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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华录 09 在神君眼中我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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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泠然回来之后,沉洲在未归峰待到第六天才终于出来。

    整个天虞山上下,除了沉洲自己和谢靖以外,谁也不知道泠然的事情。泠然失去了当年她陨落时的记忆,没法给她沉冤昭雪,她仍然是仙界的禁忌,沉洲不敢让她暴露出去,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多一分风险。

    众所周知未归峰是天虞山的禁地,所以沉洲暂时只让泠然待在未归峰里面,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泠然的神体虽然恢复了,但散尽的修为没办法在一朝一夕间回来,还是像道行尚浅的修仙者一样,需要吃饭睡觉。

    于是沉洲就在未归峰上,也就是殊荼岛上当年他们居住过的废墟里,重新建起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建筑。跟谢靖猜的一样,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陪着泠然待在未归峰里面。

    这段时间里,谢靖就像是着了魔一样,一直不见天日地埋头修炼,刻苦得让斐文屡屡看着都觉得心惊肉跳。以前还要督促她用功,现在变成了天天费尽心思地撵她回去休息,生怕她这样会弄垮自己的身体。

    沉洲虽然早就对谢靖开放了未归峰的禁制,但她一次也没进去过,也没有主动去找过沉洲,仿佛除了修炼以外就没有别的任何事情。

    沉洲倒是来找过她好几次,每次她不是在闭关修炼就是在休息睡觉,倒不是故意躲着沉洲,而是她现在只干这两件事情。斐文说她修炼得十分刻苦,沉洲没什么急事,也不好去打扰她。

    过了一两个月之后,沉洲待在未归峰里的时间就不着痕迹地渐渐少了。

    他还要继续收集神器宝物,还要出去跟那些神仙们谈生意,不然一个收藏狂热爱好者无缘无故地突然放弃最大的兴趣爱好,天天宅在家里门都不出,肯定免不了会引起人的怀疑。

    当然,表面上的原因是这个,实际上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终于有一天晚上,沉洲拎着一大坛子的酒敲开了谢靖的后殿门。

    谢靖刚刚练剑回来,冲完了澡正准备去睡觉,在这个间隙被沉洲逮到,没有办法,只能出去给他开门。

    “神君有事?”

    谢靖以前天天跟在沉洲屁股后面,沉洲也是走到哪把她带到哪,但现在虽然仍然同住在天虞山,却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这还是自从沉洲把谢靖带回天虞山的十二年里的破天荒头一遭。

    沉洲没有进去,晃了晃手上的那一大坛酒:“当然有事,出来陪我喝酒。”

    他的酿酒手艺在仙界虽然数一数二,但并不喜欢喝酒,以前更没有找过还只是个女孩子的谢靖陪他喝酒。

    谢靖本来想拒绝,但沉洲不由分说,已经带着酒坛子自顾自地径直往后殿外面的花园里走去,她犹豫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花园里月色正好,湖面上微波粼粼银光闪烁,两年前种下的青金睡火莲已经在靠近湖边的地方长成一大片,在月色下开得正盛。幽静美丽的蓝紫色花瓣,簇拥着中间金黄耀眼的花心,泛出隐隐的荧光,仿佛一盏盏青金石雕琢而成的莲花状河灯,里面静静燃烧着火焰,漂浮在湖面上,光芒摇曳地倒映在水中。

    沉洲坐到湖边的摩柯玉兰花丛中,把酒坛子放在山玄玉圆桌上,谢靖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不在未归峰陪着泠然?”

    沉洲扫她一眼:“她又不是五岁的小孩子,我一晚上不在,能有什么事情。”

    谢靖嘀咕道:“我当年五岁的时候也没有让你陪着过……”

    她看着沉洲拍开酒坛子:“你不是说我年纪太小,还不能喝酒吗?”

    沉洲召出一个玉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是太小,但我只是让你出来陪我喝酒,又没有让你也喝。”

    一股浓烈醺然的酒香从酒坛子里面弥漫出来,谢靖闻到的时候,略微皱了皱眉头。

    “这么烈的酒?”

    她跟着沉洲多年,对于仙界的各种美酒佳酿早已熟悉得如数家珍。酒坛子里面装的是碧血柔肠酿,虽然有个柔字,但实际上是仙界最烈的酒之一,连修为最高的神仙都能在一坛之内喝倒。

    沉洲的酒量算不上多好,平时偶尔跟人小酌一两杯的时候,喝的也多是比较温和的酒,讲究的是一个雅兴。

    抱这么一大坛子碧血柔肠酿来,那就是妥妥的要把自己灌醉的节奏了。

    都说借酒浇愁,把自己灌醉的人多半是有什么愁苦哀怨烦心事。泠然刚刚回来才两个多月,沉洲半生夙愿终于实现,他现在有什么好郁闷的?

    “你一个小孩子家不能喝这个,还是喝你的果汁。”

    沉洲另外再给谢靖召出一个杯子,另外还有一个琉璃大壶,里面装的是她喜欢的金罗果果汁。

    “对了,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一声。”沉洲说,“你爹娘的魂魄,我已经送回去还给他们了。虽然你没做出什么够资格换回它们的事情,但既然泠然已经回来,那我留着这些魂魄也没有什么用处。”

    谢靖本来脱口想说,她既然答应过要以相应的代价来换回爹娘的魂魄,就一定要做到,但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爹娘的魂魄毕竟不是用来给她发扬气节精神的地方,

    她这十二年里曾经无数次向沉洲问过爹娘魂魄的事情,现在沉洲不要她的任何代价,轻而易举地就把魂魄还给他们,这本来是给她捡了天大的便宜,但她现在却并不觉得高兴,一瞬间心里竟然反而有种更加空落落的感觉。

    好像她跟沉洲之间有这个交易的存在,就有一条维系着他们关系的纽带,现在交易被取消了,这条纽带就也随之而断了。

    但她终究不可能拒绝,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沉洲挑眉:“连句谢都没有啊?真是白疼了你一场。”

    谢靖低头望着前面桌上装着金罗果果汁的琉璃杯壶,更觉得鼻腔发酸,喉咙梗塞,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勉强牵了一下嘴角肌肉做了一个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总之不用看就能想象得到有多别扭多难看。

    “算了算了,我就当你是感动得连话都没法说了。”

    沉洲也不在意,举杯跟谢靖干了一杯,一仰头空了杯子。

    这一杯下去,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就一言不发地又给自己倒上了第二杯。

    谢靖根本没有喝果汁的兴致,就停在那里,看着他这么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转眼间酒坛子就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这么个闷头一顿猛灌的喝法更容易喝醉,沉洲再往外倒酒的时候,眼神的焦距就已经微微有点迷离了。

    谢靖看他这个样子,不得不先把自己的事情丢到了一边。觉得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让沉洲这么喝下去,正想阻拦,沉洲迷迷糊糊地望着她,终于开了口。

    “你觉得人为什么会变心?”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出口,谢靖顿时怔住了。

    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没理解沉洲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突然问这个?

    过了好半天时间,她的脑子才像是一台被卡住的机器一样,生涩艰难地运转起来。

    “变心?……神君的意思是,泠然变心了?”

    要是这样的话,那沉洲失恋了心情低落,来找她喝闷酒就可以理解了。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泠然在三万多年前跟沉洲的感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陨落后一直以神魂状态沉睡在玉髓莲台中,直到被沉洲用恶之华恢复了神体出来,此后一直待在未归峰一步都没出去过。

    这期间她根本就没跟别人有过什么接触,就是想变心也没有机会啊,能变到哪去。

    沉洲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不是泠然,是我自己。”

    谢靖又怔住了。

    “你自己?”

    沉洲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继续低声说了下去。

    “玉髓莲台刚刚被找回来的时候,你说我看上去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那时候我以为是没有确定泠然到底能不能回来,自己不敢承受再一次落空的失望,但后来才发现不是。因为尽管后来泠然真的回来了,我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这三万多年来我唯一的夙愿就是复活泠然,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泠然。我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梦见她回来了,那种狂喜无法用语言描述,但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切只是一场空。我以为只要她真的能够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这一生就再无所求。”

    “可现在她就活生生地在未归峰上,我却不想跟她在一起,宁愿在这里喝酒。”

    “我不知道到底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她分明没有变,除了一部分记忆缺失了以外,神体、神魂、气息,对我的感情,都跟以前一模一样。变的人应该是我。因为我变了,所以我才觉得她不像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泠然。”

    “开始的时候我确实很激动,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情绪很快就淡了下去。我虽然天天在未归峰陪着她,但心底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想跟她待在一起,也不想跟她亲近。明明她现在刚刚复活回来,修为尽散,神体脆弱,而且空缺了这三万多年的经历,正是需要我陪伴的时候,我却还是给她和自己找借口,越来越经常往未归峰外面跑。”

    “可能我对她早就已经变心了。这三万多年来我做的一切只是出于我的一个执念,跟感情已经没什么关系,所以她有一天终于回来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执念消散的时候,我反而不再珍惜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成了我最不喜欢的那种人。我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发过的誓言,都变成了空话。她什么也没有做错,而这区区三万多年的分离,就已经动摇了我对她自诩海枯石烂的感情。”

    谢靖听得脸色微微发白。

    她的确没有想到变心的不是泠然,而是沉洲。要是以前有人对她说泠然回来之后沉洲就不再喜欢泠然,她肯定觉得是滑天下之大稽,沉洲对泠然的情意何等之深,怎么会被归入得到了就不珍惜这种最脆弱最虚浮的感情范畴里面去?

    但沉洲不可能拿这种事对她胡说八道,他现在的感受是真真切切的。他肯定是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但直面自己的内心,又觉得自己是个对心上人不忠诚不坚定的渣男,所以才会这么郁闷。

    谢靖听着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沉洲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突然插了一句进去。

    “不,你肯定不是这种人。”

    沉洲像是突然被惊醒一样,抬头看向对面的谢靖,好像才发现她正在这里。

    他怔了一下,随即自嘲地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碧血柔肠酿。

    “我九万七千三百二十八岁,你十七岁,连我零头的零头都不到,我也不知道我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来问你这种事情。”

    谢靖望着他,眉头一蹙,把自己杯子里的果汁喝干,从他的手中夺过酒壶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全部喝干了。

    以前有沉洲管着,她最多只喝过跟果汁没什么两样的果酒,这样的烈酒还是第一次碰。只觉得这碧血柔肠酿明明是液体,却像是火焰一般,从她的咽喉到胃里一路烈烈燃烧下去,又像是千万把烧红的刀子在切割着她的身体内部,有着一种既难受得要命但又格外痛快的矛盾感觉。

    沉洲愕然地望着谢靖。要是换做平时,他根本不会让她这一杯碧血柔肠酿入口,但也许是他自己现在也喝醉了,竟然没有阻止她。

    谢靖喝完这一杯酒,把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盯着沉洲。因为刚才喝得太急,碧血柔肠酿的劲道又实在是太烈,她的面容上在这顷刻间就已经泛出了桃花一般的潮红色,眼神也开始像沉洲一样迷离起来。

    “神君是觉得,我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沉洲的表情认真了两分。

    “我的确觉得你是个小孩子,你的年纪跟我比起来本来就是个小孩子,但我没有觉得你什么都不懂,不然我还不如去找个树洞对着说话,何必要找你来喝酒。”

    谢靖站起身来,朝沉洲倾过身子,直直地望着沉洲的眼睛。

    “那在神君眼中,我到底算是什么?”

    她的面容被碧血柔肠酿染出了艳丽的绯红,幽黑的双眼中映照着银白色月光和湖面上青金睡火莲的蓝紫黄金光芒,迷离恍惚之中又有一种光芒熠熠的明亮,以及奇异地直逼人心的锐利。

    仿佛任何的隐瞒,任何的敷衍,任何的欺骗,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

    沉洲对着这一双眼睛,微微张开嘴巴,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却感觉脑海中一片空白,怎么找也找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一时间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身子下意识地微微朝后退了一点,慌乱而惊惶地避开目光,像是无法承受这双眼睛的逼视。

    谢靖执拗地仍然紧紧盯着他,像是不得到一个答案就不肯罢休。他终于实在是无法忍受,捏了一个诀,瞬间消失在原地,用缩地成寸之术离开这里,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谢靖站在原地,以原先的姿势呆呆地站了半天,才一下子犹如虚脱般无力地坐回到石凳上。

    她望着沉洲留下的那半坛子碧血柔肠酿,也不用酒杯,伸手直接把坛子提起来,仰头全部一口气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