铁钳朝邓寿敲下去,不小心打到邓寿的脑袋,把他给打死了。
夫妻吵架的时候邻里街坊在一边围观,亲眼目睹牛银姐杀了自己的丈夫。
地方上认为牛银姐杀夫情有可原,可毕竟是杀了人,可以免除让人受尽折磨的凌迟,改为不那么痛苦的绞刑。
……
傅云英合上案卷,吩咐石正召集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拿着案卷去找齐仁。
齐仁看过卷宗,简单叙述案件经过。
众人商讨一番,认为这桩案子很适合公开。
一来牛银姐杀夫的事在当地很有名,出嫁从夫,天底下敢于反抗丈夫的妻子历来就少,出了一桩,往往能轰动一时。二来,牛银姐的遭遇很值得人同情,可惜她手段太过激烈了,杀了人,就必须受到惩处。
傅云英认为不应该判绞刑,少卿齐仁也这么想。
民间百姓对此有很多讨论,有些人认为牛银姐因为纠纷打死丈夫,心肠狠毒,理应判刑。
大部分人觉得牛银姐可怜,当然,他们仅仅只是同情,和其他人一样,也觉得牛银姐不应该杀死邓寿。
案子最后交由三法司共同审理。
汪玫的学生立刻起草法报第一刊,名字他已经想好了,很朴实,就叫《牛氏杀夫案》。
众人还在小声商量怎么张榜,内官来大理寺通传,朱和昶今天见过工部侍郎,有事和傅云英说。
她随内宫进了乾清宫东边配殿,院子里的雪早就化尽了,宫人洒扫开一片宽敞的场地,搬走花盆,围起一块地方当打球场。
朱和昶手里拿了根球杖,击出一球,宫人们齐声叫好。
他站着不动,自有宫人去为他捡球。
看到傅云英沉着脸走近,朱和昶忙笑着道,“朕可不是玩物丧志,这些天太忙了,松快半会子,也就玩了一刻钟。”
傅云英愣了一下,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朱和昶甩开球杖,接过内官递来的熟水喝几口,“那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谁欺负你了?”
傅云英道:“家中兄长患病,所以臣才会如此。”
朱和昶恍然大悟,“你二哥?”
肯定不是傅云启,那小子瞧着娇滴滴的,其实比牛还壮。
傅云英点了点头。
朱和昶眼珠一转,大手一挥,“朕这就让太医院去给你二哥看病,需要什么药,随便拿,不用和朕客气!”
云哥的二哥就是他兄弟。
傅云英没有推辞,谢过朱和昶。
说起正事,听傅云英讲了牛氏杀夫的前后经过,朱和昶想了想,道:“牛氏为护女杀夫,委实可怜,朕可以赦免牛氏。”
傅云英摇摇头,“皇上,您可记得淳于缇萦救父的故事?”
朱和昶点头道:“朕记得,老先生那天讲过。”
淳于缇萦,是西汉时的一名孝女。她父亲获罪,即将受肉刑,当时的肉刑非常残酷,要割去犯人的鼻子,或者砍去一只脚。淳于缇萦随着囚车一路跟进长安,上书朝廷,愿意代父亲受刑。
文帝非常感动,不仅赦免了淳于缇萦的父亲,还废除了肉刑。
王阁老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劝朱和昶多向仁君学习。
傅云英道:“您可以赦免牛氏,也可以赦免其他人,可朝廷律法不会做出任何改变。”
朱和昶沉思片刻,“朕懂了。”
他宽宥牛氏,只是一个特例,这世间还有很多和牛氏处境相似的苦命女子,难不成都要指望皇帝的仁慈心吗?
想要真正做出改变,就公开案子,引起民间百姓的思考,让官员们参与进来,最后尝试着修改律法,让律法更加完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刀切。
如此,牛氏能保住性命,也许会被判处流放或者其他苦刑——她毕竟失手杀了人,以后再有类似的案子,朝廷可以根据律法来判定是否判死罪。
就如同文帝因为一桩案子废除肉刑一样,牛氏杀夫案,也可以成为一个契机。
朱和昶记下这个,说起另一件事,“那几个小佛朗机人懂的还真多!朕听汪阁老说,他们还可以为我们铸造红夷大炮!”
传教士中能人辈出,为了传教,他们什么都学,天文地理,医学算术,无所不精。
白长乐等人之前从未学过汉文,但为了能够打动江南士绅,他们刻苦学习,熟读中原典籍,学中原人戴头巾,穿宽袍大袖,过中原人的节日,几年之内,成功和江南士绅结下深厚的情谊,成为当地世家豪族的座上宾。
为了讨好朱和昶,他们使劲浑身解数,拿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有自鸣钟,会唱歌的盒子。
如果朱和昶准许他们在中原传教,他们还能提供武器。
最近京师官员间最为流行的事,就是把几个传教士请到家中宴席上助兴。
对于他们强烈的传教欲、望,朱和昶认为可以答应下来,就当是多了一派番僧。
傅云英道:“许他们传教,有利有弊,目前来说,利大于弊。”
传教士的很多想法对朝中大臣造成很大的冲击,这是好事,大臣们被程朱理学禁锢久了,应该睁开眼睛多看看外边的世界。
君臣又说了些其他事情,傅云英告退出来。
她转道去礼部找白长乐。
白长乐这几天和礼部官员重新绘制舆图,大部分时间待在礼部。
“大人来了。”
远远看到傅云英,白长乐就堆起笑脸,灰绿色眼睛里盛满笑意。
他慈眉善目,很擅长让别人放下戒心。
傅云英和他见礼,问:“听说你也懂医术?”
白长乐谦虚道:“略懂一点。”
傅云英嗯一声,“劳烦你随我走一趟。”
……
到了傅家,白长乐连声叹气,“早知是来大人府上,我该准备些礼物的!失礼,太失礼了!”
傅大人是他们的救星,把他们引见给东方皇帝,让他们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来扩展传教事业,是大贵人呐!他给东方皇帝送礼时,偷偷留下一座自鸣钟,就是为了送给傅大人的。
傅云英淡淡道:“礼物就不必了,家兄多病,劳烦你看看。”
白长乐呆了一呆,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傅大人的兄弟病了,需要他这个懂医术的人帮忙,他刚才看见几个宫廷医生从傅家出来,说明傅大人不止找了他一个人帮忙。
为了报答傅大人的恩情,说服傅大人信仰上帝,一定得把他的兄弟治好!
治好傅大人的兄弟,以后他们就能自由在中原发展教徒了!
这么广阔的土地,比欧罗巴大陆还要辽阔……真的在这里建造起第一座圣堂,他白长乐一定能名留青史,大名传遍各个大陆!
白长乐搓搓手,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
……
太医会诊,最后白长乐出马。
头一次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傅家下人吓得目瞪口呆,莲壳倒茶的时候,几次没拿稳茶壶。
傅云章最为平静,多年下来久病成医,略懂一些医术,和白长乐说笑了几句。
白长乐眉头紧皱,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救治傅云章。
挫败归挫败,他知道傅云英这个人不像其他官员那样好骗,最好和她说实话,耸耸肩膀,歉疚道:“我略懂一些人体结构,也许可以为你们家的医生作参考。”
傅云英也没指望一下子就找到神医,谢过他的帮助,送他出门。
见她态度依然如初,白长乐非常感动,决定回去好好找找资料,看能不能帮上忙。
送走白长乐,傅云章躺倒在枕头上,笑着对傅云英道:“别忙活了,我这些年都是吃张道长的药,一直很好。”
“二哥可是累了?”傅云英筛杯茶给他,“以后不会让这么多人来打扰你。”
傅云章失笑,“不是为了这个。”
他喝口茶,看她一眼,“云英,我想回湖广一趟。”
有些事,必须做一个了结。
傅云英怔了怔。
傅云章微笑道:“我回去处理些私事,你放心,我坐船回去,走水路舒服。”
傅云英和他对视。
两人四目相接,都沉默下来。
只需要一个眼神,傅云英就知道傅云章主意已定,轻声道:“二哥多带几个人,我让乔嘉找几个部下跟着你一块回去,顺便帮我拿一些东西。”
傅云章摇摇头。
傅云英道:“到了地方就分开,等二哥办完事再一起回来。我吩咐下去,他们绝不会吵到二哥。”
她什么都想到了,傅云章无奈,笑着轻拍她发顶,“好,都听你的。”
莲壳开始收拾行装。
傅云英回到自己的院子,吩咐乔嘉,让他挑几个人和傅云章一起南下,“记住,他们只需要保护二哥的安全,不要刺探二哥在做什么。”
乔嘉应喏。
正说着话,院外传来吵嚷声,隐约夹杂着怒骂,嗓音粗哑。
乔嘉皱眉,示意院子里的暗卫过去查看。
暗卫还没出去,院门被撞开,身着戎装的高大男人冲了进来,“傅相公,二爷有难!”
乔嘉悚然。
书房里,傅云英瞳孔微缩,片刻后,才嘶声问:“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