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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初愈之后,慕容无风立即像往日那样忙碌起来。他不再笑,话也越来越少,竟比从前更加沉默,“荷衣”这两个字从他的谈话中完全消失了,他又回到了往日郁郁寡欢的样子。
总管们和学生们还发现他的书房里终日飘着一股明显的酒味,几个酒瓶堂而皇之地堆在桌脚下。
有一次,郭漆园发现他桌上的茶壶里倒出来的居然不是茶,是酒。
“谷主,您不能喝酒!”他抗仪。
“这是治风湿的酒。”
“这是竹叶青,最烈的酒之一。”
“是么?我倒不知道那是竹叶青,既是这样,就麻烦你再拿几瓶过来!”慕容无风吼道。
他这么一吼,谁都不敢再争论下去。慕容无风的脾气其实与他那位暴燥的外祖父没什么两样,一旦话里开始有了火药味,再跟他对着干,他就会掀翻屋顶。郭漆园一听话头不对,找个理由就溜了。
这一日,慕容无风碰巧起得有些晚。郭漆园走进他的卧室时,他躺在床尚,刚刚醒过来。
“谷主,今天有笔重要的生意要谈,你看能否出席一下?在神农镇,大约需要半个时辰。”
“什么生意?”
“有一批药材今年供货紧张,我们准备提价,跟延庆堂已谈得差不多了。他们当然不乐意,但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答应得还算爽快。只是这一回王老板亲自来了,老先生七十岁高龄了,走这一趟实属不易。我在听风楼备了一桌酒,特地请了他和手下的几位管事,谷主若能坐陪片刻,给他们一个面子,这事就妥了。”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既然这么重要,我就去吧。”
于是,中午时分,一乘巨大的轿子将慕容无风抬到听风楼的门口。后面的马车里坐着蔡宣和赵谦和。谢停云和几个不知名的白衣随从尾随其后。
听风楼里一片喧闹,所有的座位早已爆满。
翁樱堂迎了出来,一拱手,连连道歉:“各位各位,万分对不住,所有的位子都没有了。雅座里有一拨人从早饭开始吃起,到现在还没吃完,这个……不好赶人家走罢?只能委屈大家在楼下的桌子上稍等片刻。”
郭漆园气道:“老翁,你脑子糊涂了么?谷主的饭局你也敢耽误?”
翁樱堂连忙道:“哎呀呀!都怪我,都怪我没安排好!所幸王老板他们也没有到。楼下刚好还有一张空桌子……谷主……您看……”
“那就在楼下坐一坐,不妨事。”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大家心中略感诧异。慕容无风绝不是个好商量的人。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讨厌热闹。而如今他居然肯屈驾坐在一楼最吵最闹的大堂里。谢停云将他送到一张空桌的旁边,给他倒了一杯水。桌子旁摆着一个火盆,大约是特意为他送来的。
桌布是崭新的,茶杯是他自己在谷里专用的。
当了这么多年的老板,翁樱堂当然知道慕容无风的脾气。谷主有比别的大夫更为严重的洁癖,第一条就是从来不碰外人的餐具。
翁樱堂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时,很不以为然。慕容无风极少出门,所以事先也没有人吩咐他。结果几年前慕容无风第一次驾临听风楼时,大家都忘了带上他的餐具。
那一次,所有的客人都吃得畅快,谈得畅快。在一旁伺侯的翁樱堂却发现自始至终,慕容无风的手根本就没有碰过筷子,也没有碰过茶杯。他坐了近一个时辰,粒米未沾,滴水未喝。客人请他多少吃上一点,他则辞以胃病未愈,不能饮食。结果,筵席一散,翁樱堂就被赵谦和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顿。说他“当了好几年的老板,怎么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从此以后,翁樱堂在听风楼的私室便收藏了好几套慕容无风在谷中常用的餐具,以备不时之需。
慕容无风的座位靠着窗子,却背着风,几乎算是楼下最好的一处地方。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温暖地照在他的身上。他怔怔地看着窗外满是新绿的树木与芳草,不知不觉中,漫天飘起了鹅黄的柳絮。
他当然知道这个是骗局。翁樱堂不可能没有给他留下一间雅座。就算真的人满为患,他宁可把自家的客厅让出来,也绝不会让自己坐在如此嘈杂的大堂里。听风楼原本就是云梦谷的产业。翁樱堂宁肯得罪所有的主顾,也不敢得罪给他饭碗的人。当然,也没有郭漆园明知他生着病还要他出谷请客这一说。谷里有几个比镇子里好得多的厨师,请王老板到谷里走一趟也不是难事。他之所以不戳穿,反而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就是想看看这几个人今天究竟在捣什么鬼。
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正当他把目光从窗外移进来的时候,一个淡紫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身影是那么熟悉,以至于不用细看,他就知道是谁。
然后他听见了她的笑声,似乎在和一个相识的小二打招呼,两个人站在门边咭咭咯咯地谈了几句,那小二一边拎着茶壶,一边道:“姑娘来得不早,楼下的位子所剩无已。不过都是些散客,只好委屈姑娘和别人共一张桌子。”
“行。”
小二带着她走进大堂,在这种乱糟糟的环境里,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静静坐着的慕容无风,却谈笑风声地往东侧去了。
他默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久不见,她看上去神采依然,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轻盈,一点不像是受过重伤的样子。他的心中不禁叹道:荷衣啊荷衣,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吗?
他端起茶杯,正要喝下一口茶。因为这个动作,牵引到肩上的伤势,手臂一阵闪痛,“砰”的一声,杯子掉在桌上,继而滚落在地。他弯下腰正待拾起,另一只手抢先过来,将碎成两半的茶杯一股脑地拾起来,扔到一边的垃圾桶中。
“多谢。”他说。直起腰,发现拾起茶杯的人是荷衣,四目相对,他的目光迅速闪开了。
“这么巧?”她道,“好不易找到张空桌子,就发现了你。”
“我可以让给你。”
她迟疑了一下:“就你一个人?”
“嗯。”
在荷衣的印象中,慕容无风每次出谷必定前呼后拥,随从众多,他一般不会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但她没有多想,小二已经跟过来了,荷衣连忙点菜:“一碗红烧肉,多放辣子,一碗米饭。”
小二诧异地看了慕容无风一眼,见他的面前只有一个茶壶,不禁问道:“客官,你要的菜还没上吗?我帮你催一下吧?”
慕容无风道:“不用了。”
荷衣坐了下来,有半盏茶的功夫,两人谁也没说话。过了半天,荷衣才说:“我只点了我一个人的菜,你想必已经吃过饭了吧?”
慕容无风道:“还没有。”
荷衣道:“也是。这一楼大堂的菜,你怎会看得上?”
慕容无风觉得,荷衣的话里充满了火药味儿,他没有反驳。饭菜上来了,热腾腾的红烧肉肥多瘦少,荷衣还专挑肥的吃,一口菜两口饭,胃口惊人,很快吃下一碗又叫来一碗。
“需要这么津津有味吗?”慕容无风哼了一声。
“你以为这种菜天天都能吃到吗?知道肉是多少钱一斤吗?”她说,“大多数时候,我只吃得起阳春面。”
“什么是阳春面?”
“说了你也不懂。”
慕容无风打了一个手势,小二忙不叠地跑过来:“客官,要点什么?”
“一碗阳春面。”
“这个……”小二面露难色:“小店没有,不过小店有三十多种其它的面,来个炸酱面怎样?”
“咦,这店怎么开的?怎么会连阳春面都没有?”
“这个……如果客官肯光顾街东头的张记面馆……或许他们那里会有。”小二道。
“你愿意到街东头替我跑一趟吗?”
“行。”小二点诚恳地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我想,五个铜钱就够了”
慕容无风看着他的手,摇头:“我没带钱。”
小二瞪大眼睛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一个男人去饭馆身上没带钱,脸上却是如此毫无愧色。小二只得看着荷衣,荷衣亦摇头:“瞧我干嘛?我是认得他,可是亲兄弟明算账呀。”
慕容无风道:“荷衣,你身上不会连五个铜板都没有吧?”
“借给你也是浪费,你不会吃的。”
这回轮到小二不耐烦了,两手一摆:“二位别争了,不就五个铜板么,算我请客好了。”他一扭头竟走了。过一会儿,小二满头大汗地从门外端了一个食盒,从里面掏出一大碗面条,热气腾腾地放在桌上。慕容无风拍拍他的肩,谢道:“这位小兄弟很是爽快。只是我从不欠别人的情,你叫什么名字,等会我差人还钱给你。”
“孙瑞。”
“多谢,你去忙吧。”慕容无风很客气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慕容无风看着面前的一大碗面条,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就是……阳春面?连个鸡蛋也没有?”
实际上,那碗里除了面条和面汤之外,只有几片菜叶。而碗边霍然有一个黑黑的手指印,慕容无风的脸上顿时露出恐惧的表情。他又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竹筷,上面有几处黑点,不知天然就是那样还是没洗干净,他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打算尝一口,突然改变主意又放下了。他看着荷衣,荷衣也看着他。两个人互相瞪了半天,慕容无风终于说:“欸,你吃饱了……吗?”
“我来替你吃罢。”荷衣叹着气将他的阳春面拉到自己面前。
“那就麻烦你了。”
“不客气。”
她将半碗辣椒酱倒入碗中,很快地将面条吃得一乾二净。
慕容无风正打算问她味道如何,却看见大门外面走进来四个衣着鲜亮年轻人和一个穿著浅绿衣裳的少女。好像是特意来找他的,五个人径直地朝着他们的座位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