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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头看了看荷衣,发现她的脸色变了。
为首的一个年纪略长,朝荷衣拱了拱手,道:“师妹,好久不见,原来你在这里。”
那女子衣着华丽,颇有姿容,走进大厅时,令所有的男人眼睛一亮。她对荷衣的口气却连一点情面也没有:“大师哥,跟这种无耻的坏女人,你还客气什么?”
慕容无风的脸立即沉了下去:“几位找她有什么事?”
女子一听他的口气便知两人关系非浅,眉头一挑,突然“砰”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顿时震得跳起来,喝道:“我们自跟楚荷衣算账,不想死就少插手,少管嫌事!”
荷衣冷冷地站了起来:“各位别来无恙。这位先生跟我不熟,不是道上的,请不要当着他的面大呼小叫。有话出去说,有事冲我来。”
“哟——”女子眉头一挑,笑了,“师妹什么时候连病秧子也要了?大约是看上了他的钱,想好好诈他一笔罢?我看……”她有世家子弟的直觉,慕容无风身无长物也不佩金带玉,但举止风范一看就是极有教养。何况他虽衣色朴素,却是精工所致,一眼便知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花销。
这话尚未说完,为首的青年用剑鞘轻轻拍了她一下,道:“不要乱说!同门姐妹何必刀剑相割?何况伤了她,师傅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你。楚师妹,我们这次是特来寻你的。自从你下山之后便不见踪影。这包东西是你在山上的旧物,我们也一并带过来,算是师兄妹一场,留个念想吧。”
他微笑着递给她一个包裹。荷衣接过,道了声“多谢”看也没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扔进垃圾桶。
五个人的脸全都气白了。
“师哥,跟这种女人还需要论理?”女子气得发抖,“还说‘找她商量’,找她商量是抬举她了!”
荷衣道:“我早已脱离师门。有什么事请自行商量,与我无关。”
青年的脸色变了变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师妹既已脱离本门,就请将师傅的剑谱交还。”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玉佩,“师傅生前说过,见此玉佩如见本人。当着玉佩,师妹难道还要继续抵赖不成?”
“师傅既已去世,这玉佩有什么用?死人留下的东西还能管着活人不成?”
“放肆!”另一个蓝衣青年刷地一下拔出了剑。
女子对慕容无风一揖道:“这位公子看来不是武林人士,只怕是对你的新相好所知甚少。小女子姓陈,家父是当年中原第一快剑陈蜻蜓。这一位是试剑山庄的三公子谢逸清,这一位是江南双隆镖局的大公子顾右斋,剩下的两位,一位是龙雨阁主人的少子龙熙之,一位是快剑堂藏剑阁萧沐风萧老先生的孙子萧纯甲。我的四位师兄均来自享誉天下的武林世家,他们的父辈、祖辈在武林中地位尊崇。没来由的,我们怎会和令友过不去?”
说罢目光转到荷衣身上:“而令友却是来路不明。原先不过是街头行窃的小偷,被我父亲好心收留,抚养成人教之武功。她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寸布都是我们陈家的。想不到她居然觊觎本门绝学,这倒罢了。为了得到陈家的独传剑谱,竟然不惜以色相诱……简直是,简直是无耻之极!阁下是聪明人,小心被这狡猾的女人骗了还不自知。”
慕容无风冷笑:“既然诸位都是世家子弟,当然知道这张桌子是我们俩个人的,而且我们也没有邀请诸位。倘若你们肯回头看一看,就会发现这个大厅里空的位子还是有,没有必要跟我们挤在一起。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落个耳根清静,岂不更好?”
“公子这是逐客呢。”女子道。
“好走不送。”他看上去完全不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荷衣的手却已经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剑把上。其他人的手,也都按在了剑把上。谢逸清的嘴唇动了动,正想说话,却发现慕容无风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位长身玉立、容色青瞿的中年人。陈蜻蜓当年以轻功剑术绝世,他的徒弟们也一向以轻功自傲。而这个中年人是什么时候、怎么样走过来的,他们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然后他们立即看见了中年人的腰上挂着一柄长剑,剑柄和剑坠上都有一个八卦的标记。
这是峨眉派的用剑。峨眉山上,在这个年龄还带着这种剑柄和剑坠的,除了三位终年不露面的道士,只有两个人:一位是峨眉的掌门方一鹤,一位是他的师弟谢停云。武林世家的子弟总比一般人熟悉江湖掌故。何况他们本身,也算是掌故之一。这个人当然是谢停云无疑。
而他却在这个年纪看上去比他年轻得多的青年面前恭敬地站着。只见他俯下身来,在青年的耳边轻轻耳语了几句。一认出谢停云,四个人马上猜出了青年的身份。
谢逸清不禁悚然动容:“恕在下失敬,阁下莫非是慕容谷主?”
谢停云道:“谷主方才所说的话,诸位难道没有听见?”
“不敢。……家父前年大病,多谢先生妙手施治方得一命,在下这次……这次原本是带着家父的手书和谢礼,准备……面呈先生……”谢逸清想找出话来打圆场,一时左支右绌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无风冷冷道:“大病方知惜福。你沾过的东西,煞气这么重,我怎么敢要?”
“那……我们告辞,多有打扰。”说罢他对另外四人使了个眼色示意离开,陈姓女子还想多说几句,被谢逸清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得跺跺脚走了。
五个人一走,谢停云也知趣地退了出去。见荷衣还站在原地生气,慕容无风将茶杯递给她:“人都走光了,还站着干嘛?”
荷衣低头喝茶,也不说话。
“你这几个师兄师姐可真够厉害的,小时候一定常常欺侮你。”
“不是都坏,也有对我好的。”
“哪一个?你也不说清楚,给我一股恼全轰走了。”
“他不在。”荷衣叹了一口气,“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来。”
“对了,你住哪里?”慕容无风突然问道。
“我走了,和人约了事。”只听见杯子在桌上一顿,荷衣身子一闪,不见了。
溜得这么快,慕容无风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又把她得罪了,正想吩咐谢停云打道回府,一转身,发现桌边不知何时又冒出了一位灰衣青年。此人身形高大、模样俊朗、腰悬长剑,对着慕容无风笑道:“怎么她一见我就跑?”
“她?”
“荷衣啊。”
“你是……”
“她没跟你提过我?我是她师哥,姓王,王一苇。”
“幸会。我是——”
“——慕容无风,对吧?”
他怔住:“荷衣……跟你提过我?”
“提过。几个月前她去峨眉,半道上碰到我还跟我说她有喜事,回头要请客呢。怎么见我就躲呢?没带钱?”
听到这里,慕容无风顿时沉默了。
王一苇当他面薄,不好意思回答,又说:“早闻先生妙手回春,医术冠绝天下。一苇仰慕已久,佩服之至。”说罢,深深一揖。
慕容无风只得还礼:“浪得虚名而已,仰慕佩服大可不必。对了,荷衣不在,我来替她做个东道,如何?”
“吃我不讲究,有好酒来几杯。”
一坛汾酒,几样别致的小菜摆上了桌。慕容无风替王一苇斟满一杯,道:“王兄,请。”
王一苇一饮而尽,慕容无风却只是拈起手中的茶杯浅啜了一口。
“慕容兄不来一杯么?”
“抱歉,小恙未愈,暂不能饮酒。”
“无妨,荷衣的酒量很好,下次她在的时候,让她好好替你喝几杯。”
“方才你的其他几位师兄妹也曾来过这里。不过……他们似乎与荷衣……”他在斟酌词句,王一苇接口道:“他们这几个,打小就跟荷衣过不去。那阵子我父亲病了,我常常告假回家,也是照应不及,荷衣算是受尽了委曲。不过,她脾气硬,从没流过一滴眼泪。”说罢叹了一口气。
“荷衣她自己……没有父母兄弟?”
“她的出生家世,她自己从不提起。我以前以为只有师傅才知道。想不到有一次师傅倒向我打听。大约……是些伤心事罢。她坚决不说,我和师傅也就不再逼她了。”
“令师收她为徒时,她应该还很小。中原快剑当时名闻天下,收徒的规矩自当格外严格。荷衣入门,多少会有人引荐,不会一点线索也没有罢?”
王一苇笑道:“这个,说来话长。你想听么?还有,听了可得装糊涂,不然荷衣知道了可饶不了我。”
“你尽管放心。”
“十年前的一天,师傅带着我们几个徒儿到山东游玩,来到一个小镇子。街头里迎面跑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是男是女,撞了师傅一下,便不见了。那街上乱糟糟的,我们当时也没当回事。师傅将衣袋一摸才大叫不好,原来他的钱袋子没了。我们几个人,当时也有十二、三岁罢,便追了上去。那时我们跟着师傅已学了六七年的功夫,轻功相当自负,想不到明明看着那孩子在前面,却左追右追,怎么也追不上。后来还是师傅把她追到了,你猜怎么着?原来是个小丫头,不过头上的头发全掉光了,倒是长着一头的癞子。她拿着钱买了一个烧饼,师傅将她拎起来的时候,她的口里还紧紧地咬着那个烧饼呢。”
慕容无风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然后呢?”
“然后师傅发现她还买了八只烧鸡,全装在一个脏得发黑的小布袋子里。我师妹叫陈雨蒙,当时也在旁边,一看见从这么脏的袋子里居然掏出了八只油腻腻的烧鸡,便恶心得哇哇大吐起来。慕容兄大约不知,家师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原本有大笔财产,只因他不事产业,只爱四处周游,行侠仗义,若大的家业没多久便败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一座大宅。虽然已没了半分进项,他花钱仍然大手大脚,最后只好收养名家子弟为徒,靠着家长们的供奉过活。这些有钱的家长自然不愿委曲了孩儿,所以大伙儿实际上都过着富裕的日子。我师妹还有两个丫鬟侍侯着呢。且说家师一问旁边的烧饼师傅,才知道这女孩子是成天在街上乱跑行乞的小叫花。他觉得她的身手甚是灵活,便问她愿不愿意跟着我们走。那小女孩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回到家里,几个师兄师姐自然不喜欢她。一来她虽然洗了澡,头上老是有几个癞子,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小孩们不懂事,成天拿她取笑。二来,她没名没份,自然不能和我们一起学功夫,不过是混一碗饭吃,做些杂活,早上四更就爬起来给大家做饭,烧洗脸水,中午晚上则帮着厨房的师傅们摘菜,有时候帮师兄洗衣服。她倒也老实。谁差她做什么,她就一声不吭地做了。不过师妹好像是特别不喜欢她,嫌她脏,不许她碰她的东西,也不许她帮着洗衣裳。大约就这么过了一年,她头上的癞子渐渐地好了,头发也长出来了,终究是几根黄毛,很不中看。不过大家一天也不见几次面,也没有人关心过她。师傅常常外出,一走几个月。大家平日除了练功便是嬉闹。有一次,大家一连好几天都没见她露面,还以为她又跑了。我终究有些担心,便跑到她的屋子里去找她,才知道她病了,发着高烧。一个人躺在床尚,一连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也没有人理睬,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给她拿了些药,一些饭菜,照顾了她两天。她好了之后,就对我特别好。可是她和师姐的关系却越来越糟。她从小就不爱奉承人。而师妹独受师傅和众师兄的宠爱,不免……不免有些拔扈。有一次师妹掉了一只耳环,便硬说是荷衣偷的。将她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荷衣也火了,寸步不让,冷言相讽,两个人便打了起来。师妹居然打不过她,便去叫师傅。师傅倒还公正,把师妹狠狠地训了一顿。从此便正式收荷衣为徒,大伙儿便天天一起练剑。”
“不料荷衣入门最晚,学得却是最好,最快,最得师傅喜欢。大家心里不免都有些妒忌不服气。师妹更是时不时地就要找碴挖苦她。学到后来,只有大师兄能勉强与荷衣对两剑,其他的人,包括我,全不是她的对手。这时却传来了坏消息,师傅与峨眉山的方一鹤对剑,受了重伤,送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临终前,他只叫荷衣去见他,和她说了些什么,荷衣后来只字不提。只知道等荷衣从他的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师傅已经去世了,也没有交待后事。师傅的屋内原有一个剑谱,写着他多年剑术的心得,他也一直说要把它传给自己的继承人。他的弟子们,特别是大师兄,一直跃跃欲试。不料,师傅一去世,那本剑谱却再也找不见。师妹便大骂荷衣偷走了剑谱。大家大闹了一场,荷衣一口难敌四舌,便愤而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这些都是老四告诉我的。我有三年的功夫都告假在外,师父去世之后我才回来,而荷衣已经走了。不过,我们后来倒是匆匆见过几面,只知道她在外面四处谋生,也过得不易,好歹混下个“独行镖”的名头,比我这一事无成、名不见经传的师兄可强多了。”
他一口气说下来,饮了一口酒,门外却有一个女人探着头进来。王一苇脸一红,站起来,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道:“我得走了。有人等我。什么时候得空再来看你们。”刚要走,却又回过头,道:“对了,荷衣有一个怪癖,你可得特别小心。”
“怪癖?”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不能看见死去的小东西,只要看见一次就要发作。”
“发作?”慕容无风吓了一跳,原来她也有病?
“我们以前住的地方里常有人将溺死的婴儿扔在垃圾堆里。她只要看见了就会像见了鬼似地浑身发抖,呕吐不止。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昏过去,而且好几天晚上都吓得不敢睡觉。她也不能看见路上的死猫子,死鸟儿,死鸡子,死兔子,死耗子。一切死的小东西。只要一看见,她立时就发作。不过奇怪的是,这些东西一旦做成食物摆在桌上,就没事。她什么都能吃。小时候,几个师兄妹一要捉弄她,就往她的屋子里扔死鸟儿。”
“……”
“所以你一定发现,她走路的时候总是趾高气扬的。因为她的眼睛根本不敢往地下看。”
“她现在还是这样?”
“怎么不是?前些时我见她的时候,高兴得过了头,打着马就向她冲过去,结果马不小踏死了一只鸡子,给她看见了,二话没说,跳下马就直奔树林子里狂吐起来,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似了。我哄了她半天,她死也不肯再走那条路,宁肯绕条远道。你说说看,是不是中了什么邪?”
“可能是小时候,有人曾拿着这些东西吓过她。”
“哈哈,所以我说你俩在一起最合适,你是大夫,一定能治好她。抱歉,我得告辞了。”
“有空请来云梦谷坐坐,荷衣一定很乐意见到你。”
王一苇长揖而去。
晚灯初上,走廊里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晃着。
慕容无风一回到谷里,服了两剂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到了夜半,他被一阵猛然的震动摇醒,耳边传来了马蹄声,猛然睁开眼,他发现自己骑在一匹马上,背后有双手紧紧地抱住他。他挣扎了一下,身后有个声音说:“别动。”
紧崩的弦松了下来,是荷衣。
那双抱着他的手还牵着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