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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凤凰一族送来的信里说,百解兽踪迹出现最多的地方是即翼山的最深处,因为那里瘴气毒息最浓,出没的妖兽也最凶残邪恶。
往即翼山里面走了一段,沉洲果然在地上发现了百解兽的脚印。两人跟着脚印,寻找山中瘴气相对稀薄的地方。因为百解兽食量巨大,进食一次就能把周围方圆数里的毒气全部吞光,所以如果有哪个地方浓密的雾气层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那就是有百解兽刚刚在这里出现过。
谢靖亦步亦趋地跟着沉洲。从泠然回来开始,她就没有像现在这样跟沉洲两人独处过,而且不觉得尴尬难受,因为她有八成的把握肯定现在的泠然不是真正的泠然,对着一个性质更加恶劣的假冒者,她不会有那么大的负罪感。
虽然这阴森森的鬼地方没有任何情调可言,不,沉洲本身也没有什么情调可言,这已经让她觉得很开心了。
她努力不去想一旦揭穿了假泠然之后的事情。就算现在这个泠然是假的,那并不意味着就也能推翻真泠然的存在,她的神魂也许仍然存在于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她仍然是沉洲最重要的人。
沉洲觉得自己变心了,那是因为泠然本来就是假的,他当然无法爱上一个冒牌货。他仍然忠于泠然,哪怕是有人十成十地模仿了泠然的外貌、性格和气息,天衣无缝地假扮成她,他的潜意识仍然能够分辨和拒绝对方。
这样的感情,有什么她可以插足的余地?
即便揭穿了假泠然,回到以前那种沉洲继续寻找泠然神魂的日子,但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她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单纯快乐地待在沉洲身边。沉洲要是知道她对他有异样的心思,估计也无法面对她。
等事情解决之后,她还是要去人界。所以现在也许是她能跟沉洲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光,她不用想太多,只要好好珍惜就行了。
谢靖低着头边走边想得出神,前面的沉洲冷不防停了下来,抬起一只手拦住她。
“闹闹,停下。”他压低声音说,“看前面。”
谢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即翼山更深处,远处一处从浓雾中露出来的山头上,有着三个很不起眼的灰白色影子,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个头不大,有着龙一样的头尾,虎豹一样的身躯,麒麟一样的脚爪,头上生有一只向后仰的角。
它们正站在那里,张开大口吸食着空气中的灰色浓雾,周围的瘴气毒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稀薄,所以才能看得到它们的身影。
“我们悄悄地飞过去。”沉洲盯着前面那三只百解兽,对谢靖说,“在面前那座山上的树林上空分开,一人一边,围住它们。现在这附近的瘴气被它们吸掉了很多,毒性没有那么浓烈,直接飞过去应该没问题。”
因为六界历来把百解兽视为不祥不洁的象征,见之深恶痛绝,常常追扑打杀,所以百解兽生性十分敏感胆小,陌生人一靠近就会逃得无影无踪。它们感官敏锐,从地面上慢慢走过去很难不被发现,还不如以速度取胜,直接飞过去猝不及防地截住它们。
沉洲一番话说完,却没有等到后面谢靖的回答,他回头一看,刚刚就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远的谢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不见了。
“闹闹?”
沉洲的心脏顿时悬了起来,朝周围望去,四周只见一片阴森黯淡,光秃秃灰蒙蒙的树林,没有半个人影。
谢靖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不可能不知轻重地随便乱跑,而他刚才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看看地面上,地面是由腐骨碎渣堆积起来的厚厚一层松软泥土,只要有人走过去,肯定会在上面留下痕迹,但周围一个脚印也没有。
那她是去哪儿了?
沉洲再回头一看,对面山头上的那三只百解兽也不见了,肮脏浑浊的雾气正在一点点地重新弥漫过来,那个山头再次被笼罩在一片犹如纱幔般的模糊灰色之中。
沉洲立刻意识到不对。他这才刚刚一转头的工夫,百解兽的速度没有这么快,一下子就能消失得不见踪影。而且就算它们离开了,这方圆数里被它们吸掉的瘴气也是一大片空缺,不可能这么快就补充过来。
他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四周竟然也成了一片朦胧不清的灰白色,就好像原本漂浮在即翼山上空的瘴气沉落了下来,弥漫在他的周围,把本来就昏暗的景物变成一片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附近肯定是出了某种状况。
沉洲不敢直接喊谢靖,生怕声音大了打草惊蛇,引来这瘴气浓雾中的什么怪物,现在周围视线不好,一旦发生了什么都难以及时反应。
他从须弥芥子里面取出一个飞星罗盘。之前他让谢靖在身上带了另一个飞星罗盘,无论距离多远,隔着什么样的障碍物,两个被连起来的飞星罗盘都能准确地指向各自所在的方向。这本来就是用来以防他们在即翼山里面万一不小心走散的。
飞星罗盘指着沉洲后面的方向。这时候周围的瘴气已经越来越浓,不再是灰蒙蒙的颜色,而是带着一种更加阴森诡异的暗紫色,比上空那种一般的瘴气还要遮蔽视线,几乎辨认不出东西南北,也辨认不出刚才来的方向是哪个方向。
但沉洲顾不上理会,只是朝飞星罗盘指的方向急匆匆赶过去,现在最重要的是与谢靖会合,其他的一切都等找到了她再说。
他似乎并没有往前跑出多远,突然就像是从一大片紫灰色帷幔里面钻出来一样,从浓密到离谱的雾气中钻了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刚刚在雾气中,还是一片古怪沉重,极具压迫感的死寂,现在耳朵里面却一瞬间灌满了犹如婴儿尖叫嚎哭般的刺耳声音。
沉洲顾不上去理会这其中的怪异之处,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在瘴气迷雾外面那一只顶天立地的巨大妖兽。
这是一头蛊雕,上古凶兽之一,有着豹身、雕嘴,独角的凶残怪物,那张尖锐的巨喙一张开就可以把整个人从头到脚吞下去。它长年处于沉睡状态,每十年醒来一次觅食,一次食人往往就有数百上千。
这头蛊雕的利喙之中,此时正往下滴着鲜血,似乎里面叼着什么东西。喙角边缘露出一角灰色的衣料,正是谢靖来即翼山之前沉洲让她穿着护身的诸微甲,随着即翼山树林里的环境变成了这种暗沉沉的灰色。
沉洲的双眼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
飞夷扇猛然展开,沉洲完全顾不上会不会惊动即翼山里的其他妖兽,径直扑了上去。
就算即翼山里面的所有妖兽都出来又如何,他可以踏平了这整座山!
蛊雕一看沉洲状若疯狂般扑上来,张开巨喙发出犹如一声婴儿哭号般尖利刺耳的声音,巨喙中落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它也不要这已经到口的猎物,直接撒开四条犹如虎豹一般的长腿,往即翼山深处飞快地逃走了。
沉洲也没有去追赶它,他的注意力全在半空中落下来的那个人影上面,抢上去在落地之前接住了对方。
那个血淋淋软塌塌的躯体一落进怀里,他的心脏骤然间就像是停止了跳动。
谢靖的模样已经不成人形,全身的骨头似乎被折断了无数处,绵软变形的手脚像是没有形状的皮绳一样垂落下来,胸口腹部也是一片血肉模糊。只剩下勉强还算是完好无损的脑袋,长发浸泡在血浆里面,依稀可以辨认出沾满了鲜血的面容。一双原本黑白分明清澈灵动的大眼睛,这时候睁得大大地望着上方,瞳孔涣散,黯淡无光,里面浸满了浑浊暗红的鲜血。
沉洲抱着谢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她肯定只是受了重伤,她不可能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死了……
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耳中也什么也听不见,完全忘记了他是置身于六界最危险的地方即翼山,把手里抱着的谢靖放到地面上,手忙脚乱地从须弥芥子里面取出所有的丹药、神器、术法、符咒、法阵……统统用在那具已经没有任何生气的尸体上面。
犹如清风拂过,春回大地,四面八方笼罩的瘴气浓雾都被纷纷驱散开来,明亮温暖如四月春阳的光芒,照彻了浓云翻滚的灰蒙蒙天空。尸体的周围,腐骨堆积的地面上,顷刻间生长起无数繁茂葱茏的草木,在这原本只有污浊和死亡的毒瘴森林的中央,生机勃勃地绽放出花朵,万紫千红,争奇斗艳。
但那具尸体没有任何反应。
沉洲呆呆地跪在谢靖的尸体边,一只手停在她那张血染的面容上。
当年他从妖界回来的时候,只听说泠然已经陨落,连她的尸体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甚至一个可以祭拜悼念的埋骨之处都没有。
那时候他不在,回来时一切已经太晚,没有可以保护她的机会。可是现在他就在谢靖的身边,竟然就这么让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死在妖兽的口中。
他还是没能保护好她。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竟然已经把这个只跟他生活了区区十二年的凡人出身的少女,放到了跟泠然一模一样的位置上。
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这就是他无可回避的事实。
他已经失去了泠然,可他同样重视的另一个人,他却没有好好珍惜,甚至直到失去了她,才终于清醒地面对自己的心意。
“神君!”
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喊叫。那声音听上去微弱模糊,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穿透重重迷雾传来,音色都无从分辨,语调却是十万火急。
沉洲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后面浓得散不开的浑浊瘴气中,一阵裹挟着恶臭的劲风袭来,他只来得及看见眼前有一个巨大的影子一晃而过,随即就是唰啦一声血肉被斩开的声音,有一个东西重重地砸了下来,落在他前面的地上,粘稠腥臭的鲜血一样的液体溅上了他的靴子表面。
但他连这些近在咫尺的血液都看不清楚。之前他以为是周围的雾气太浓才导致什么也看不清,现在才发现,模糊的并不是四周,而就是他自己的视野。
“神君,快退出去!这是蝮虫的迷瘴幻境!”
一个人影从他后面冲过来,手持一把长剑,一边回身斩断后面雾气中冒出来的另一道巨大影子,一边吐出自己口中含的一颗东西,塞进了沉洲的口中。
那颗冰凉如玉而带着一股清朗之气的珠子一入口,沉洲就感觉周围那种雾蒙蒙的模糊感觉正在飞快地散去,仿佛有人从他的眼前揭去了一层浑浊的阴翳,露出后面清晰的景物。
他的眼前,没有谢靖的尸体,没有满地生长出来的草木花朵,没有那些已经用过的神器符咒,没有神器绽放出来的明亮光芒。仍然是即翼山中腐骨尸骸堆积出来的泥土地,周围光秃秃阴森森的灰黑色树林,上方紫灰色瘴气翻滚的天空。
而唯一不同的是,他像是置身于一个可怕的虫窝里面。四面八方都是蠕虫一样的灰色巨虫,肥硕的身子上面有着一环环的褶皱,头部前端有一个巨大的一张一缩的嘴洞,能把整个人从头到脚吞下去,从嘴洞里正在不断地吐出紫灰色的瘴气。
这些蝮虫半截身子从周围满是烂泥的沼泽里探出来,像是某种恶心的植物一样,在地面上蠕动摇晃着朝他包围过来。他面前有一截被砍下来的蝮虫头部,它的嘴洞还张得老大,灰色的血液溅得满地都是。
“现在应该能看清了吧?”谢靖过来拉沉洲,“这边走!”
沉洲呆呆地看着他面前安然无恙的谢靖,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样,一时间说不出话,也无法移动半步。
“神君!”
谢靖在沉洲反应不过来的这空档,又斩杀了两条蝮虫,开始显得有些吃力,叫沉洲的语气也更加焦急起来。
蝮虫是生活在沼泽中的一种妖虫,能够喷吐出可以制造幻境的瘴气,对于实力强大的猎物,它们会用瘴气制造幻境困住对方,然后趁着猎物没有反抗能力的时候,包围上去分食。
沉洲在出发前把天虞山唯一的一颗避毒珠给了她,所以她不受迷瘴幻境的影响。按理来说,一般的毒瘴奈何不了沉洲的修为级别,可是这里的蝮虫数量实在太多,瘴气也太过浓烈,沉洲还是中了招。
蝮虫也就只是这迷瘴幻境最为危险,本身不是什么凶猛强悍的妖兽,以沉洲的实力,可以轻轻松松就杀光这一整片沼泽的蝮虫,但她就够呛了。他要是不赶紧从幻境清醒过来的话,她可没法应付这么几百条怪物。
沉洲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样,终于动了,一把拉起谢靖,带着她飞到了树林上方。
他的飞夷扇一展开,跟谢靖完全不在一个级别。树林中一阵犹如无数利刃组成般的飓风刮起,周围所有的枯木全部被齐唰唰拦腰斩断,呈放射状倒伏一地。整片沼泽地里的所有蝮虫都在一瞬间变成了两截,噼里啪啦地落在沼泽地里面,满地狼藉惨烈,恶臭不堪。
谢靖皱了皱鼻子,沉洲带着她飞到远远的地方,已经看不到蝮虫沼泽地了,她才松出一口气来,心有余悸。
“幸好没事……刚才我在后面,看见神君突然就往远处跑,我怎么喊都喊不住……神君?”
谢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沉洲,沉洲似乎根本没有听她刚才的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直直望着她。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捧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