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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梁州城里风雪稍停。
李随豫坐在书房之中看着京城来的文书,手边的茶水已经凉透。
那文书之上写着的正是京中的三卿六部之事,洋洋洒洒地写了二十多页桃花小笺,却教他漫不经心地往桌上一搁。他起身到了窗前,望着院中覆了白雪的竹林,听了会儿碎雪落地的声响,忽转身出了书房。
因雪后不曾放晴,入夜之后天空更是黑得厉害。他提了盏灯笼,踩着积雪一路踱至侯府门外。守门的护卫见他出门,只稍一迟疑便跟了上来,却见他微微一摆手,示意不用人跟。
李随豫提了那灯笼,缓缓走至嘉澜江上的那座宽阔石桥上,忽止了步子定定看着远处。
石桥的另一头,一个小点正往桥上移动。
李随豫将手笼在袖中,两眼跟着那移动的小点,等近了一些,便能看清那是辆奔驰而来的马车。
马车越走越近,最终停在了李随豫的跟前。车前的帘布微微一动,却露出张裹在皮裘之中的脸来。
千寻掀了帘布见到桥上站得笔直的李随豫,淡淡一笑,却放下那帘布钻回了车里。
李随豫看着那帘布垂下,正打算迈步上前,忽见那门口绳穗一动,千寻整个人跳下车来,站在车边朝着里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
马车再次动了起来,自李随豫的身边走过,向着高裕侯府的大门驶去。
宽阔的桥面上,只剩下了两个人。千寻拉了拉身上的狐裘披风,一步步走到了李随豫的跟前,仰着张被冻得泛红的脸,笑道:“冷。”
她缩着脖子喊冷,眉眼之中却带着明亮的笑,看得李随豫心中一暖。
“既然怕冷,为何还要下车?”李随豫贪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问道。
千寻眉目一动,觑了觑他手上提着的那盏灯笼,答道:“见了你高兴,便下车来陪你走走。怎么,你不是在这里等我么?”说罢,她转眼向着李随豫的脸上一扫,复而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灯笼。
李随豫见她伸手过来,便轻轻松开了那杆长柄,却一把握上了她正打算缩回去的手。掌心包裹着的手指竟像是冰雪一般的寒凉,手腕纤细得叫人心中生怜。李随豫握着她的手轻轻一带,千寻便被他拉得撞进了他的怀里。
李随豫抬臂将她揽在怀中,轻声责备道:“知道我在等你,怎么便去了这么久?”
他身上温暖极了,还带着淡淡雪松香。千寻叹道:“竟有这么久了么?不过是在梁州城里转了转,连城门都没出,天就黑了。”
李随豫收紧了双臂,垂了眸道:“若出了城门,只怕夜里更冷。”
千寻笑了,抬手抱了抱李随豫的腰,正要再同他温存几句,却忽然被桥面之上的一条凹痕吸引了。虽说石板之上早就覆了积雪,却依旧能看清被剑气切割后的纹路。她急忙从李随豫怀中探出头,眯了眼打算去那纹路处看看。
千寻一动,立刻被李随豫拉了回来,他方才还带笑的脸上,此刻却渐渐沉了下来。千寻不解,回头看着他。
“外面冷,站久了怕你气血不通,进去吧。”说着,李随豫已拉着千寻往侯府走去。
千寻确实冷得厉害,只回头看了看那桥面,却也听话地跟着他走,只是还没走上几步,脚趾便已冻得没了知觉。这越是冷,便越是觉得脑仁生疼,疼得她胸口窒闷,眼前的景色也恍惚起来,耳中竟是出现了一些本不该有的声音。
是旧伤又犯了。
李随豫觉出了她有些异样,低头扶了她一把,将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问道:“风寒还没好么?今日可有服药?”
嗡嗡作响的耳鸣让千寻听不清李随豫的话,她索性将身子倚在李随豫的身上,将头埋在他的肩窝,撒娇似的说道:“走不动了。”
李随豫只当她是忘了喝药,打算用耍赖的法子蒙混过去,只又好气又好笑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向着侯府大门走了进去。可想想又有些恼她不上心,自打到了梁州城后便一直泡在药罐子当中,身体怎么也不见好转,偏偏又总喜欢往外跑。她的身量还算高挑,可抱在手上觉不出分量,即便是将她带回侯府照料,也不见她长肉。
因越想越生气,李随豫抱着她膝弯的那只手便不由自主地往她屁股上一拍,道:“以前喝药不是挺爽快的,怎么到了我府上之后越发让人操心了呢?亏你自己还是个大夫。”
李随豫说罢,自己也有些诧异。自回到梁州以来的十多年里,他不曾真为谁动过气,也不曾对谁说过这等嗔怪之言。可偏偏就是她,偏偏她的那双眼睛,像是生了根一样地长在了他的心里,她的笑成了最熨帖人的事。这才不过半日见不着,却教他心神不宁了半日。
快到扫雪庐的时候,千寻已经缓了过来。旧伤发作时的痛让她手脚有些发虚,可她却不打算让李随豫知晓。
她笑盈盈地听李随豫说着天下粮仓那几个会老吃瘪的事,也没急着将遇到萧宁渊的事告诉他。她知道,随豫在哄她开心。
有些事,即便白谡没有告诉她,她心里却是明白的。自白谡从冰湖将她带回起,她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一样。那些旧伤本该要了她的命,她却活了下来,依靠着凝雪漱玉丹勉勉强强地支撑到了今日。也许会有一天,连凝雪漱玉丹也失了效用,就像她现在一样,即便喝了这许多药下去,连风寒也医不好。
可随豫不知道,他现在只是有些气恼她不会照顾自己罢了。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千寻搂了搂他的脖子,觉得自己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贪恋,贪恋无可奈何的气恼,如沐春风的笑,还有他低沉的声音,温暖的怀抱。
这些东西是那样的熟悉,像极了梦里的那个人,那个叫做星河的人。
……
回到扫雪庐里,千寻浅浅睡了一会儿便醒了过来,靠坐在窗前的躺椅中出神。
李随豫从外间走了进来,站在房中的暖炉前烤去了身上的寒气,这才走到躺椅边挨着她坐定。李随豫见她那张白皙的脸教房中的暖炉熏出了些血色,眼中也恢复了些睡醒后的生动,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李随豫道:“听周枫说,回府前,你又去了一趟衙门?不是让晋王世子带你出来了?怎么还去那里?”
千寻笑道:“周枫这个小气鬼,我让他在门外把风,他倒好,回来先同你告状。”说着,她挪了个舒服些的位置,看着李随豫道:“我去看了孙骜的尸首,孙昊倒是有意思,对着崔佑很是相信,连儿子的尸体也肯交给他在衙门里放着。”
“那你瞧出什么名堂了?”
千寻想了想,道:“仵作说,孙骜死于心肺不继,这话不假。但我看了他的脏腑,还不到衰竭的地步。虽说孙骜失了双腿,元气大伤,但他到底是个武人,那一身腱子肉可不是白长的,心脉较之常人要强上许多。既然熬过了最凶险的时候,每日又有荀药师看顾,按说情况只会好转,哪里会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李随豫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孙骜并非重伤不治而死,而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他身上没有新伤,脏腑也没有明显的破裂,因此不是死于外伤或内伤。反倒是肠胃有些急性的炎症,程度不轻,让我比较在意。这么看来,孙骜的死倒像是毒物所为。你说他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天天被人照看着,怎么就有机会中毒了呢?这毒要不是被他吸入的,就是被他服下的。可有谁能接触到孙骜,却不引起孙昊等人的怀疑?”
说着,她拉了拉李随豫的袖子,道:“随豫,这事原本该是问管家的,可他被崔佑关进牢里,即便我去问他,他也未必会告诉我。你府上还有谁会知道,孙骜养伤期间,都有谁去过?”
李随豫叹了口气,道:“不让你忙,你却也闲不住。孙骜的事既然你想查,便查吧。也不需什么刘管家,明日我让周彬来见你,他最清楚那几日孙骜身边都来过什么人。”
“周彬?”
“不错,孙骜出事后,我就让他在他屋外守着,以免节外生枝。不想这孙骜还是死了,若非今日你去了衙门查看尸体,连我都要以为他是重伤不治而死的。不过现在倒也清楚了,既然周彬不曾发现异样,动手的人就在那几个人里面。由你去查,倒也不错。”
千寻哈哈一笑,随即向他揶揄道:“你还说,但凡是你府上的事,你没有不知道的。瞧,孙骜还不是不明不白的死了。罢了,这回就让我替你将案子办了吧。”
李随豫看着千寻,目光一闪,随即道:“便有劳苏大人了。不过还有件事,需请教大人。”
千寻笑道:“什么事,你说?”
李随豫沉默片刻,道:“你让萧宁渊住进了松阳居。
千寻点了点头,道:“嗯,我找他替我办件事,这些时日你就别去那里了,省的他见了你再来给你添麻烦。”
“你说的是燃犀阁的事?”李随豫道。
千寻一愣,随即懊恼道:“你知道?萧宁渊找你了?我可跟他说好了,待在松阳居里不能出来的。”
李随豫却直起身,在躺椅边的小几上斟了杯茶,一边淡淡道:“他不找我,我也能猜到。梁州毕竟还是我的地界,要想知道他的行踪,倒也不难。自打他进了梁州城,我便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只是好奇,你为何要找他帮忙,却不来找我?”
李随豫说罢,等了半天不见千寻答话,转头一看,她竟合了眼又打起了瞌睡。李随豫面色一沉,伸手就去捏千寻脸上的肉,道:“别装了,知道你醒着。起来跟我说说明白,为何要让萧宁渊扮成晋王世子的模样,还让他住进了松阳居?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千寻被捏了脸,立刻睁开眼赔笑道:“醒着醒着,一点都不困,就是睁不开眼睛罢了。”她边说边看了看李随豫的面色,见他竟不像是在开玩笑,倒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了。千寻急忙垂眸寻思起来,该如何向他解释,她让萧宁渊扮成了赵清商的模样,是为了向那偷剑贼下饵。
前一夜的事她还历历在目,不论是那人见到赵清商后的犹疑,还是石桥之上那套一模一样的剑法。其实,她一早便想到了,也许那个人就是星河。如果真的是他,那他的心里只怕和她一样疑惑。既然疑惑,就一定会来弄个明白。
“随豫,还记得昨日夜里的那个刺客么?”千寻问道。
李随豫看了看她,随即了然,道:“剑被夺走了,你觉得他还会回来?”。
千寻却移开了眼睛,望向窗外廊灯,缓缓道:“来,一定会来。”