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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邺他虽然年轻,但并不是个糊涂的人,却有些少年人独特的机敏和判断力。听闻杨玉一番急急奏告后,他唔了一声,未置可否,细眼观瞧见高岳默然而立,并无什么惊惶愧吓的表情,便又看向了云娘。云娘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似有探询,便就略抬起眼,对司马邺微微的摇了摇头。
司马邺心中大概明白了几分。他摆了摆手,制止了身后正欲说话的索綝,当下也不明问是非曲直,却对杨玉问道:“杨卿,你可认识此人吗?”
“回陛下,微臣不认识。不过今天欢庆隆重的场面,微臣实在不知为何会有这种人前来参加,不仅没有身份,还实在是搅了气氛!”
“哦。你觉得他没有身份。那么朕问你,今日为着什么原因,才能在此君臣同庆啊?”
“回陛下,那自然是因为击败了胡虏的军队,我朝廷非惟转危为安,此后更且要重振国势,所以才会有今……”
司马邺张口便打断了杨玉,“胡虏是谁击败的?”
这下,便是杨玉,也听出了皇帝语气中的不寻常。他心中陡然一惊,感觉到有什么十分不利于自己的事要发生,但急切之间,又有些摸不着头绪。旁边的云娘,一双美目已然在慢慢睁大,手儿也下意识地遮上了微启的檀口。
皇帝身后,五兵尚书杨骓站在索綝的身后,急的脑门冒汗,仓皇失措。他本来正在与几名同僚把酒言欢,正舒畅的时候,却有僚属跑来低声告诉他,似乎是小公子惹了什么事,连陛下都亲去处置了。杨骓登时酒化作汗,不顾年迈,跳着脚直直小跑过来,一眼便发现原来这孙子竟然和当朝新贵高岳起了冲突!
高岳立下勤王保驾大功,如今皇帝及麴索两位丞相,都极其看重,更是以高官厚禄来赏酬,并要以重用高岳来给天下诸侯树个榜样。今日大宴,说白了若是没有高岳及时赶到打跑了势在必得的匈奴人,那眼下大家还能活着有口牢饭吃,就是谢天谢地了。
再说,这高岳也算是千万人中杀出来的杀星,孙子杨玉什么本事,他杨骓还能不知道,惹急了高岳,被人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是等闲事,朝廷正倚重高岳,便是杀了个人,只怕杀也就杀了,大事化小小事就没了,杨玉死了白死。
高岳怎么会坐在这么个小角落,杨玉又怎么会鬼使神差的撞上去,杨骓头大如斗,但是皇帝方才转过头来,用眼神明白的告诉了他,暂时不准说话,杨骓只好不停地咽着唾沫,直跺着脚,心中早把这惹是生非的孙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击败胡虏的是……是……”
杨玉犹如惊弓之鸟,瞅瞅这个,瞄瞄那个,又偷眼瞧见人群后的祖父,急的老脸都皱到了一处,他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也开始不停的吞起口水来。他带来的一拨凶神恶煞的家丁,在皇帝未近前时,早已鸟兽散,只剩杨玉一人孤零零的杵在那里。
“朕来告诉你!”
见杨玉半天吭吭哧哧说不上话来,司马邺陡然将声音一提,他虽然不过是个少年,但皇帝的身份和威仪,还是让人止不住心中一颤,至少杨玉颤了。
“本来长安城即将陷落,朕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但祖宗保佑,有陇西军远道而至,浴血奋战,才击败了胡虏,打退了刘曜,保住了长安城,保住了我大晋不至灭国!”说着,司马邺有些上了情绪,又动容道,“对于陇西军,不但是朕的功臣,是我大晋列祖列宗的功臣,更是我长安城、全天下同胞子民的恩人!”
司马邺一把攥住了高岳的手腕,将他拉到身边来,环顾四方,继而才大声道:“此人,便是忠勇勤王忘身救国的陇西太守、秦州都督、征西将军武安侯高岳!”
四下一片惊叹声响起。无数没有见过高岳的官员、眷属甚至卫卒,都不自觉的涌上前来,想来亲眼看一看,能够击败匈奴军力挽狂澜的陇西军之主,究竟是何模样。等发现竟然是这般年轻的人,都又低声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奇声,继而看高岳相貌英俊,高大威武,又被他的不俗气势所折服。
云娘杏眼睁得老大,妙手捂着红唇,良久不愿放下。对于高岳,她当然有所耳闻,而且皇帝适才言语异常,云娘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寻常处,她猜测高岳多半会是陇西军中的大将,但她实在没有想到,今日无意中邂逅的这位邻座年轻男子,竟然就是威名赫赫、力扶江山的高岳本尊!
两人结识不久,连彼此的名姓都还没有正式告知,只不过类同寒暄,方才间或聊了些风土人情、诗文辞赋之类,她心里对高岳印象并不坏,却不过只将其当成了一个有些才学的良家无名子弟,奈何眼下水落石出,这巨大的反差,实在是让她震惊不已。
但是这样的当朝新贵绝对主角,就算今日不坐在皇帝身旁,至少也会位列御座之下。怎么会一度落到几乎没有席位,最好却挤在了这殿末的角落里,难道也是和自己一样自愿低调?云娘脑中胡乱思忖,一会偷眼看看皇帝,一会又悄悄瞄瞄高岳,心情复杂。
“如此,他可算有身份么?”
“……有,有有。”
“杨卿,那你说说看,为了什么,这般仇视毁辱国家功臣,让朕心中不安?”司马邺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清冷。
杨玉早已瘫软在地,汗出如浆。他无力的趴在地上,汗水流到了眼睛里,也想不起来要擦一擦。他抬起头,求助的望向人群后的杨骓,却见祖父双目好似要喷出火来,他吓得一个哆嗦,脑中轰然半晌,才又带着哭腔,向着司马邺哀求起来。
“陛下,陛下!微臣饮多了酒,一时昏了头脑,才冲撞了高都督,惊扰了圣驾,微臣,微臣有罪,请陛下宽恕这一回……”
见杨玉这般恐惧狼狈,往昔的潇洒昂扬劲头,一些儿也无,杨骓心中虽然恨他徒惹是非,但终究心念爱孙,想了想,还是咬牙走了过来,在杨玉身旁向着司马邺跪下,哀声道:“陛下,老臣教授不严,以致杨玉散漫成性,回去定当重重责罚。不过念他暂没有犯下大错,还请陛下看在老臣的些许薄面上,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祖父,孙儿不肖,连累祖父……”杨玉终于流下泪来,他又羞又恼又怕,心中实在是懊悔到了极点。却是想着这下当着云娘闹到了这般狼狈地步,日后再也没有什么脸面可言。
杨骓铁青着脸,仍然跪在地上未起,伸出手照着杨玉的脑袋,便重重的责打了好几下,大声骂道:“混账的东西!我的老命,迟早都要葬送在你手里!”
麴允上前就要说些什么,但奇怪的是司马邺对对他摆摆手,于是麴允微微颔首,便又退了回去,一言不发。于是索綝站了出来,清清嗓子对着杨玉轻斥道:“高都督以三千之众,大破匈奴刘曜数万精兵,名震天下,乃是血里火里锤炼出来的豪杰,非是汝这般承长辈余荫的公子郎所能企及的。”又奏道:“陛下,不过今日君臣一堂欢庆,实在不宜坏了气氛。臣意,让杨尚书将杨玉领回家责罚,让其闭门思过也就罢了,眼下还是?”
司马邺略略侧身,没有做声,却看向了高岳。杨玉没法,膝行数步,紧紧抱住了高岳大腿,“高都督,高侯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求你奏明陛下,好歹恕我一次,从此我再也不敢放肆了。”
殿中都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高岳身上。大家都看出来,这是皇帝在刻意抬高高岳的身份,饶不饶杨玉,皇帝竟然只凭高岳一句话。高岳心中明了,也不愿意真的将事态闹大闹僵,这种子弟间恃骄斗气的行为,对于见惯了刀光剑影、经历了两世生死的高岳,只不值一哂,真算不得什么大事,能算也就算了,给皇帝和各位大臣一个台阶下,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