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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逆风将烟气呛进了她的眼睛,廖婉玗站在顾盼身侧,瞧着她眼睛渐渐湿润,到最后,下眼睫再也承受不住那重量,“啪嗒”一声,落在了白色的石雕栏杆上,洇出一个深色的圆圈来。
廖婉雯结婚已经快五年,若顾盼所言均是实话,那她这些年应该都还没在未婚夫被抢走的阴影之中走出来。
“那……”她想问她为什么改了名字,又为什么将自己扮作交际花的样子,但廖婉玗觉得这问题很失礼,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顾盼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猛吸了两口香烟,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家里做的是小本生意,吴家悔婚后,阿爸就气病了,拖拖拉拉大半年都没好,钱花了很多,西洋医生也看了,人还是没留住。”
她轻轻磕掉香烟上灰白色的烟灰,又吸了一口,这仿佛能给她带来安全感,“阿爸走了,生意就落到大哥手里,可他会什么啊,没多久就跟客人打起来了。我们赔些钱,还以为就没事了,没想到那人还恨着大哥,喝醉酒半夜里一把火,把我们家的铺子连带着周围两三家都给烧了。”
廖婉玗从自己的旗袍侧面扣子上,扯下丝帕来递给顾盼,顾盼摇摇头并不要。
“货款和给死在店铺里值夜的活计安葬费用,就让我们卖掉了宅子,我也去工作填补家用,可是哪里够呢?后来有一天,大哥说自己喝醉了,叫我去接……”
她讲到最后声音开始抖,哽咽着吞了两三回的口水,仍旧不能稳定下来。
廖婉玗伸出手去轻轻抚了两下她的背,“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顾盼果然没有再说,两个人就静悄悄地站在露台上,目光俱是望着远处的落日,她们眼见着日头一点一点沉下去,只余下一些微弱的光芒。
“我知道,你是被廖家赶出来的。”她侧过头去看廖婉玗,“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想叫吴致酉为他的选择后悔,也想叫廖婉雯付出代价。所以……”她又强调了一遍,“我不是你的敌人。”
廖婉玗有些同情顾盼。
她为了一个弃她而去的人恨了五年,往后兴许还有下一个五年。可,人这一生,能有多少个五年?
“但我也并不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顾盼显然没有想到廖婉玗会这样说,她微微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过来,“你也要跟她们报仇不是吗?”
廖婉玗摇摇头,“我没有想过要报仇,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然后,帮弟弟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顾盼认定廖婉玗是因为不信任她,所以才否认,故而也并不急。她觉得小姑娘不愿意用报仇那样极端的词语,于是也换了一种柔和些的表达方式。
“你想要拿回你弟弟应有的家业,这当然是没有错处的,我跟你说这些,一是想请你不要同先生讲,二来,则是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帮助你完成心愿。”
廖婉玗听完她的话,转身背靠着栏杆,她从露台通往室内的门向屋子里看去,走廊上的灯已经亮了,“我不会跟林先生说,你叫什么,要做什么,跟我是没有关系的。但,林先生未必不知道。”
“另外……”她车头去看顾盼,“我要做什么,跟顾小姐没有关系。我希望,顾小姐不要自作聪明。”
这话不像是一个十六七岁女孩子讲出来的,顾盼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最终还是点点头,“我知道。我的意思是……”
“林先生回来了。”廖婉玗听见汽车的声音,开口打断了顾盼,“我先下楼了,娟姨。”
顾盼被打断,直到看着廖婉玗抬腿迈进房子里,才反应过来,说了一声“好”。
她这个意思,就表示不会跟林克己说了吧?
林克己一下车,就发现楼上露台边上站着的顾盼,他只看了一眼,便大步流星往里走,顾盼笑着对他摆手手,仿佛没看到似得。
廖婉玗从楼上下去,走到一楼楼梯一半正遇见推门进来的林克己,林克己显然没想到她在,脚步停顿了一下,之后一边结长衫领子处的盘口,一边问道,“等很久了?”
廖婉玗站在楼梯半途没动,林克己从楼下走上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叫她去书房等。
大约过了十五六分钟,林克己终于换了一身短褂、长裤的打扮,推门进了书房。
“我听说下午货都上船了?”
“是。”
码头是林克己的势力范围,他得到消息在正常不过。
“找我什么事?”他早就发现了,这丫头自从搬出去后,没有公事,是绝对不会来林家找他的。
“我先跟您汇报一下至今为止制皂厂的盈利情况。”
林克己从不查账,廖婉玗忽然主动要跟他汇报账目,他就觉得这不过是个引子,“我听古永愖说了,这几个月你辛苦了。”
廖婉玗见他知道“嫦娥”销量不错,利润丰厚,方才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全都没用了,于是她垂眸躲了林克己两三秒的视线,才又鼓起勇气来。
“林先生,您看,皂场已经可以稳定运作,我能不能……”
林克己以为她是想要钱,“你要多少?”
“嗯?”廖婉玗迷茫地看着林克己,“什么要多少?”
“你不是想要钱吗?买房子?”
廖婉玗这才明白他误会了,连连摇头,“不是的,我不是想要借钱。我只是,想要一点时间。在保证不影响制皂厂的前提下,我想自己做些别的事情。”
林克己轻笑了一下,这是翅膀硬了啊。“你想做什么?”
要做什么,这问题是她在去南洋之前就开始考虑的。
若说最终目的,那必然是将廖氏船厂拿回来,但若说眼下的目标,直白些讲,在不违背良心的情况下,她想要赚钱,很多很多的钱。
这样,就算有朝一日她在遭遇什么不测,弟弟总不至于一辈子靠别人接济。
林克己虽然能够帮助他们,但他们却不应该一辈子都指望着林克己的帮助。
“我想给颐和洋行的总买办唐先生做学徒。”
“唐亭欧?”
“是,就是唐亭欧先生。”廖婉玗略一犹豫,补充道,“我想将‘嫦娥’做大,但,我发现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她一条一条数着自己的缺点。“钱款的管理我很不在行,我明明知道,其实做一些其他投资也许会让制皂厂的盈利更加丰厚,但是……我找不到眉目。在原材料的收购上,当初如果不是有贵人相助,凭借我自己,谈不下那样优惠的价格,所以,这也是我自己的能力不足。”
看了一眼林克己书房墙上挂着的地图,廖婉玗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想要‘嫦娥’能飞到地图上的每一个地方。但……”她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发现我什么都不会。”
平心而论,林克己对商业也并不感兴趣,比起打理家中留下来的那些产业,他更愿意在学校里教书。
但对于廖婉玗对商业表现出的浓厚兴趣,林克己倒也能够理解。
她出身商贾家庭,就算女孩子再不接触家族买卖,从幼年起,在家中总也能到听到父兄之间讲起许多相关话题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唐先生的公司在福州吧?”
唐亭欧作为颐和洋行的总买办,在整个闽地都十分有名。他虽是前朝之人,却因在香港有过几年的留学生活,故而洋文十分不错。
有因着与港英政|府关系密切,经由他手中进出的货物,数量庞大。
其公司涉及的业务类型也相对复杂,从贸易买卖到货物航运。至于他个人,甚至还出版过一本《英文全集》,注音被翻译成多种方言,是许多省份中学英语教材。
若是廖婉玗能做他的徒弟,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情。
“是,唐先生的公司在福州。”
“且不说你是否能够兼顾皂厂的经营,你确定,唐先生会收女徒弟?”
林克己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唐亭欧确实不收女徒弟。
“唐先生没有收过女徒弟,我想,并不意味着一定不会收。根据我的了解,先生在港多年,是个十分开明的人,洋行之中有许多女性工作者,并没有任何不平等的待遇。”
“你调查过他?”
廖婉玗轻轻晃头,“调查谈不上,想给他做学徒,总要先试着了解一下他的。”
“如果,我不允许你到福州去做学徒呢?说句实话,我并不认为,凭借你的能力,能够兼顾两边的事物。”
廖婉玗在来之前,就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她矛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就算林克己不准她去福州,她也一定要试试看。
“如果林先生不同意我去福州,那么,我一定尽快与古经理做交接。”
这是要不干了的意思。
“你难道没有想过吗?去做唐亭欧的徒弟,也并不能保证你衣食无忧,但,‘嫦娥’可以。”
他可以。
廖婉玗苦笑了一下,“可我不能一辈子依靠林叔叔。”
她的称呼在这时候变了,是因为她想让林克己明白,她知道林克己之所以叫她打理制皂厂,并不是因为她有能力。
如果她没有想错,林克己从最开始,就做好了制皂厂并不会赚钱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