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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玦领着沐子央来到内书房, 他反手关上门,来到书案前坐下,两人皆不言语,静静地等着对方先开口。
等了许久, 炎玦抬起头望着她,只见她如往常般端庄有礼,神情丝毫不见半点异状。
他以为她故作无事, 可这样的反应并不是他所希望的,于是他轻声道:“阿央, 过来。”
沐子央不疑有他, 垂首走至他身旁。
炎玦忽然扬起了手,抚过她的头顶, “你落下的玉冠, 这些年来我一直亲自收着, 如今还给你后,你切记不可再遗失了。”
沐子央怔愣一下, 他有这么大的转变,并非好事。
炎玦看她如此紧绷, 忍不住道:“阿央, 当时是我疏于防范, 才让朱雀有机可趁, 后来又因种种巧合, 导致妖气影响我的神识。”
沐子央冷静下来, 面不改色地问道:“师父何错之有?”
炎玦皱起眉头, 她为何能够将那样的事,看得如此无关紧要?
沐子央云淡风轻的态度,让他竟有一种,她打算矢口否认的错觉。
炎玦蹙紧眉心,直言不讳地说道:“你在我面前,装作忘记树洞里的一切,无非是不想造成我心中的负担。”
沐子央缓缓道:“师父,阿央真的不记得了。”
炎玦颇感无奈地摇摇头,语调变得十分和缓,“我们毋须再自欺欺人下去,事情既已发生,以后你我的关系,自然与过去不同。”他顿了顿,“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可没关系,我不会逼你,等你想明白了,你再给我答复便是。”
沐子央忽然退后一步,拱起手道:“阿央不明白师父所说是何种意思,中箭以后,阿央醒来已身在冥殿内,且并无印象先前到底发生何事。”
至此,炎玦终于发现她不像是在回避问题,当下便收敛神色,恢复镇定,他必须弄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他径自执起沐子央的手,为她按脉,不觉得有任何异状,紧接着再往她体内灌入少许真气,亦没有发觉有何不对之处。
最后,一阵不安流过他的心底,他探向她的识海,赫然惊觉,里头竟无那两日,他们在树洞里所经历过的一切。
墨青宸竟敢这般胆大妄为,甘冒让沐子央神识崩溃错乱的风险,也要孤注一掷地抹除那段记忆。
兴许他就是有意,让所有的事情退回原点,不让他们师徒关系,有一丝一毫变调的可能。
然而,纵使前有万丈深渊,炎玦亦无所畏惧。
情念既起,退无可退。
怨只怨墨青宸过于心狠手辣,在背后强行干预,竟连一丝念想也不给沐子央留下。
如今炎玦再想贪恋这一点温柔,也似南柯一梦,不得不醒。
爱恨由人,身不由己,岂止可悲而已,简直是奇耻大辱!
纵使甘愿入红尘,却已无路可去,情缘被断,逼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退回到原点。
炎玦思索了一会儿,便无意再让她想起当时的事,他刻意引开话题,“阿央,为师一意孤行,让你身陷险境,你可怪为师?”
沐子央语气诚恳地回道:“师父是为了阿央好,阿央岂有可能怪师父。”
炎玦不动声色,很快找回自己原本的身分,他如今还是她的师父,也只能是师父,不若墨青宸,恣意妄为,要什么便是什么。
他十分清楚,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否则萦绕于心的期盼,终究会化成泡影。
炎玦沉下心来,问道:“阿央,告诉为师,这五年来你与东海门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又去了哪里?”
“龙王曾嘱咐门下弟子,力保阿央性命无虞,亦将浮沉璧给予阿央。”沐子央道,“在师伯那里养伤时,东海门弟子皆留在青邱城内,等待阿央指示。”
炎玦虽不解师姐为何没与他提及此事,但这个疑问,因为沐子央提到东方朔谦,便被暂时搁置在一旁。
他的心里,忽然感到一股深沉的懊悔与不甘。
悔的是,当时他竟然选择致阿央于死地。
不甘的是,他只想牺牲她来成全所有人,东方朔谦却是宁愿负尽天下人,也不肯负她一人。
东方朔谦就算死了,也要守护好她,他除了嘱咐门下弟子外,还留给她浮沉璧,为她筹谋未来的路该如何前行。
同样对她有情,但两人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炎玦几乎无地自容,他现在有何资格与她谈论这样的事?
待他安排好一切,让她得以和他共享尊崇时,她便不会因为东方朔谦,而有理由来搪塞他。
沐子央眉眼淡淡,将炎玦此刻的挣扎,全部看在眼里。
往事历历在目,他如此高傲之人,心里可曾有过愧疚?
炎玦自诩为瀛洲执掌,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不愿沾染世俗半点爱恨嗔痴,但一样会犯下他自己最鄙夷的错误。
他甚至曾经要动手杀她,她能够理解当时事态紧急,然而因为东方朔谦的死,她绝对无法原谅他。
此时,炎玦回复了往常的镇定,郑重嘱咐道:“阿央,为师命你即刻带领东海门回返瀛洲,他们有恩于你,亦是你不可逃避的责任,你必须引领他们走回正道,不要继续躲藏在青邱城内了。”
沐子央压下心中的不快,朝他做了一个深揖,“是,弟子谨遵师命,必当尽速为之,不敢有失。”
炎玦端详着她,她似乎总在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可无妨,他会慢慢地让她找回失落已久的初心。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继续道:“阿央,你身子尚未痊愈,留在冥殿于你的伤势无益,你今日便可回来无量宫,为师会尽可能帮你医治。”
在尝过先天真气的苦头后,沐子央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再度发生。
她不急不徐道:“师父的好意,阿央心领了,可东海门弟子既听我号令,我身为一派之首,不管待在无量宫或是冥殿都不妥当,因此阿央恳请师父准许,让我以后都能留在琉光泽离宫。”
炎玦沉默片刻,她很明显在拒绝他,但只要她内伤未愈,便没有理由阻挡他的关切,“阿央,倘若你心意已决,为师不会勉强你待在无量宫,但内伤拖太久,毕竟对你身体无益,若你想改在琉光泽璃宫诊治,也并无多大的关系。”
沐子央低下头,四两拨千金地说道:“师父日理万机,岂能为了阿央耽误正事,莫说师父疼惜阿央,执意要如此做,阿央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炎玦的神色并不好,继续道:“我已将受伤一事,传予师伯知道,她不日便会前来瀛洲,为阿央诊治。”
炎玦心中先是一阵愕然,后来便升起微微的怒意,可他脸上并没有显现出来,“既然有你师伯相助,那就用不着为师了,你退下吧。”
沐子央恭谨地应声“是”后,立即离开无量宫,转往在海边的琉光泽离宫。
此处已经许久未有人来了,却因被布下结界,所以好生地被保护起来。
里头仍旧窗明几净不说,摆设也还是五年多前,弟子们匆忙离开时,所遗留下来的样子。
沐子央手持浮沉璧,轻而易举便解开结界,进到大殿中。
这里的一切彷佛静止了,唯有布幔随风摆荡时所发出的声响,才让人觉得不那么萧索孤清。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龙王的寝殿。
以前她从未进到过这个地方。
东方朔谦秉性温和,房内的布置与他的行事作风相似,清一色是黄花梨木家俱,雅致大方,给人一种熏然的暖意。
想起往事,沐子央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将浮沉璧放在掌心,拧眉沉思。
直到殿外的几盆植栽,发出喧闹声,忽然警醒了她。
殿外的那几株红薯,应是东方朔谦有意种在那的,若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几盆青翠茂密的绿叶。
沐子央还是因为它们躁动起来,才意识到红薯们的存在。
她信步走至门外,庭院里站着一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与她有约的无尘上仙。
沐子央已有一段时日没有见过她,她看起来也没有多大的变化,气度依旧雍容,沉着端庄有如观音菩萨。
无尘在三十二重天,时不时聆听佛祖讲道,道心之坚定,远远胜过在红尘俗世里打滚的师弟。
相由心生,她的外貌已非昔日清丽貌美的女子,反而比较像是典雅高贵的年轻妇人。
因同为法华门弟子,沐子央与她站在一起时,猛一看,倒是有几分相像。
她们的眉心都有一个红点,身穿白色的道袍,只有头上戴的冠饰略有不同,无尘是莹润通透,无一丝杂质的翡翠,沐子央则是上等的白玉。
无尘来的时间刚刚好,沐子央正好有理由,可以离开墨青宸,光明正大地留在琉光泽璃宫。
她们很有默契地来到宫外的悬崖边,眺望远方的大海。
无尘欠了欠身,不失礼节地说道:“听闻王尊身体有恙,我便立即赶了过来,不知可否让在下按脉查看?”
沐子央忽然笑了一声,波澜不兴地看着她,半晌后,才以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声调,语重心长道:“真是难为你了,才短短一日的时间,就要你特地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
无尘颔首,轻轻地扬起嘴角,“王尊毋须如此客气,这是在下应该做的。”
沐子央挽起袖子,伸出一只手,无尘毕恭毕敬地躬下身来,按在她的脉门上。
未几,无尘按完脉,将她的手放在身侧,再把长袖一丝不苟地整理好,接着又道:“王尊虽无大碍,但内伤要痊愈,除非输入大量的真气,否则只能仰赖长时间的休养,不知王尊想采取何种治疗之法?”
沐子央转过头来,凝视眼前这位素有“法华门第一上仙”美称的弟子,淡淡道:“倘若瀛洲真正主事之人是你,我便毋须这般劳心劳力,还得委屈自己枉做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