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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说明v购买比例小于60%, 此为防盗章 第六章——桂花翅
“好险!好险!”穗穗边跳边喊着跑进了一碗面馆的门堂,她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袖口, 唯恐摘来的那点桂花掉出去, 直到在后院看见正在打水的二娘, 才小心翼翼地张开一点袖子, “娘你闻闻, 香不香?”
余锦年也染着满身桂香回来,老远就听见母女二人有说有笑。
二娘掩着嘴轻轻笑着, 抬头看见余锦年进来了,也取笑他道:“你们两个小贼,又去哪里疯野了?”
“穗穗你一回来就与二娘告状,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先闹着要去看的,看我不收拾收拾你!”余锦年作势要去抓小丫头,穗穗“呀”的一声尖叫着跳开, 跑到二娘身后露出个脑袋尖儿,两人你追我赶的玩起鹰抓小鸡, 惹得二娘也爽朗笑起来。
玩闹够了, 余锦年就找出个竹匾子, 把袖中桂花倒进去晾晒,穗穗见了也站到边上,学着余锦年的样子提着袖子, 哗啦啦往里倒。
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似亲兄妹一般和谐, 二娘心中甚是欣慰, 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出声道:“燕子巷里确实有一棵桂花树,是以前程伯家里种的,不过前两年,程伯二老都先后作古了,那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想到今天在那门口见到的陌生男人,余锦年不禁问道:“那院子是无主的?”
二娘说:“谁知呢?若是无主的,早年官府也该打发人来收拾了,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院子依旧是那样,也没有人动,想来还是有主罢?”
一会儿是没主一会儿是有主的,可那男人又确实是要进院的意思,余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那院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院,听二娘说,原东家程伯以前是给一户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后来年事渐高,便辞了主家回到家乡来,添了这处房子养老,还给人做了几年账房先生,老先生为人和善,且见多识广,很得街邻尊敬,唯一可惜的是程伯家里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来,以至于后来二老无病无疾地去了,还是街坊给操办的白事。
如此说来,那男人更是可疑了。
正琢磨着,穗穗拉了拉他的袖子,巴巴眨着眼睛问:“小年哥,晚食吃什么呀?”
余锦年回了神,心道,罢了,反正他已邀请那男人来吃赔罪饭,若晚上他真来了,是真是假也就能知个清楚了;若他不敢来……也就当是给二娘母女改善伙食了。
这说到了吃食,余锦年就得好好思忖思忖了,既然是给人赔礼道歉的,饭菜总不能太搪塞了,得显出点诚意来才好说话,可也不能太铺张,他又花销不起。
思来想去的,他渐渐在胸中拟定了一套菜单,当下便检查食材准备了起来。
穗穗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余锦年看她眼神真诚无比,一对眼珠黑葡萄般亮晶晶的,仿佛是说“我一定不会裹乱”,于是给了她几朵又大又肥的新鲜侧耳,即蘑菇,叫她慢慢撕成小瓣。
小丫头听话地搬了张小杌子坐在门口,还真像模像样地干起了活。
余锦年也拿了个筐,剥起蒜来。
期间穗穗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耐不住了,抬着小脸问他晚上吃什么。余锦年心笑原来帮忙是假的,来刺探军情才是真的,于是张口飞快地念道:“珍珠肉圆、如意香干、五彩桂花翅、蒜香黄金瓜,配三鲜侧耳汤,还有元宝蛋卷做小食。”
“……”穗穗咽了声口水,感觉更饿了,她咂着小|嘴嘀咕了半天,好像是听呆了,又忽地站起来跑向二娘的房间,“娘,娘!穗穗告诉你件大事!”
说话间,余锦年手头的蒜也剥好了,各个白胖饱|满,也就不理穗穗了,回到厨房起锅起灶,至于穗穗向二娘汇报晚上要吃“镇柱油圆”和“陆姨香肝”的事儿,他可就管不着了。
他要做的第一道菜是“蒜香黄金瓜”。
所谓黄金瓜,就是南瓜,因过油煲熟后色泽金黄而为名,听这菜名便知里头主要食材是大蒜和南瓜了。大蒜能温中健胃,南瓜能补中益气,他想起在桂花树下遇见的男人,虽是有谪仙之姿,但委实太清冷倦怠了些,靠近了也仿佛没什么温度,面色唇色也都很淡,便猜测他许是有脾虚气弱的不足,于是就拟出了这道菜。
这道黄金瓜须得用瓦罐焗着才能好吃,他先是用小油刷在瓦罐的底部涂上一层油,然后将白胖蒜瓣丢进去铺作一层,上面撒些肉蔻、白芷、香叶和葱段姜片等物,既是起到了调味的作用,又各有些暖煦散寒等等不一的功效,最后才将切成船儿状的连皮南瓜瓣反铺进砂锅里,再加入盐酱和少许的水。
这是最废时间的一道,需要上灶先用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煲。
灶间热气腾腾,余锦年脸颊也烧得红扑扑的,他抬手擦了擦两鬓的细汗,继而着手处理下一道菜,他先用小木槌将洗净的鸡翅槌一遍,这是为了翅肉入口时更加有弹|性,又用剪刀在翅尾上锉个口,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夹出来,制成了无骨翅,放在一旁用酱和糖腌制片刻,准备做五彩桂花翅。
这道菜是上一世余锦年在小吃街尝过鸡翅包饭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无骨鸡翅囊糯米饭虽然新奇好吃,但吃到尾时就感到有些油腻碍胃,他回到家后便着手对此改造了一番。
他是将里头的糯米饭变成了五彩菜丁,更能清新解腻一些。这里菜丁就是手边有什么便切什么,余锦年选了胡萝卜、黄瓜、豇豆、玉米粒和白藕,剁成小粒过水一焯,与今日新采来的桂花混在一起,填到无骨鸡翅里头。
余锦年卷起两侧袖子,正要将翅入油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小跑声。
穗穗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嘴里匆忙喊着:“糟了,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余锦年疑惑。
穗穗指着前堂:“凶巴巴的那个人!”
余锦年一听,便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闹事的食客,抬腿就往外走。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那是之前,二娘在这面馆里还卖些便宜酒水的时候,有个无赖流|氓酗酒闹事,调|戏二娘,还跟当时的堂倌打了一架,险些闹到县衙去,后来二娘心有余悸,直接将酒水生意停了,改只卖面。
还没到前堂,就听见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门面颇有些鸦雀无声之意。
余锦年心里纳闷,这是来了个什么厉害的人物,手下同时挑起了隔帘。
定睛一看——某人正在一个小矮方桌前正襟危坐,面色凝肃,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一家寒酸的小面馆,而是端坐在什么高档茶楼上,等着人伺候一般。又因他这姿态与面馆格格不入,简直下一秒就要站起来砸场子了,搞得四周桌上食客都纷纷躲远,生生在这位美男子周围造出了一条隔离带。
“……”余锦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但既然是客,又岂有不迎的道理,于是微笑着走了出来,“你来了?”
男人闻声冷冷地抬起眼睛,轻轻扫了眼少年脸上的那团奇怪的红晕,随后乌羽似的长睫便缓落下去,半晌才应了个低沉的“嗯”字。
他人虽然冷了些,嗓音却很是和煦,余锦年站在他桌旁,无话可说了一会儿:“……那个,有些早,菜刚下了锅。”
男人沉着道:“不早了,已酉时过半。”
“……”余锦年又无话可说了一阵,他面上静静的,心里却忍不住哀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把天聊死?随便寒暄两句会要了他的命麽?
面馆的每张桌上都摆有一套粗瓷茶具,因来往面馆的都是些粗人,因此壶中茶水是温是凉的也没几个人在乎。此时男子伸出手来,拎起桌上的一枚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先是用食指背轻碰了碰茶杯,见是冷的,便又放下了。
余锦年看他两手半藏在袖中,十指当真是白皙修长,指间有个并不起眼的笔茧。眼下天色渐晚,虽有露气弥漫但还不算太凉,这人却比下午初见时多加了一件深烟色的披风,让余锦年这等小火炉体质的人看了顿觉闷热。
他躬身将冷掉的茶壶取走,和气道:“稍等一下。”
于是转进厨房重新沏茶。
经过后院时闻到晾晒在竹匾子里桂花的香气,便灵机一动,捻了把桂花进来,又从之前盐渍的小罐里取出几颗梅子,一并放到茶壶中注入热水,阖上壶盖闷上少许。
凑这个闲暇,他将囊好馅儿的脱骨鸡翅入锅且炖着,又将南瓜瓦罐下的火减缓了,才抱着茶壶出去。
他一撩开隔帘,正正对上男人的视线,好似这人自他走后就一直盯着这个方向,期盼着他再次出来似的,让余锦年有一瞬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好意思来。
但这种误觉很快就被他清出了脑壳,也许人家只是在看隔帘上的花纹呢。
余锦年将热烫烫的茶壶放在男人手边,笑了笑说:“很冷吧?这是桂花梅子茶,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稍饮一些既能暖肠也能开胃。”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午时候实在是冒昧了,摘了东家的桂花。原是家里丫头年纪小,吵着想要两朵,这不,已经罚过她了。”
他轻笑着,就面不改色地把好大一口锅扔到了穗穗头上,躲在帘子后头偷偷窥望的穗穗简直要气上了天,也不知道是谁兜了满满一袖子的花儿!
男人望着面前的花茶微怔,神色如入定一般,对他所说的话始终无动于衷,让余锦年好不尴尬,他几乎要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场,将要起身逃跑时,男人忽然叫住了他,沈沈问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余锦年站住脚,眨了眨眼回答:“余锦年。年年有余,锦绣华年。”
“……锦年。”男人将他的名字在唇齿间慢慢碾磨一阵,蓦地一笑,“好名字。”
余锦年瞪着眼瞧他,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
“在下季鸿,北方人士,到此地是为拜访一位世伯,他本应是居住在那桂花院里的,可如今院门紧锁,世伯一家不知去向……不知小东家可知他消息?”男人手指摩挲着热气腾绕的茶杯,眼角轻轻翘起,如此似笑非笑倒更是显得他容貌昳丽,让人无端觉得就算只是冷待了他都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余锦年傻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心里暗自懊恼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正直青年,竟然有天被一个男人迷了眼。
“季公子说的可是程伯一家?”
季鸿点头:“正是。”
余锦年低头道:“先生节哀,程伯二老早年间就已驾鹤去了。”
季鸿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阖上了眼不言不语,待到杯中花茶渐渐冷透,他才衣袖微动,道了声“打扰”就起身要走,摇摇晃晃的,连玉色袖角撩进了茶杯里都尚不自知。
余锦年看他奇怪,总觉得心中不安,没等他迈出第二脚,就伸手将他拽住了。
男人回过头来,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眉心轻轻皱着。
余锦年仍是没有松手,固执地说:“既然来了,不若留下来吃顿晚饭罢?菜已经在锅里了,原本就是要招待你的。再说季公子既是程伯家世侄,也算是那院子的东家了,我们摘了院里的桂花,理应赔罪道歉的。”
话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意味,可偏生季鸿却动心了。
见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来,余锦年也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脸,嘱他“在这里不要走,等会菜就烧好了”,说着又给他添上热花茶,才回到后厨忙活去。
季鸿坐在桌前,感觉昏沉沉的,也不知怎的他就听了少年的话,当真留下来吃饭,只是脑海中不禁想起少年临走时那双弯弯的眼睛,很是亲切可爱,就有些不忍拒绝。他两指端着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确如少年所说,梅子的酸甜中掺入了淡雅的桂花香气,入喉很是温暖,味道也很是熟悉。
饮了热茶,他愈加感觉困倦了,加之因这一壶桂花梅子茶又忆起了过去,就似揭开了寒夜中的一道风口,整个身体都变得沉重寒冷起来,只好将头轻轻倚靠着旁边的墙壁,勉强让自己闭目养神。
“天煞的哟,你小声一点!小祖宗刚睡下。”屋中走出一个嬷嬷,朝着不停歇的小厮悄声道。
一听如此,小厮立刻变得蹑手蹑脚:“哦!晓得了许嬷嬷!”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头一通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从里头一点点地推开了,露出一个光脚的小娃娃来,身上只套着件里衣,宽宽大大的,裤脚直盖住了脚背,只露出几只圆圆的脚趾,却愈加衬得他粉雕玉琢,似个白瓷娃娃。他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软软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小公子诶,你恁的穿成这样就跑出来?”许嬷嬷吓得忙奔过去,进屋去取厚衣裳。
小娃娃忽然来了精神,撒腿跑出去看那两盆新来的红菊,看了看,又闻了闻,不高兴道:“不香呀!”
旁边小厮眨着眼,一本正经道:“小公子身子不好,闻不得刺激,红菊正好。”
“不要,鸿儿要看桂花!”小娃娃跳了跳脚,两只短短的手臂伸展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桂花树,延哥哥带我去看过的!”
小厮奇怪:“二公子什么时候带小公子去看了?”
小娃娃皱眉想了想:“唔,上次。前天,不对,前个月……”
后头嬷嬷拎着件氅衣,罩头给小娃娃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小鞋子,无奈道:“那是去年秋天了,小公子。二公子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还要考功名呢,眼下没有闲暇来看小公子的。”
“谁说的。”突然,从院落门口传来一声笑音,又一道修长身影走进来,也是玉树临风,身姿潇洒,“这不就来了么?阿鸿,今天听嬷嬷话了没有?”
“延哥哥!”小娃娃鞋也不要穿了,直奔那少年而去,缠得少年把他抱起来才歇停,“延哥哥带我去看桂花吧,还要喝桂花茶!”
季延捏了捏怀里娃娃的脸蛋,笑应:“好呀,二哥这就带你去。”
“二公子!”许嬷嬷受了惊吓道,“您带着小公子出门,待会儿老爷夫人来了,若是怪罪下来……”
季延道:“怕什么,就说我带着阿鸿出去玩了,傍晚之前就回来。”
小季鸿点点头,学二哥说话道:“嗯!之前回来!”
许嬷嬷无法,眼睁睁看着季延抱走了小娃娃,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出门去了。只是许嬷嬷没有想到,出去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回府的却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团子。当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抱下来那神志不清的小娃娃时,距看桂花那日已足足过去了三月有余。
而二公子季延,再也没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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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面馆。
余锦年烧好菜端出来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季鸿闭着眼睛歪靠在墙边,似是打了盹,身上裹着的烟色披风垂散在地上,他脸色苍白,眼角微红,墨睫在眼下扫出了一道浅淡的阴影,看起来安静极了,全然没有下午初见时的那股凛然寒气。
因时辰也不早了,店里食客也渐渐走空,余锦年正想提前关业,只见打外头小跑进来一个更夫,腰间别着盏没亮的灯笼,身旁提着个盆大的铜锣,乐呵呵地进门来,道是想念年哥儿做的吃食了,还说吃了这顿饭再歇上一会,便在他们面馆门口打落更。
这打落更,便是入夜后的第一道更。
昼漏尽,夜漏起,就是该打更的时辰了。打更据说是源自上古巫术,说入夜后阴气较重,容易有妖鬼窜入人间作乱,这一声声响亮的铜锣梆子声便是来驱鬼散邪的。如今巫术之言虽不可查,但大夏百姓到底迷信,认为头起这第一道更若是能在自家门前敲响,是件吉祥事。也因此好些家中有儿女老人生病或近日不顺的,还会特意花钱去请更夫在自家门前敲落更,好祛祛霉气。
今日更夫打算在一碗面馆落脚歇息,还在他们门口打落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余锦年回头看了眼还窝在墙角困睡的季鸿,朝更夫赔了个笑道:“今儿可不巧了卢大哥,小店有些家事,实在是对不起……这样,您从这儿往前过一条街,那儿有家夜馄饨铺,做的馄饨又香又大,卢大哥不如往那儿去罢,那里还有烧口的酒水卖,夜里能暖暖身子。”
更夫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随即便答应了。余锦年也没叫他白来一趟留了遗憾,到后厨用油纸包了一小碟元宝蛋卷,送他路上带着吃。更夫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却架不住心里发馋,推脱了一番就收进怀里,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刚出了面馆没几步,他就馋心难耐地打开了油纸包,见里头躺着几个甚是可爱的扁圆卷儿,还热乎着,且真像元宝铜钱似的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两个圈儿是蛋皮做的壳子,中间是藕肉馅儿,咬下去蛋香肉香一齐进嘴,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元宝元宝卷进来。
更夫吃得心里美,便打定主意,改日再来一碗面馆门口打落更。
此时一碗面馆里。
余锦年提前闭了店,轻手轻脚地把饭菜布好,见季鸿还没醒,颇是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人面皮儿冷,呼出的气息也不热手,仿佛是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可人却长的好看得没天理,那睫毛长得跟女孩子似的,看得余锦年心里痒手上贱,总想去揪一揪。
他还没将心里恶作剧的想法付诸实践,只见对方眼睫一颤,姗姗然地拨云除雾,露出了压在眼皮底下的那双光莹灵明的乌月来。
这个状况是余锦年始料未及的,他手还停在人家脸上呢!
季鸿睁开眼,蓦地看见一张僵住的大脸,也不由定住了。
两人对着看了片刻,余锦年干笑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回手,扭头就撤,喊道:“穗穗二娘!吃饭啦!”
季鸿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还抬手摸了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面前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美食佳肴,有认识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倒是稀奇。
那边打后堂缓缓穿过来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女娃娃,也在桌边坐了。
小丫头还不到以貌取人的年纪,对周围人的分类也简单粗暴,被季鸿一张脸冰过两回后,自动将他划到了“凶巴巴的坏人”一栏里,纵然季鸿貌若天仙,也是死活不愿意挨着他坐。
余锦年无法,于是自己贴着季鸿坐下,给众人递筷分饭。
虽然穗穗有点怕生人,可有美食诱惑在前,渐渐也就不拿捏了,敞开肚皮吃起来,她个子小,菜又摆得远,就拽着余锦年的袖子让他给夹这个夹那个,吃得两颊油光光的。
余锦年给穗穗夹了个鸡翅,转头看见季鸿碗里的饭还剩着许多,菜也没吃多少,于是也给他夹了个脱骨翅和两块煲得软绵糯口的南瓜。
季鸿本都已经饱了,一低头,碗里又冒了尖,不过这道脱骨鸡翅香嫩多汁,里头囊的菜丁丰富鲜脆,而南瓜咸香可口,入口即化,铺在瓦罐底部的蒜瓣更是被煲祛了蒜臭味,饶是季鸿平日只是一小碗的饭量,今日也硬是叫余锦年把胃袋给填满了。
将季鸿喂撑原也不是余锦年的本意,实在是这人吃相太优雅斯文,仿佛这样那样的规矩是用木模子给压出来似的,饭必定嚼上固定的次数才咽,三口饭菜必定要喝一勺汤,碗也是纹丝不动地端在距胸|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吃个蒜瓣也能吃出鱼翅熊掌的势头来,余锦年觉得很有意思,就忍不住想给他夹菜。
一口,两口,三口……该喝汤了!
果然,数到第三口,季鸿准时放下饭碗,抿了一口侧耳汤。
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余锦年“嗤”一声偷笑出来。
看少年瞧了自己一眼后就捧着碗笑起来,季鸿将自己上下审视了一遍,仍没有找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心中很是不解,倒是是什么事,能叫他笑得如此花枝乱颤。
这时穗穗晃着小脚丫,软软地叫着:“小年哥,穗穗还想吃那个蛋卷。”
余锦年心情大好,边笑边道:“好,再给穗穗一个小元宝!”
“慢点,谁跟你抢了不成?”二娘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帕,笑着给闺女擦油嘴。
季鸿听着耳边的笑闹声,看着碗里极为寻常却异常鲜美的食物,面前的方桌看上去大概用了数年不止,木板上已有了沟沟|壑壑的旧纹,手中瓷碗也在日日月月的刷洗中磕出了一个小豁口,隔着店门木板,还能听到遥远的敲更声。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可又那么真实,就像此刻洋溢在少年脸上的笑容一般,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让他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也给你一个。”听得一道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季鸿抬头去看,少年正夹了两筷菜给他,“如意香干,元宝蛋卷,季公子日后也定能顺心如意的。”
季鸿抿唇,神色也不由温和起来:“承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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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二娘与他们闲聊了两句,便带着穗穗回房里念话本去了,余锦年收拾了桌子,做贼似的从柜台后头取出来一支小坛子,很是得意地摆在季鸿面前。
“之前酿的荔枝酒,眼下正好能启了,就先与你尝尝。”
这荔枝说来得之不易,是今夏时分打蜀地来了一位果农,是往北地去稍送荔枝的,世人都知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是娇贵,因此又有个别名叫“离枝”。不巧的是这位果农刚落脚信安县,便水土不服腹泻起来,耽误了脚程,正是愁得捂着肚子团团转。余锦年见他焦急万状,于是抓了一副藿香正气煎与他喝,那人愈后不知如何感谢,便留下了一篮新鲜饱满的丹荔。
荔枝有养血生津理气之效,他将其中几枝剥给穗穗二娘吃了,剩下的几枝便入坛酿了酒。酿果酒并不难,最重要的就是不宜见生水,否则菌落滋生就将一坛好酒变成了坏醋,因此荔枝得洗净沥干后才剥皮,酒坛也用沸水煮过。余锦年用的是高粱酒,度数高些口感也更醇厚,他将酒与一层白糖一层荔枝一同入坛,坛口封住,放在柜台底下阴凉的小隔板里,之后则是静静的等待。
如今自封坛细细数来,刚至三月之期,正是启酒的好时候了。
季鸿启唇想说些什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会后又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余锦年用只空碗敲掉封坛的泥块,掀开红布时,一阵香甜芬芳便飘了出来,他贪婪地闻上好几口,便倾着坛身倒出了两小碗来,酒色清澈透明,散发着淡淡荔枝的甜味。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市井间的家长里短来,譬如这个季节什么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又或者张家豆坊的豆腐豆芽比那整日人满为患的豆腐西施家要好吃许多,再或者过几日葡萄该下了可以再酿葡萄酒了……之类之类。
说是家长里短,自然格局甚窄,大多是与“吃”离不开,总之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要扯回食物上来,而且大多是余锦年自己徐徐而述,而季鸿则在一旁无言倾听,时而赞同似的轻眨两下眼,竟也异常和谐。
季鸿小口抿着碗中酒液,一边侧头看少年甚是豪爽地连灌两碗,才终于解了渴般,停下了话匣子,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像只猫儿,季鸿心道。
喝了酒,余锦年便又开始大胆地观察起男人来——自发现季鸿身上的样板规矩很是有趣后,这已然成了他今晚顶顶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不过这回他倒是自讨无聊了,男人在喝酒上没有任何奇怪的小动作,只不过坐得比旁人直些,喝得比旁人慢些。
他将偷窥事业干得光明正大,压根忘了自己今天做席是要给人赔罪道歉的,好在季鸿也不是为此而来,并不在意。两人又你举坛我递杯地饮了一会,余锦年忽地想起什么来,猛然惊呼一声站起来往后厨跑,倒是将季鸿吓了一跳。
“好险忘了给二娘熬药!”余锦年撩开隔帘,又回头看了季鸿一眼,道,“你不要急着走,我顺手也煮些醒酒茶来。”
季鸿这会子被少年不动形色地劝了好些酒,虽端坐着看似没事,实则已有些晕晕然地不清楚了,听着少年叫他不要走,便迟钝地重重点了点头,这样一晃,更是觉得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浆糊一样,胸中也郁郁发闷。
不该喝酒,不该喝酒的,这下要遭了。
一道夜风卷进来,吹灭了桌上唯一一盏灯,黑暗之中,季鸿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砰砰跳动的声音,他霎时间腾得站起来,将身旁东西撞得七零八落,还被桌腿绊了一脚,慌乱地朝着方才少年消失的方向走去。
他这才回醒过来,自己昨夜被季鸿在梦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怎么也挣不脱,索性就伸脚将自己地铺被褥勾近了些,给自己披了条薄被,半坐着候在季鸿榻前搁脚的脚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来。谁想到季鸿还没睡熟,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鸿身边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下来,腿都好险要压断!低头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余锦年慢慢掰开季鸿的手指头,转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双|腿,再竖耳一听,外头的叫卖声渐渐地远了,他忙使劲拍打了两下腿脚,忍着麻痛,推门跑出去追那声吆喝。
后头床上季鸿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也没听见,一心都扑在外面走远的果仁担儿上了。
卸下店板,就见打门前呼啦啦跑过去一溜色扎着冲天揪儿的小孩子,跟着那卖果仁的担子一路跑,学人家的调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团圆”,随后便一拥而上将果仁担围住了,探头探脑地流着口水,觊觎着里头的果脯蜜饯。这场景算不得什么稀奇,但凡街上有个挑卖果脯果仁、麦芽糖块的,小孩子们都会追在后头跟着跑,学唱吆喝声,一般情况下没人会驱赶他们,毕竟稚儿们的懵懂学唱也是一种广告了,但若是遇上一两个好心的,还会给他们几块糖吃。
可见今天这位卖果仁的袁阿郎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动道,他也不恼,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担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来,分给小孩子们吃,顿时听得街上一番鼓手欢庆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