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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帝皱眉道:“把董昭仪带来。”
董昭仪过来,昭和帝问她:“你是故意要让皇后怀上身孕?”
董昭仪一脸不解:“妾身给皇后娘娘的茶只有调理养生的作用,对女子身体有助益而已,哪里能一定让皇后娘娘怀上身孕?要是真有这般奇效的话,天下女子就不必因为没有孩子而想尽办法苦苦钻营了。”
“但这茶里面确实有助孕的药性。”宁霏说,“当然不能一定让女子怀上身孕,却可以增加这个几率。对于母后这个年纪来说,她哪怕是在正常状态下自然怀孕,也是到鬼门关走一遭,更不用说还是靠着吃药。”
董昭仪争辩:“妾身只是因为这茶有好处,而且皇后娘娘也喜欢,才经常带给皇后娘娘,可能恰巧治好了皇后娘娘身上的某些小毛病,才让皇后娘娘意外可以怀上身孕,妾身一开始时确实没有打着这种主意,况且女子怀孕本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她这么一说,就连宁霏一时之间竟然也想不出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她的目的是为了害温皇后。
董昭仪光明正大地以药茶给温皇后调理身体,看上去的确是为了温皇后好,结果也不是坏的,养好了温皇后身体上的毛病,让她怀上了身孕。
在一般人的认知中,女子怀孕确实不是什么坏事。无论在宫斗宅斗中,用各种手段弄掉对手的孩子倒是比比皆是,但有谁会用让人怀孕来害对方?
所以董昭仪根本不需要藏着掖着,被发现了也可以坦坦荡荡地承认。她又没有给温皇后下毒下药,只送了些有好处的养生药茶,这怎么就不行了?
就算导致温皇后有了身孕,那也不能说是她要害温皇后,温皇后又没有明说过自己不能怀孩子,这哪能怪到她头上来?
这就好像甲声称自己好心施舍了乙一笔钱,谁知道乙用这笔钱去买凶杀人,固然犯罪跟这笔钱有直接的关系,但没人知道甲到底知不知情,能断定甲就要负这个责任吗?
昭和帝瞪着董昭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除非能剖开董昭仪的脑子,把里面她的思想一层层剥开来,看她对温皇后到底抱着什么心思。否则的话,董昭仪一片“好心”,只是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他就算是怪罪到董昭仪的头上,那也只是迁怒而已,没有罪名,无法给她实质性的处罚。
宁霏叹了口气道:“也是,说到底董昭仪也没做错什么,只能说运气差罢了。母后的年纪和身体已经不适合再有身孕,这次怀孕也是意外,幸好没有出更糟糕的情况。”
她一边说一边给昭和帝使了个眼色。
昭和帝立刻会意,道:“罢了,董昭仪,起来吧。这次虽然怪不到你头上,但你以后也要注意,别自作聪明,好心办了坏事。”
董昭仪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本来紧绷僵硬的肩膀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给昭和帝叩了一个头,从地上起身。
“谢皇上宽宥之恩。妾身深感惭愧歉疚,今后一定加倍小心。”
昭和帝摆摆手:“赐座,看茶。”
宫人端了茶上来,董昭仪跟宁霏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搭话。昭和帝又回后殿去看了一次温皇后,温皇后精神状态很差,刚才又睡了一小会儿,这时候才醒来。
众人都转到后殿去看温皇后,董昭仪立刻跪下给温皇后赔罪。
“因为嫔妾的茶,让皇后娘娘受了这般劫难,是嫔妾的不是,嫔妾愿受皇后娘娘责罚。”
温皇后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双眼黯淡无光,漠然地一动不动对着天花板。
温皇后不理她,昭和帝也不让董昭仪起身,就坐在旁边,让董昭仪一直这么跪着。
六月里天气炎热,昭和帝旁边有冰盆摆放,但温皇后刚刚小产,受不得寒,肯定不能用冰盆。董昭仪在她床前一直保持伏地姿势跪着,本来就较为吃力,额上很快就渗出了汗,时间一长,身子也开始坚持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昭和帝和温皇后两人都不开口,董昭仪本来就理亏在先,昭和帝没有罚她已经算是万幸,想着他们对她终归还有怨气,罚她多跪一会儿也是正常,没有允许哪里敢起身,只能咬牙苦撑着,让他们消了这份气。
这一跪足足跪了快一个时辰,昭和帝见董昭仪后背上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全身抖得犹如筛糠一般,埋着头紧紧咬着嘴唇,眼看已经实在快要撑不下去,这才终于开了口。
“你是故意要让皇后怀上身孕?”
他问的这句话跟之前问的一模一样,但董昭仪这一次像是被抽了魂一样,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宁霏在一旁继续追问:“为什么?是因为你知道她怀上身孕会有危险?”
董昭仪又点了点头。
“你希望她在怀胎过程中小产,或者在临盆的时候难产?”
董昭仪再一次点头。
“你为什么想害皇后?”
这一次董昭仪半天都没有回答。
宁霏对昭和帝摇了摇头,低声道:“她的意志力应该不算薄弱,茶水里下的药只能松懈和扰乱她的意志,可以简单地承认是或者不是,但不会自己回答复杂的问题。”
没有证据能证明董昭仪对温皇后的心思,她只能对董昭仪用最后一个办法,给她下药,让她自己招认。这种药之前已经用过好几次,几乎都是有效的。
昭和帝的脸色已经犹如风雨欲来,做了个手势,旁边一个宫人提起准备好的一桶冰水,兜头泼向董昭仪。
董昭仪被这一刺激,人顿时清醒了几分,愕然地抬头看向昭和帝,还没反应过来,昭和帝已经一脚将她踢得一个跟头摔了出去。
董昭仪惨叫一声,在地上滚了一圈,摔得头破血流,顾不得疼痛,慌忙下意识地捂着胸口跪伏下来。因为刚才那片刻时间她的神智是不清晰的,这时候仍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皇上!……皇上息怒!”
昭和帝冷笑:“息怒?你知不知道刚才你招认了什么?”
董昭仪一下子脸色煞白。
刚才她跪在地上,又热又累,全身酸痛僵硬,苦苦支撑着,后来就觉得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她一开始以为自己是中暑了,现在想起来才发现不对,刚才昭和帝和太子妃似乎有问了她什么问题,而她迷迷糊糊已经记不清她回答了什么。
难道刚才她把她的想法都招认出去了?
她出身医家,知道大龄女子怀孕的危险性,也知道助孕药的作用。对于温皇后,她只是抱着侥幸一试的想法,要是能让温皇后怀上身孕,这怀胎期间和临盆生产时出事的机会实在太大,温皇后等于是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十个月,随时都有可能掉进去。
即便被发现了温皇后的怀孕跟她有关系,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又没有去害温皇后小产或者难产,很难把罪名强加到她的身上。
虽然成功的几率不高,但好处在于,她并非处心积虑地谋划要害温皇后,不用冒什么败露的风险。反正是无本生意,能赚到最好,没赚到也不亏,何乐而不为?
但她根本没有想到,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唯一能够说明问题的她的内心想法,竟然都能被揭露出来!
昭和帝已经亲耳听到了董昭仪的承认,不想费口舌跟她多解释,挥手让宫人带董昭仪出去:“送去冷宫,赐白绫。”
董昭仪大惊失色:“皇上……”
她刚开了个口,宫人们生怕她的喊叫声打扰到了正在静养的温皇后,迅速堵上她的嘴巴,干净利落无声无息地把她拖了出去。
宁霏看向温皇后,温皇后仍然没有什么反应,不说话,甚至连看都没看董昭仪一眼,只是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十分疲惫。
后面的大半个月里,温皇后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渐渐好起来,但一直沉默寡言,对着昭和帝和两个子女也没什么话可说,大部分时候都在对着窗外沉默地发呆。
宁霏知道失去孩子对母亲的心理打击有多大,不过温皇后现在的状态,似乎并不只是因为这一点。
上次尤才人利用温皇后为她害姚美人背锅时,从温皇后的表现看来,宁霏大概能猜到温皇后是为什么而心情抑郁。
只是那时候她无能为力,现在也仍然不能说什么。
宁霏和谢渊渟白天大部分时间在宫里陪着温皇后,他们劝解不了,只能多做陪伴,免得温皇后真的得抑郁症。
一天晚上,太子府来了一个客人。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跟白书夜刚刚回到中原时出现在凌绝峰一样,身上带着一种走遍万水千山的风尘仆仆之意。
容貌并非俊美,但也绝对不是难看,确切地说,是有一种隔着一层雾气般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的感觉。因为他的气质实在是太好,一眼望去让人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容貌,长得怎么样反而成了次要。
穿了一身简简单单的浅灰色布衣,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太子府的院子里,就让人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很宁静,很舒服,不是那种远离凡尘的清冷出世,而像是置身于空山幽谷之中,周围飘拂着湿润凉爽的薄雾,听着远山中隐约传来的蝉鸣鸟叫,清澈的泉水在身侧泠泠地流淌过去。
来客的背上背着一张琴,手里拿着一支箫,以至于宁霏刚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六音宫里的人来找她了。
“阁下怎么称呼?”
中年男子行了一礼,道:“在下姓许名酌。”
宁霏吃了一惊。
“你就是许酌?”
“太子妃果然听说过我。”许酌笑道,“我听说正是太子夫妻查出多年前的真相,还了我和皇后的清白。许某对太子和太子妃感激不尽。”
“不必客气……”
宁霏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许酌一直只存在于和温皇后之间的过去传言里,之前九重门找了他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后面千面无常见过他一次,但据千面无常说把他支到了很远的地方,估计永远都不会回到中原。这时候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宁霏面前,让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许公子先进来坐吧。”
太子府从昭和帝传到谢渊渟手上的时候,几乎没有经过什么翻修整改,还保持着原来的样貌。许酌走进太子府时,是一种怀念而感慨的神情,目光从一处停驻到另一处,看得出来,这个地方有太多他的回忆。
宁霏命人给许酌泡了茶:“需要我传信进宫告诉母后许公子回来了吗?”
许酌突然来到京都,而且来的是太子府,必然跟温皇后有关系。但她不敢肯定他回来到底是想见温皇后的面,还是只想在暗中看看温皇后,不打算让温皇后知道。
许酌有些犹豫:“她现在是皇后,在皇宫里,我一介平民能去见她吗?”
就是因为他一个普通人没有进皇宫的身份,更不能偷偷闯进去,免得万一被人发现引起误会,所以他才会先来太子府。
“这个要看父皇和母后。”宁霏说,“我先问问他们,我猜他们应该是会同意的。”
唐贵妃陷害温皇后之事的败露,已经证明温皇后和许酌并没有私情,昭和帝现在应该也能够相信温皇后。许酌是温皇后的至交好友,身份不一般,而且跟温皇后又是多年没有相见,如今光明正大地进宫看温皇后一次,昭和帝和温皇后没道理不同意。
宁霏派人进宫传了话,昭和帝果然很快就下了旨,传许酌秘密入宫。
皇宫中的妃后本来当然不能随意见外男,但想来昭和帝也是见到最近温皇后郁郁寡欢,昔年旧友的回来说不定能让她打起一点精神,所以毫不犹豫地破了这一次例。只是要求许酌暗中入宫,免得被其他人看到的话,传出流言,有损于温皇后的名声清白。
宁霏作为幌子,进宫时把许酌带了进去,按规矩先带他去见了昭和帝。
虽然已经知道许酌跟温皇后并无私情,但毕竟有过那么多年的误会,昭和帝见到这个他曾经无比嫉恨的男人的时候,气氛仍然十分尴尬僵硬。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
“皇后在永和宫。”他简短地说,“你自己过去看她吧。”
这是他对于温皇后的信任。而且许酌和温皇后见面叙旧,他横插在一边干看着,也不是事儿。
许酌去了永和宫。温皇后现在勉强可以到户外走动,正在永和宫花园里的一座亭子里等着他,这里地处荫凉,而且四面开阔视野通透,也不至于犯什么男女单独同处一室的忌讳。
两人见面,彼此望着对方,都沉默了很久。许酌没有行礼,温皇后也没有要他行礼的意思。
温皇后淡淡一笑,终于先开了口。
“幸好你没有一见我就跪地下拜。否则的话,你来看我我也高兴不起来了。”
她在许酌面前还是自称为我。
许酌也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
他凝视着温皇后:“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有变。”
温皇后失笑:“怎么可能?……你才是那个没有变的人。”
若是单论外貌来说,她身为皇室贵妇,十几年来养尊处优,即便是在庵堂里最清苦的那十年,在物质上也没有什么缺乏。后来出来了,以太子妃和皇后的身份,更是注重保养驻颜,吃的用的都是最上等的东西,单是宫廷秘方里的雪乳百花澡,一池价值百金,她就坚持泡了许多年。
所以她现在虽然年过四十,仍然身形窈窕,面容娇嫩,肌肤紧致光滑,眼角几乎不见皱纹,看不出丝毫老态。如果再着意打扮的话,仍然是桃李年华的花容月貌,仿佛一二十年的光阴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许酌是江湖中人,多年来一直漂泊在外,历尽风雨饱经霜雪,跟保养两个字扯不上一丁点的关系。无论他的气质有多好,时间仍然像是刻刀一般无情地在他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纹路,再也不复青年时的年轻容貌。
但温皇后指的变化,并不是外貌上的变化,她知道有一些东西,许酌没有变,而她已经变了。
许酌取下了插在腰间的洞箫,把自己那张琴推过去给温皇后:“哪一首曲子?”
他们以前就是这样,见面的时候话通常说得不多,有什么要表达的东西,全都在乐音里面互通。
温皇后道:“《汉宫秋月》。”
许酌看了温皇后一眼。《汉宫秋月》是一首名曲,主要表达的是宫女被困于深宫之中的积郁难遣,哀怨悲愁,以及一种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意境。
温皇后以前从来没有跟他一起弹过这首曲子,说她不喜欢这种意境。
温皇后开始弹琴,许酌以洞箫相和。这是他们合奏时最常用的两种乐器,有时候她是琴他是箫,有时候他是琴她是箫。
只合奏到一半,许酌吹箫的动作就越来越慢,最后彻底放下了洞箫,望着对面的温皇后铮然一声抹断了琴弦,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到琴上。
许酌慌乱无措地想要起身:“绿琴……”
温皇后掩面转过身去,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我没事……这次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我们下次再见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急匆匆地起身,快步往永和宫宫殿里走去,旁边宫人赶紧跟上,许酌在后面叫她她也不回头。
他一个外男,总不能追着她进内室,在外面等了半天,只等到温皇后派人出来请他先回去,他只能无奈地暂时离开永和宫。
当天晚上昭和帝来永和宫,没有见到温皇后,只听宫人说温皇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整整一夜,谁也不肯见。
第二天仍然不见她出来,房间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叫温皇后也不回应。昭和帝实在放心不下,顾不得许多,正要让人强行破门进去的时候,温皇后终于自己打开了门。
她并没有什么事情,也不像是想不开要轻生的样子,只是很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对着昭和帝,仿佛正等着他的到来。
“也坐下吧。”她平静地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昭和帝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并不在意,但温皇后还是守着该守的礼数,自称臣妾,对他称皇上,这是她进宫封后之后跟他第一次用你我相称,
温皇后道:“我不想再当这个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