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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靳妩背着包袱和诸天,腰间挂着钺心走出了山庄,律已经背着琴等在庄外了。靳妩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身后的庄园。
她上一次走出庄园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似乎是她刚醒来的那一天,她在那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密林里兜兜转转了一整天,最后却又回到了这里。
当时的她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这里,可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山庄半步。
一转眼竟然就这么过了三年,这庄园看起来几乎和当初一模一样,可是却又已经截然不同了。
今日一去,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再回来的那一天。
如果还能回来,那片桃花林是否还会如今日一般盛放呢?
律骑在马上静静的看着靳妩,只见她默然凝望着无生楼,似乎只是片刻的功夫,却又好像已经过了一生这么长。
然后她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身向律走来,再也不曾回头。
二人顺着山路下了山,却没有再出现三年前那样在山里不停打转的情形。
“嫣的结界只是为了束缚你的魂魄,如今你戴上了萦梦簪,身形感官已经如同常人一般,自然是不再受结界约束了。”
“当初用尽一切方法想要离开这里,如今就这么走了却又有些舍不得,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会替我照料那片桃花。大概不会有吧。”
靳妩自嘲的笑了笑,想起了那些人对那片桃花林避如蛇蝎的表情。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即便无人照料也总有他活下去的方式。”
二人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皇城脚下。
这一座全天下最为庄严巍峨的城池就这么沉默的伫立在艳阳之下,巨石铸成的城墙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沟壑,仿佛在无声的诉说着这千百年来的岁月洗礼。
城门之上刻着古朴整肃的“煜都”两个大字,城门之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执勤的士兵漫不经心的检查着过往的百姓,一派兴盛繁荣的景象。
这一切在靳妩看来都是新奇的,急着进城摆摊的小贩、满嘴脏话的士兵、身份可疑的旅人。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城门外站了许久,而且她左顾右盼的神情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守城的士兵早已盯上了她。
“那个一身黑衣的女人看上去眼生的很,而且她身上背的那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而且这大中午的,她怎么在那大太阳站了半天,还左顾右盼的,难不成是北国派来的细作?”
“难说,你在这盯着,我去禀告大人,可千万别让她混进城了。”
“没问题,你麻溜的赶紧去。”
靳妩和律刚迈开脚步准备进城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侍卫正站在城门下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似乎在和他身旁的那个青衣人说些什么。那青衣人见二人看过来,却摆出了一副笑脸,走了过来,对律作了个揖。
“见过太傅大人,您这是刚办完差回来?”
“不错,出城办了些事,刚准备进城没想到在这遇见韩先生了,莫非城里出了什么大事,竟要劳动韩先生大驾?”
“哪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守城的都尉见这位姑娘有些可疑,又是个生面孔,不敢轻易放进城,见我刚好在附近这才来问我。”
“看来韩先生暂代这都尉统领一职,倒真是尽心尽力,相爷果然没有看错人。”
“太傅客气了,韩某不过一介布衣,能得相爷青眼是韩某三世修来的福分。韩某怎敢有丝毫懈怠,坏了相爷的名声。所以韩某这才不得不问一问这位姑娘的身份,不过是例行公事,绝不敢冒犯了太傅。”
“韩先生既然暂代都尉统领之职,自然有权过问。靳妩不过是我一名旧友的义女,如今我那位旧友出门远游,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义女。所以才特意把她托付给我暂为照料,我此行出城便是特意去接她前来煜都。我那位旧友久居山中,靳妩也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从未出过深山。她年纪还小,又是第一次下山,难免好奇了些,这才让都尉起了误会,叨扰了先生。”
“太傅哪里话,维护煜都安稳本就是都尉的职责,韩某既然暂代统领之职便该尽忠职守,何来叨扰一说。既然是太傅的旧友,那自然没有问题,还请太傅不要放在心上,这就请二位进城吧。”
青衣人说完便侧身让开了城门,抬起右手做了一个相邀的姿势。律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便带着靳妩走进了煜都。
这位韩先生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儒雅的笑意,一点儿也不像个军中统领,一身青衣布衫反倒更像是个私塾里走出来的教书先生,怪不得律一直以先生相称。
可是靳妩却没来由的有些讨厌这个韩先生,因为他脸上那一抹笑容看起来儒雅可亲,实际上却透着些不怀好意的味道。还有他的眼睛,透着一抹精光,绝非善与之辈。
“这位韩先生是叶相的人?”
“韩奕,相府第一幕僚,甚得叶相器重。”
“幕僚?那似乎仍然是一介布衣,怎么可以暂代都尉统领的吗?”
“呵。”
律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轻轻的笑了起来。
“确实不能,连你都能发觉其中不妥,更何况那些久居官场的老狐狸。”
“既然大家都知道此举不妥,景帝又怎会同意呢?”
“因为祁氏。按祖制,祁氏只能听从正统帝君调遣,连太子都不行。可是十年前,景帝却把祁氏交到了当时还只是二皇子的殒手中。
虽说,追根究底是因为叶相屡次密谋刺杀,景帝为保殒的平安才把祁氏交给了殒。谁都知道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殒死的人,只有叶相。
可那又如何?这毕竟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事情。
谋刺皇子是诛九族的重罪,叶相是叶后的父亲,没有铁证谁敢把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当朝丞相的头上。
叶相对祁氏的事自然早已心中有数,一旦他拿这件事做文章,殒势必要交出祁氏,这是景帝和殒都不愿看到的结果,叶相也明白,所以才有恃无恐。”
“既然叶相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又为何一直没有说出来?毕竟说出来就可以让殒失去祁氏,对叶相有益无害。”
“这才是叶相的高明之处,他如果拿这件事来做文章,一则难以解释他是如何知晓这样的皇室辛秘,二则就算殒交出了祁氏,这祁氏也只能回到景帝手中,连大皇子都无权接手,更何况叶相。
所以就算他把这件事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如果他不说,景帝便有所顾忌。这些年,景帝有所退让的也不仅是都尉统领这一件事了。
所幸叶相也明白祁氏之事到底是一把双刃剑,不敢太过嚣张,否则韩奕又怎么可能仅仅是暂代都尉。
叶相舍了一个永远到不了他手里的祁氏,得到的却远不止一个都尉统领。还有背地里那些事儿,叶相这算盘可是打得真好。”
“既然你知道韩奕是叶相的人,我这身打扮跟着你进城,必然会引起他的注意,你方才为何不提醒我?你是故意的?”
“不错,你的出现迟早会引起叶相注意,与其让他在背地里做文章。倒不如一开始便让你光明正大的进城,日后有什么事也容易解释。”
律的解释听起来合理,靳妩心里头却突然涌起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愤怒和悲伤。
律方才的举动,几乎等于是主动把她的存在暴露给了敌人,他的目的,究竟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为了保护她,还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前一秒还口口声声说着和她同坐一条船的人,下一秒却主动把她暴露给他的敌人。
把我暴露给了叶相,把叶相的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同时也断了我的后路,让我不得不和你,或者轩王绑在一起。
我不敢再往下想,我宁愿相信这一切不过是我多心,可是你让我如何能够相信你?
这就是全天下最宏伟悠久的煜都吗?
这里除了背叛和利用还剩下些什么?
靳妩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上上下下,面上却还要极力压制着不让律有所觉察。因为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她都已经和律绑在了一条船上。
她开始怀疑,他的那些感伤不舍是不是全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让她有所松懈,好让他用的更为顺手,丢弃的时候也不必担心还有后顾之忧。
律却全然没有察觉到靳妩的想法,只是自顾自的带着靳妩在城里左拐右拐,最后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这条小街上只有疏疏落落的三两个行人,和外面正街上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简直如同两个世界一般。
小街两旁林立着一座座挂满了红色缎子和绣球的小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重刺鼻的甜香。靳妩跟着律走在青石路上,偶尔能听到两旁的小楼里飘来模糊的说话声,都是女子的声音,那声音甜腻婉转的仿佛掺了几十斤的蜜糖。
律最后停在了小街上最华丽的一座小楼前,靳妩抬头一瞥,楼上高悬着一块牌匾“乜舞楼”。
律率先走了进去,靳妩紧跟其后,脑海中有些奇特的感觉,好像抓到了一把珠子,却找不到串起这些珠子的线头。靳妩自顾自的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跟着律穿过小楼走到了后院之中。
靳妩刚进入后院,便察觉到一股劲风朝着她的面门袭来。
她下意识的抽出了腰间的钺心,已经来不及看清究竟是什么,只能凭着直觉隔空一击。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一枚暗器笔直的插入了她右手边的一根红漆大柱。
靳妩抬起头,锋利的目光直直望向前方紧闭的房门,原来那枚暗器是透过木门之上镂空的花纹射出,在那远比暗器宽大的花纹两侧留下了极深的划痕。
木门两侧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黑衣侍从,双手抱着剑,却对刚才的事情熟视无睹。屋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清越,似乎是个年轻男子。
“功夫不错。多日不见,先生此行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只是我与嫣多年未见,律心中抑郁,这才耽误了些时日,请少主见谅。”
律平静的答道,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靳妩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中更加气愤,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钺心。律察觉到她的目光,却只是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黑衣侍从打开了房门,律径直走了进去。靳妩虽然不忿,可是听律的言下之意,这屋里的人想必就是公子殒。
无论怎么看,在公子殒的地盘和他动手,这可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怪不得律方才不让她轻举妄动,靳妩只得闷闷的收起了钺心。就这么片刻功夫,律已经走进了房间,靳妩却站在原地,一道珠帘隔开了她的视线。
“先生言重了,不过是人之常情,先生不必在意。想来这位姑娘便是嫣娘信中提及的义女。”
殒拿起桌上的茶轻轻啜着,口中说着靳妩,却根本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靳妩,你进来,见过少主。”
靳妩抬脚向屋内走去,却不由自主的在珠帘前停了下来。她终于看清了珠帘后那个一身黑衣静坐饮茶的年轻人,可是她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许多模糊不清的残影。
空寂无人的街道、庄严恢弘的殿宇、铺天盖地的白,都有一抹似曾相识的黑衣身影一闪而过,抓不住,看不清,只剩下心头压的人喘不过气的悲哀无力。
他是殒。
可是殒又是谁?
靳妩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似乎有些抗拒掀开这珠帘,仿佛一旦掀开珠帘便再也回不去了。
“靳妩,进来!”
律轻咳了一声,沉声唤道。
那黑衣男子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凝视着珠帘外的人,眼神中透着让人看不懂的光。
靳妩皱了皱眉,终于缓缓掀开了珠帘。
珠帘后是一个宽敞的房间,一张木质的软榻占据了近半的空间。律站在软塌前,榻上铺着一整张雪白的兽皮。
那男子就坐在兽皮之上,他全身包裹在黑衣之中,连束发的发冠都是毫无花纹的墨玉,只有腰间一块白玉映衬着他苍白的脸。
他眉眼细长,眉峰凌厉如剑意,眼角微微上挑,紧抿的唇薄而平,整个人显得冷硬而收敛。
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却好似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