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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给她讲事的郭嘉一个人在卧室看着她背影微微失神:其实从那天之后,蔡妩跟郭嘉之间就陷入了一个极度反常氛围。
郭嘉刚从司空府回来那会儿,还以为蔡妩是和以往一样,在气他知情不报,气过就算了呢。可是不久他就发现,好像蔡妩这次生气跟之前都不一样了:以前她生气,他哄哄,装装可怜,卖卖苦肉计也就蒙混过关了。再不行,两口子吵吵嘴,卧房里你来我往揪扯一番,然后到床单妖精打架一场,也能顺利和好。
可是这次却不行了:之前的所有招式在这回的应付中全部失灵。蔡妩与其说是在跟他生气,不如说是在跟谁赌气:她不想理他,她躲着他。除了在孩子们面前,她跟以往一样,对他笑意盈盈。可等奕儿他们一走,转过身,她立刻不再搭理他。
郭嘉皱着眉,想了一圈也没想到蔡妩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这样。几次开口想问,却又怕自己张口后,她会更气。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讨好,跟转播实况新闻一样,每天给蔡妩说许都新鲜事,这里就包括吉平案的进展程度。
蔡妩对那案子并不感兴趣,她对接下来曹孟德和刘协之间的斗争也没有好奇心:她甚至不用用脑袋想就知道在有贾诩、程昱、郭嘉、荀攸,甚至荀彧的一流谋士团,加上有典韦,许诸,夏侯惇,张辽,于禁、曹仁的一流武将团,曹孟德对上年轻的刘协,基本就是胜券在握。他缺少的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和理由罢了。只要这个理由到了他手里,那么曹孟德至少能借着它砍掉一半保皇派臣工的头颅。
蔡妩真正想知道的是这件事什么时候结束,她在之前给娴儿的信里是说到十月份之前,自己和唐薇肯定能带人去接她,让她收拾好东西,准备上京。可是眼下这事闹腾的,一等二等也不见有完结的势头,许都的城门照旧还是严防死守,跟貔貅似的,许进不能出。若是旁人下令,她或许还能走走后门,想法子给娴儿送封信说明情况,可是曹孟德亲自下的令,别说她给娴儿的信送不出去,就是丁夫人自己给婆家的信都同样送不出去。
蔡妩现在就怕娴儿会得不到信又见不到人,自己胡思乱想乱担心,然后小姑娘头脑一热自己带人上京城。从阳翟到许都,慢的话有小半个月,快的话也有三四天。这一路上,风吹日晒不说,还随时可能遇到危险。散民流寇倒是简单,她带的人足够应付,可万一遇到那种集体行动的贼匪呢?小丫头就是跑都跑不及,搞不好就真被抢了当压寨夫人了。
蔡妩自己在那里忐忐忑忑地乱琢磨,对郭嘉的示弱和讨好视而不见:她开始时其实就是在气他对文若先生的态度,可是后来想想,如果他不那么做,文若先生还会站在曹孟德这边吗?但是想通归想通,蔡妩心里还是有块小疙瘩。可她又偏偏有没法儿说出来。你总不能让她告诉郭嘉:哦,我生你的气,就是因为我觉得你和文若之间关系,没必要这么耍心眼儿。你可以跟他说呀,你不用瞒着他。你们这样,让我看着心酸,看着惆怅,看着觉得物是人非。
她要是真这样讲,她觉得郭嘉不定又说出什么来搪塞她呢。反正比口才,她是远不如他的。当然还有一条,就是蔡妩自己小心思: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陪着她,他每天尽心尽力地哄着她,甚至他还在苦思冥想地琢磨她。她觉得自己会特别满足:这种感觉让她想到他们当年在榆山的日子。那会儿没像现在这样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每天除了看看书,通通信,侍弄侍弄庄稼外就是全身心地扑在她和孩子身上。其实现在抻着郭嘉,对他爱答不理也只是她还没享受够这种感觉。说实话,她发现来了许都,她最怀念的还是榆山的六年。清贫却也安乐。
蔡妩想自己终究还是不算一个有野心的人。不然她就该望夫成龙,全力支持郭嘉所有抱负理想,耗费心力为他周旋在许都大小夫人间,然后盼着他有一天能够权倾朝野,位极人臣!当然和位极人臣相比,蔡妩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郭嘉当初答应她的海上之约:“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带着你和孩子们去东莱看海。”于是蔡妩在郭嘉每次离开的时候,心里都抱着个奔头:忍一忍,忍一忍,这些很快就过去。过去以后,就天下太平了,他就可以离开了。
可是等到她看到司空府吉平那一幕的时候,蔡妩又心生困惑:当真能离开吗?他参与其中,搅合的那么深,真的还能全身而退吗?
蔡妩每每想到此间,都会心生惧意:她开始害怕,开始患得患失。她担忧郭嘉身体,怕他撑不到那时候。担忧他撑到了,曹孟德又不放人了。担忧曹孟德同意放了人,郭嘉这里会想着平定以后又开始天下,没法离开。更担忧即便曹孟德放人,郭嘉也同意离开,但是数年朝堂战场,郭嘉明里暗里会树了多少敌?这些敌人在他官职在身时自然不敢怎么样,可他一旦辞官呢?他们会做出什么来呢?
蔡妩越想越渺茫,越想越迷惘,仿佛之前所有没有思考过或者她刻意避开思考的事情都通过这一次的吉平事被翻腾出来。她每天心不在焉地处理着家事,懵懵懂懂地调节自己心态,然后又心情复杂地看着郭嘉又一次极尽温柔耐性地跟她聊天,引她开口,给她逗闷子。
只是今天郭嘉的聊天话题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他居然脑袋开窍,问她说:“阿媚,你可知道那天我为何叫上文若一道去接娴儿,又为何提前和他约好一道去司空府?”
蔡妩面无表情地摇摇头,面上继续对郭嘉爱答不理。
郭嘉也不着恼,坐在蔡妩身边执起蔡妩的一只手,轻轻揉捏着,软语说道:“我知道你在恼我那天做的事,你以为我是在和主公一道算计文若?因为文若心向汉室?”
蔡妩转了脸,声音平平地问道:“难道不是吗?”
郭嘉断然地摇摇头:“不是。主公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文若这事。而文若……他可能多半以为我在胡闹,所以心血来潮才拉着他去司空府,结果谁都没想到碰巧遇见了吉平的事。”
蔡妩这才转过身,看着郭嘉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决定问他一句:“难道你当时知道吉平一定会出状况?”
郭嘉眨了眨眼睛,摆摆手:“并不能算全部知道。那天秋猎后当天晚上,陛下就召见了国舅董承。我那会儿就在想陛下会干什么?他会授意董承干什么?推测来推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授意董承,联合朝中忠于皇室的大臣,共同举事,除掉主公。可是等来等去,却始终抓不到相关的证据,而恰在此时,董承却不迟不早的病了。然后就是吉平被宣进车骑将军府的事。”
“当然了,病了请大夫过府,这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是吉平在出来的时候,左手小指却受了伤?试想一个开方看诊的大夫,怎么会一次把脉就把自己手指头给搭进去呢?”
蔡妩抬起头,眼睛眯起顺着郭嘉话茬接口:“所以,你们就直接认定吉平有问题?干脆就等着他上钩?”
郭嘉蹙了蹙眉:他自然知道这里所说的“你们”只是指他和曹孟德,与荀彧全不相干。
“并没有。”郭嘉探着身子,轻声解释:“当时只是怀疑而已。觉得可是冒险一试。那时候,即便你没有出现,接下来主公也会让吉平试药的。”
蔡妩愣了愣,心里闪过一丝难言的自嘲:还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的挽救了一次阴谋事件,却原来所有这些都已经是人家算计好了的。
蔡妩咬着唇,又低下头,不再跟郭嘉搭腔。郭嘉看了心头一紧,直接从坐榻站起身,走到蔡妩跟前,在她面前蹲下,拢着她的双手说:“阿媚,你想知道什么,你告诉我。别都闷在心里,我看了难受。”
蔡妩眼睛闪了闪,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良久才抬起眸,看着郭嘉,声音微微颤抖:“奉孝,你跟我说实话:你跟文若先生现在……是不是已经……貌合神离了?”
郭嘉闻言呆了呆,然后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和复杂。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径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语气幽幽地开口:“没有貌合神离,也不会有貌合神离。”
蔡妩被他语气弄的愣怔了下,然后就听郭嘉没有回身,继续以这种回忆往事的语调说道:“光和六年,我去颍川书院。在那里认识的志才,文若,公达,长文,公则,还有佐治,仲治他们。从光和六年至今,一十八年。期间风波无数,到如今干戈寥落,放眼许都,还能真正毫无顾忌地开玩笑的竟然只剩下了文若一个。这样的情形,你说,我还怎么可能……阿媚,放心吧,那一天不会出现的。我向你保证!”
最后一句时,郭嘉转过头,对着蔡妩郑重其事地开口。蔡妩只是愣了愣,随即带着种对未来形势走向的深深疑虑和浓浓担忧,试探着问郭嘉:“文若先生看似温润,其实骨子里有种天然的傲气与坚持。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和文若先生因为某些事情的看法出现些很难妥协的分歧……奉孝……那时候……你会怎么办?”
郭嘉合上眼睛,带着掩不住的倦意揉了揉眉心,好一会儿才声音略沙哑地说:“所以,总要有一个人当坏人。阿媚,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朋友一根筋得往一条注定会断的桥上走。落水了,会死人的。”
郭嘉的话说的很隐晦,但是蔡妩却听明白了。和她对未来的怀疑和猜测不同,郭嘉几乎已经断定荀彧和他在某些方面存在一些不一致的看法。而这些看法可能会在将来某个时刻探出水面,在两人间画下一道鸿沟,然后便会出现一场多年故友,不相为谋,分道扬镳的戏码。
蔡妩垂下眼,坐回榻上,眼看着郭嘉,沉默了好久。就在郭嘉几乎要受不住,准备开口问蔡妩怎么了时,蔡妩终于拿一只手抚上了额头,仰着脸,声音幽幽地说:“奉孝,其实在来了许都我就一直在隐隐担忧一件事:权力这东西,到底有多大的蛊惑力?它怎么就能让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前赴后继,赴汤蹈火呢?有一天,它会不会把我的心上人变得心机深沉,六亲不认呢?先前司空府那里,你状似无意地算计,还是让我担心了一把:当时我就想,你们曾经那么要好的朋友,你怎么就忍心呢?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
“我的男人依旧还是当年的那个人:他没有磨出战场上的杀伐气,他还是那样吊儿郎当。他没有失了那颗仁义心,他还是会心有黎民。他还有那颗赤子心,虽然被层层叠叠的心计遮盖的更深了,但是它到底还是一直都在。所以……奉孝,我们别闹别扭了。我们和好了吧。”
郭嘉睁大眼睛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争辩说出“其实只是你在跟我闹,我从头到尾都在想法子哄你开心”的话。他只是很配合地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拉起榻上的蔡妩,把人拥在怀里。拥的很紧很紧,仿佛要把这几天被蔡妩拒绝,被蔡妩冷落地欠下了的感觉一把全找回来。
蔡妩伏在他怀里任他把自己勒疼勒紧,脑袋埋在他的衣襟处,声音发闷地开口:“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事情,想很多。有咱们在榆山的,有在许都,还有在阳翟的。我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日子竟然还是在榆山时候的。奉孝,你说,等将来咱们看了海,继续会榆山居住怎么样?还是在咱们以前的屋子,还是你给弄得小篱笆。我记得后院里还有一大片的腊梅树,到冬天的时候,会开红色腊梅花,很好看的。咱们到时候还回到那里,倚篱品酒,踏雪赏梅如何?”
郭嘉闭了闭眼睛,狠狠地点点头:“好,等咱们看海后,就回榆山。倚篱品酒,踏雪赏梅。”
蔡妩合上眼,终于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对此,蔡妩在心里很是嘲讽地自我唾弃了下:有时候还是没出息。明知道那个归隐榆山的承诺就跟一起看海的承诺一样遥不可期,但是只要他给了,她还是觉得自己对将来又有了一个新的盼头。她现在不那么再像先前那阵儿患得患失的担心郭嘉会失信了。因为她蓦然想起郭嘉曾经教育郭奕的一句话:诺不轻许,许则必承。或许和很多人相比,他不算是个君子,他甚至不算是个好人了,可是对于她,他是像很多年前一样:以一种不带喜怒的轻描淡写的方式说出一些能够戳中她心窝的话,然后当做承诺,漫不经心地遵守一辈子。
那天晚上的时候,蔡妩躺在郭嘉怀里,把自己先前那一阵纠结中的所思所想,统统告诉了郭嘉,然后撑着身子问郭嘉:“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什么都没问,一个人就胡乱琢磨?”
郭嘉无声地摇摇头,眼看着蔡妩好久不说话。
蔡妩正被他表现弄的有些发懵时,郭嘉却伸手一把将她带回了怀里,一手环着她肩膀,语气沉缓而郑重:“阿媚,我答应你,等待天下平定,我们立刻回榆山。再也不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蔡妩眨了眨眼,最终还是在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抱着郭嘉的胳膊放心地合上眼睛,沉入梦乡。迷蒙中,她听到郭嘉在她耳畔轻轻地说:“十年。阿媚,再给我十年时间。十年后,天下平定,我陪你走遍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蔡妩蹭了蹭他手臂,没有睁眼,只是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郭嘉见后,眉目弯弯地笑了笑,给蔡妩掖好被角,自己也闭目睡觉去了。
主母解决了心头最大的纠结事,让军师祭酒府的夜色都显得朦胧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