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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鼎云虽然是唐亭欧的徒弟,但并不被拘着,早两年就有了自己独立的营生。
他们师徒之间,也不提出师不出师,该帮唐亭欧处理的事情张鼎云没少做,自己手中的买卖也不耽误。
他今晚有个饭局,就约在廖婉玗跟徐志元相约见面的咖啡馆附近,饭吃到一半,这人也没叫司机,丢下一包厢的人,溜溜达达慢悠悠地往咖啡馆走。
咖啡馆在一座俄式建筑的一层,张鼎云站在马路对面,靠着身后建筑的外墙,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有卖报的摇晃着手中的报纸,大声地叫着“号外”从他身边经过。
一只手夹着点燃的香烟,另一只手随意将燃烧殆尽的火柴头丢到脚下踩灭,空出后再裤口袋摸了摸,掏出一块钱来。
他叫住那卖报的半大孩子,丢了一块钱过去,小孩见他不要找零,递过报纸连声道谢。
张鼎云摆摆手,让他走,之后就叼着烟,慢慢地翻看手中的报纸。
《东方杂志》是个月刊,唐家每刊必买,号外出的很谨慎,若不是大事,几乎不会加刊号外。
他快速粗略地浏览了一遍,果然,满满两大张纸上,全是关于东北的消息。
一部分是关于东北穷途末路除易帜别无他法,一部分则是直隶总司令马甫华被日本人暗杀后军权归属的争论。
报上甚至有一篇南方政|府大总统的公开信,那意思大致总结起来,是说国家人民利益当前,切莫为了一己私欲,至人民而不顾。
说白了,是告诉东北,只有易帜,南方政|府才会出兵帮忙。
张鼎云嗤笑了一声,丢掉半根香烟,合起手中的报纸,目不斜视往咖啡馆走去。
这咖啡馆的门刷着深绿色的油漆,门上角还挂着一只黄铜风铃,张鼎云一推门,那清脆的铜铃声便响起来,廖婉玗正绞尽脑汁和徐志元周旋,见到张鼎云仿佛是见到了救世菩萨。
“师兄!”她不敢表现的太急于脱身,于是只得压着情绪,勉强表现出规规矩矩打招呼的样子。
张鼎云听见廖婉玗的叫声,看了周围两眼,最后才将视线定在她身上,之后他露出些许惊讶来,“上海实在太小,我来买个点心,也能遇见你。”
徐志元拿不准他们师兄妹是不是在做戏,也就全做偶遇,笑呵呵地跟张鼎云打招呼。
两人寒暄了几句之后,张鼎云像模像样地吩咐侍者打包点心,仿佛并不是得了廖婉玗的求助,真是为了买东西而来的。
“徐大班这样忙,你不要总叨扰。”接过侍者递来的纸包,张鼎云不咸不淡地说。
廖婉玗口中应着是,面上露出些许歉意之色来,“是我考虑不周,急着跟徐大班请教事情。”
徐志元在银行圈混了这么些年,最是活络,他今日本也只是想试探下廖婉玗,她若是个贪财的人肯收东西,能搭上关系自然好,若是不肯定收,倒也不急于一时。
所以,张鼎云一出现,他就做好了告辞的准备。不但如此,他还将廖婉玗拒收的那只雍正粉彩山水笔筒一块带走了。
廖婉玗站在咖啡店门口,看着徐志元的长包车跑远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他可真有钱,出手就是雍正粉彩。”
张鼎云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人,并不觉得百十块的雍正官窑有什么稀罕,只是轻笑了一下,“他给姘头买个猫眼石戒指就是七根小黄鱼,一个雍正官窑算什么。”
廖婉玗想起白秀珍的钻石戒指来,又觉得,七条小黄鱼和雍正官窑似乎也确实不值一提。
张鼎云提着点心,带着廖婉玗去了还没结束的那场饭局,一屋子男男女女七个人,早就发现他不见了,这会见他带这廖婉玗回来,薛毓彬对着他猥琐地笑了一下。
虽然没吃晚饭,但廖婉玗并不饿,她跟每个人打过招呼,就寻了窗户边上的圈椅坐下来,翻看着张鼎云带回来的报纸。
东北的局势她很关心,要说忧国忧民那是假话,她只是想看看战争是不是还被控制在东北,那个人是不是尚未被卷入战火之中罢了。
廖婉玗先选大字标题看了一遍,翻动之间忽然被印在号外加刊上的一张黑白相片吸引了注意力,她将报纸举的高些,有低头凑近仔细看,确实在那张大合影上,发现了谢澹如。
这张相片大约是马甫华出殡时候拍的,戴全孝的人乍看过去十好几个,乔敏芝虽然是随母性,但由于马甫华宠爱,在家中地位并不低,相片中她就站在第一排左中的位置,第二排右后紧挨着的便是戎装的谢澹如。
相片上谢澹如大半个身子被遮住,廖婉玗也看不出他带了什么孝,但想来他们已经完婚,尽的当是女婿的孝。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他说话间抬手揉了一下廖婉玗的头,自然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似得。
之前因为要去接廖婉玗,张鼎云并没有喝酒,回来后放开了玩,这会正是微醺。
他俯身,半眯着眼睛看了看报上的照片,瞧着廖婉玗的神情,伸手点了两下,“认识?”
张鼎云并不知道她究竟认识相片上的谁,那句话是随意说的,这下手也是随便点的,但廖婉玗却仿佛被人窥探了秘密一般,一时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她慌忙合上手中的报纸,并不去看张鼎云,“不认识,乱看的。”
张鼎云见她不想说也没再问,隔着一张小方桌坐在她右边的椅子上,“师父给你练手的钱,你想好做什么了?”
唐亭欧是实战派,觉得徒弟们与其时时带在身边不如放出去历练,故而大手一挥,拿出两万块钱来,叫廖婉玗不要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赚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赔钱,也不必在意。
话是这样讲,但两万元对于廖婉玗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她是很慎重的。
“有,我想做银行。”
张鼎云家中就有个盐业银行,是“南方四行”之首,此刻听到廖婉玗想拿着两万块钱做银行,忍不住笑起来,他这一笑,引得不远处饭桌上的人都会过头来看。
“什么事这么高兴?”薛毓彬拦着一个来出局子的书寓红牌,探着头往张鼎云这边看。
“师父给了两万块叫小婉练手玩,我们小婉刚跟我说,她要做银行。”好笑是好笑,但张鼎云并不是讥笑,这会已经能端端正正地跟薛毓彬讲话了。
薛毓彬听完“嘿呀”一声,“老张不就在做银行吗?我瞧着他的也不大啊!”
张鼎云摆摆手,“那不一样。咱们小三爷可不关心赚钱不赚钱。”
张斋韵虽然挂着自家银行的总稽核,但一年到头也不怎么露面,整日里一门心思钻研书画和古董,旁的都不关心。
好在是祖上殷实,他就算这辈子恣意挥霍,也不至于去过贫困日子。
“我只想办间小银行,普通百姓也能来存款子的那种。”
别的银行不说,单说张鼎云家的盐业银行,由于特殊的出身背景,长期的固定储户都是大型官商企业,一张定期存票也要百十万,这种给普通百姓办的银行,在座各位都不太理解。
“再是给普通百姓办的,两万块钱的款子还不够你租赁办公地址和人员开支呢?你给哥说说,究竟是怎么个普通,要是说的好,哥也给你出资,就算是参股了。”
薛毓彬家是做颜料的,界面上能见着的布料,大部分都是他们家的颜料染出来的,他若说参股,当然是拿得出钱来。
廖婉玗想着屋子里都是可靠的人,有张鼎云在不会出岔子,反正讲了也不吃亏,便大大方方地分析起来。
“如今做银行,都是极力拉拢军政人士。只要应酬得当,一笔款子少说几万、几十万。可这钱又不是只在他们手中,百姓手中一定没有吗?”
廖婉玗摇摇头,“我看不见得,只是数目小了些而已。别的银行看不上他们手中的钱,他们也就无处可存。”
“普通百姓能有多少存款?”问话的是陪着张斋韵来的年轻姑娘,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妆容清清淡淡,虽是风尘出身,却并没有风尘气。
“上海有三百万人,又有多少人能随随便便拿得出一两万块钱呢?但,拿不出一两万块,并不意味着拿不出一两千块甚至更少。”
“我想着,我的银行最低存储就定在一元钱,还能零存整取。这条路别人看不上,弃之,我确实十分看好。”
廖婉玗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我的资本少,这些小储户就算蜂拥挤兑,总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她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去年下半年,东北局势才刚刚有些许动荡,边有人去那位大司令名下的银行兑款子,后来着消息也不知怎么传出去了,一时间情形竟有些控制不住。
到了最后,那大司令没有办法,下令禁兑,可一禁兑,局面更加混乱,个把月的功夫,就闹得元气大伤。
所以此时廖婉玗这样讲,众人听在耳中,也都觉出几分道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